迦衣四人和李弥月主仆在西凉府别过,而后望西宁州南归。此时的迦衣虽仍在失陷爱侣的悲痛之中,然亦自快慰和李弥月的结识。
设若没有童凯引荐,迦衣与李弥月或许会在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相逢,但究竟是哪一个时刻,甚而猴年马月,亦无确信。
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便是这样的奇妙。
失之毫厘,离之万里。
元果侠三人一路上亦是大畅胸怀,均觉公羊岁猪乃性情中人,亦且兼人之勇。而童凯则机灵忠诚,待人谦和,皆是值得交往的莫逆!
忽忽之间,已是西宁州。
四人正飞驰之时,忽而前方半里之外的一座山谷中迎面出现数十骑蒙古骑兵!
狭路相逢勇者胜!
迦衣和元果侠三人一皆猛提马缰,四匹健马遽然人立起来,双蹄纷纷乱舞,长嘶激空!
蒙古铁骑迅速包围迦衣四人,战阵中一将缓缓驰出,及至近迦衣四人一射之地方才停缓下来,朝迦衣四人逐一遥遥拱手,将目光落到迦衣身上,然后用汉语道:迦衣公主,幸会幸会!
迦衣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亦微微点头致意,淡淡道:不知阁下……不知将军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奉了贵国大汗的将令呢,还是受了巴根大人的指派?
迦衣一时情急,旨在激其道出幕后主使,便于“知己知彼”,思谋对策。
那将军倒也诚恳,眼见迦衣四人决计无法抵挡自己数十人的围歼,是以悍然道:在下速木台,效命于大蒙古国左路大将军宝音麾下!
迦衣闻言,微微颔首,下意识地朝那人看去,但见其三十出头的年岁,生得刚强孔武,一双虎目精光闪闪,满脸横肉,颌下一部山羊须,威武异常。
当年巴根带领宝音和朝鲁出使大宋,迦衣尚未诞生,直到那晚巴根在大庆殿意图威逼赵扩屈服,突然天现异象,迦衣方始顺应而生。
及至迦衣懂事,每常听闻自己身世奇妙以及巴根扬威的掌故,渐而对这些屈辱的过往熟悉,以致不忘。
自然,迦衣是知道宝音将军的。
迦衣马上欠身,浅浅笑笑:宝音将军于先前蒙宋大战中功勋卓著,这会想必已升官发财了吧!
速木台不答,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迦衣四人,自是有恃无恐。
迦衣心道,“速木台自是奉了宝音的将令,在此斩获前来寻亲寻故之人。前番已被其发现,若非童凯引路避开,或许已被此人擒获。这会如要得脱,当真需要剑走偏锋”。
迦衣道:将军,不知如何便识得区区在下?
速木台闻言,亦是不语。
迦衣向元果侠三人看看,但见三人毫无惧色,唯待迦衣一声号下。
迦衣心念电转,伶俐道:哦,我知道了,定是皇兄的主意,皇兄素来心眼多,觊觎父皇的皇位已非一日,是以必和巴根大人多有往来!
速木台道:军国大事,在下一概不解。只是奉命当此效命,不想公主自投罗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望公主勿怪!
话落,速木台向四围的蒙古铁骑微微挥手,蒙古将士缓缓将圈子收缩,形成一个直径一丈的圆圈,死死将迦衣四人围困。
迦衣心知此时已是危于累卵之际,稍有差池便要束手被擒,于是向速木台道:将军,自古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将军可曾闻之美人镯?
速木台茫然不解,微微摇头,目光坚定,心心所念便是决计不可放脱迦衣四人。
迦衣道:不错,皇兄对我确系恨之入骨,非除而不快!但父皇却令我将大宋一对美人镯亲自护送至蒙古,进献于窝阔台大汗。可是,前番将军一路穷追猛杀,似乎非要置我等于死地。一路奔逃之中,我的一对美人镯已然遗失!此等罪过,皆系将军!
速木台一愣,微微沉吟,似信非信地道:笑话,我大蒙古国素来珍宝无数,岂是稀罕区区大宋……大宋献贡!
迦衣见其目光闪烁,语言断断续续,且中气明显下降,显然不够果敢,担心移祸上身。
迦衣按捺住内心的狂喜,继而斩钉截铁道:不知将军可曾知晓白狐貂皮?
速木台闻言,登时骤惊,脸色突然变了数下,缓缓复平,随即颔首。
迦衣其实对这白狐貂皮知之甚少,只是后来断断续续自赵昀口中获知一二,及至绍兴府断金楼偶遇柴枭匪时又获悉一二,先时也于父皇口中闻之来历,知道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现在在蒙古人手中。
倘若如此,必是进献给了窝阔台。
自然,迦衣的猜度是正确的。
这会亲见速木台前倨后恐的神态,更是确信无疑。
迦衣道:这件白狐貂皮便是我大宋的宝物,也是进献给蒙古大汗的国礼!
速木台闻言,立时信了八九分“美人镯”遗落的谎言,登时吓得浑身颤抖,嘎声道:公主殿下,在下……在下可不知有此一物进……进献我们大汗。在下当此效命,亦是惟命是从,不敢自专。
言罢,朝两边蒙古将士示意,方才的圆形包围圈变为两道直线,仍紧紧夹着迦衣四人。
速木台确实不知白狐貂皮的来历,否则也断不会叫迦衣言语唬住。
迦衣假意微微一叹,不经意间朝元果侠三人示意,三人立时明白公主实乃令三人见机而逃。
迦衣道:好在这一路上无有人烟,便是设法找寻,亦未必便不能完璧而归。将军不知,这一对美人镯可是采自上古极品美玉雕饰而成,耗时费力将近三年之久。每当夜幕降临,便现淡淡幽光,耀而不灼,光照数丈之遥!
迦衣一面吹嘘其希世之珍,一面慢慢下马,朝两旁军士踱步而去,将士见其下马,更是放松警惕,亦跟着退开。
迦衣忽而转身,朝速木台看去,但见其似乎额头冒汗,进而道:我父皇闻之大汗素来雅好奇珍异宝,曾派人远赴西域雪山求宝,历时数载而成。将军,可知其中缘故为何么?
速木台见问,这时更加虔诚起来,慌然下马,欠身道:但请公主殿下示下。
说着,速木台朝两旁将士摆手示意,将士们纷纷下马,迦衣假意朝大家扫了一眼,近前速木台道:二十年前,贵国巫师辅佐窝阔台大汗继位,其后大汗不听巫师忠言,执意发兵攻宋,巫师为此自焚而亡,以作警示。大汗自责,只因心念巫师生前唯一嗜好便是收罗奇珍异宝,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一处,以求福临。
此一节自是迦衣凭空杜撰,但速木台彼时年仅十岁,哪里知晓这些过往,只是略略得闻窝阔台年轻时对巫师奉若神明,地位在整个蒙古国至高无上!
速木台再也不敢怀疑分毫,朝迦衣屈膝跪下,满是诚惶诚恐之态:公主殿下,在下委实不知……在下,求公主殿下明鉴!
迦衣见喜,极快瞥了一眼元果侠三人,见三人会意,纷纷抢占了极好的逃跑先机,只待迦衣一声令下。
迦衣此时欲逃,无疑毫无阻塞,但忽而想起怀中的画像,仍是忿忿难以释怀,是以探手入怀,立时想到什么,朝速木台道:将军,我有一物需承将军指教,倘若将军如实相告,我便可指点将军活路。
速木台起身,颤颤道:请公主出示,在下若是知晓,则无有相瞒之理。
迦衣道:那你先让这些将士退开两旁,以免人多眼杂,将来惹出事端。
速木台此时最怕“事端”,宁可持刀枪棍棒在疆场上流血流汗,亦不愿趟勾心斗角的浑水。
速木台朝将士们挥手,示意他们退开,元果侠三人见状更是退得远远的,以作表率。
迦衣瞧见,满意地点点头,极快自怀中摸出一幅画像,正是当日张丙丁转送迦衣的,系蒙古人旨在捉拿迦衣,格杀勿论的表证。
速木台瞧见,乍然而惊,神色猛然间变了十数次。
迦衣道:将军,你是见过这幅画的,对吧?
速木台点点头,目无表情。
的确,若非如此,速木台如何认得出女扮男装的迦衣公主!
迦衣道:只要将军告知这幅画的来历,我便承请父皇,不将……不将传……我便承请父皇向窝阔台大汗告罪!
迦衣本想说的是“承请父皇不将传递蒙古大汗的国书发出”,猛然间想起速木台绝非无知小儿,岂不知两国素来进献宝物必是先递国书,其后得到回复后再将宝物献上。
只此一谬之差,速木台已然疑心大起,双眼刷刷刷地在迦衣身上扫来扫去。
迦衣忐忑,脸上微微闪过一丝不安,却仍为速木台捕捉到了。
速木台看着迦衣,继而瞥了一眼眼前的画像,冷笑道:这幅画像在下当然是见过的,但细致来历却不知道,那是巴根大人亲力的事,在下不过区区一介武夫。
说着,眼见迦衣慢慢点头,眼睛骨碌碌地纵观八方,更是疑心大起,只不过自信区区一个小女子,且无马匹之便,如何便能逃出自己的手掌?
速木台傲然道:公主,实话告诉你,这幅画出自大宋皇宫!
他说“皇宫”两个字时,极力字正腔圆,清清楚楚地撞击在迦衣的耳鼓上。
迦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仍不是最确切最直接的,她希望直指其人,又害怕得闻其名,内心登时翻江倒海起来。
速木台道:敢问公主殿下,如何能设法相救在下?
迦衣眼见其一面说,一面嘴角挂笑,显然已知断无“美人镯”国礼之实,登时一惊,心道:此即倘不先发制人,则只能受制于人了!
更且,蒙古铁骑端的厉害,弓弩之强,更是绝世仅有,号称“神射”。
迦衣不及细思,身子一晃已欺近速木台面前,然后狠狠奋然一拳重重打在速木台下颚上,随即拔身闪开,夺过一匹蒙古健马便猛踢马腹,那马立时四蹄翻飞,晃眼便已驰出半里之遥。
速木台自谓蒙古勇士,便是面对一般武士素来不放在眼里,之于迦衣更是轻视宛如无物。
哪知,迦衣这几下出招之快且不说,“稳准狠”也是一流的,自非一日之功。
尽管下颚几乎脱节,痛楚难当,依然在心里升腾起一股对迦衣的相敬之情。
元果侠三人眼见公主纵马前来,一发翻身上马,护着迦衣夺路而去。
速木台因下颚为迦衣折损,无法号令众将,尽管众将一发惊诧地望着迦衣主仆四人远遁而去,但不得速木台号令也是轻易不敢追击。
这便是当年铁木真统一蒙古,进而成为“汗王”之后遗留下来的治军铁律。
速木台望着迦衣跑远,心知便是追击已然无济,反手抱着脖子狠狠扳了几下,终于将脱位的关节复原,而后结结巴巴慨然道:常闻公主殿下乃天降之女,不想果真不同凡响啊,实乃巾帼不让须眉!
速木台忽而笑笑,摇了摇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山谷,继而道:想我等奉命于此,只为捉拿迦衣公主,不想却……唉,瓮中捉鳖,竟然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