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迦衣近来真真憔悴不堪,每每念及欧阳笙,无不扼腕泪流,然后一遍遍轻轻低吟那些哀词怨曲。
李清照的这首《声声慢?寻寻觅觅》,迦衣多年前便读过,那时无从体会字中哀愁。眼见老先生摇头晃脑地教授,渐渐凄然生悲,不由愕然。
时至而今,欧阳笙战场亡故,迦衣方才体会出其中的寒意。
迦衣自是不相信欧阳笙已然故去的事实的,她始终坚信:欧阳笙定然活着。
迦衣笃信冥冥之中的宿命。
小的时候,父皇便告知自己的名字的由来——“迦衣”二字,实乃天赐。
那时,迦衣尚小,并不以为意。后来,及至十五六岁的时候,时公公也每常告知,自己出生那晚,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天现异象,吓得蒙古使者宛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逃走!
一次听人说某个奇异的现象,或许尚且疑虑,但如果身边好多人皆众口一词,且信誓旦旦,那么则无疑是真相了。
迦衣似信非信似懂非懂,但刘奇峰、韩侂胄、史弥远、乐融等等皆如此言及过。便是皇兄赵昀的母亲,也在逗自己玩的时候提及过。
及至后来,乔碧落也每每以此显耀,更加恭顺迦衣的“深不可测”。
慢慢地,迦衣开始由一分增加到七八分的相信。
最是不可思议的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季,迦衣曾十数夜梦见一个佛偈,而这个佛偈正是不曾谋面的欧阳笙当远在大辽边境,自一个老和尚口中诵出的:千年狐妖罪孽深,百千万劫修此身;可怜同巢哀哀骨,尘缘因果续恨长!
如果没有那次在琴瑟村和欧阳笙长谈,决计无法揭开各自心底隐藏的绝密佛偈。
或许,冥冥之中的一切,早已注定自己和欧阳笙的生死姻缘——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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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迦衣读到这句诗的时候,真的心碎如珠落,散作一地。
每次哭泣过后,迦衣便要从内衣口袋拿出那枚金锁片,然后默默凝视,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几乎连姿势也不曾改换过。
赵扩深知女儿不曾专情过任何人,这次既已许身欧阳笙,那便是轻易不能自拔的。更且,自己当日也在大军开拔之际亲口许诺过欧阳笙,虽则事出无奈,貌似大有因头,然皇帝往往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是决计不可轻易收回的。当此之际,赵扩亦不知所措,只嘱咐后宫几个嫔妃多加安慰,却亦不许有丝毫聒噪之举。
及至眼下,距离欧阳笙当日领军出城已是半年之久。
半年!
一直在祈祷,一直在悬望。
甚至,专门设坛祷祝,日日不辍。
刚开始,张丙丁回报“全军覆没”。迦衣从来不曾相信,因为她笃信:如果自己确系“天降”,那么欧阳笙则亦不凡。
否则,自己绝对不会和他一起同时受教那个佛偈,那明明就是一个预言,一个约定。
约定。
往往跨越时空,情系今生。
自己眼下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那么欧阳笙一定不可以死去。
世间尽管有昙花一现的爱情,一切尚未开始一切既已结束,但自己和欧阳笙决计不是如此,
不会。
绝不会!
迦衣坚定自己的判断和信念。
迦衣始终心存希望,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遥远的神话,只是夜里的一个破碎的梦。
为了找寻心头那个神祇一般的情郎,拼凑起那个破碎的梦。迦衣出宫,独自去到张丙丁的中军大帐。
张丙丁现在是志得意满,三军之中,除了刘奇峰自己便是首脑。
迦衣不喜欢和军士打交道,亦没有着宫廷装束,而是便装前往。为省却麻烦,向刘奇峰要了一个引路人,一路无阻径直便去了。
张丙丁斜倚座榻箕踞半卧,怀中搂着一个出色的女子,然后一副乐淘淘的享受无尽的样子,右手提着一个酒壶大口大口地喝着。
迦衣和随从推门而入,但见张丙丁先是一惊,眼见不认识,骤然忿而作色,连连几跃而不起,那女子倾身去扶,张丙丁由于不胜酒力,连同那女子也一并跌倒,继而在地上大骂迦衣和随从:妈个巴子,大胆……简直是大胆,敢闯……
他这个“闯”字尚未嘣出来,突然浑身猛地颤抖几下,额头大汗颗颗冒出,惊惶道:公……公……奴才恭迎公主殿下大驾!
一面说,一面伸手将一旁的女子拉得跪下在自己身旁,然后不住地磕头。
“大胆奴才,面对公主竟敢无礼咆哮!”说话的正是迦衣的随从,亦是刘奇峰的亲兵,唤作古康年,时年三十三岁。
张丙丁当然初始并未认出此人来,虽上任之前去拜会刘奇峰,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但这会相见一时想不起,心道无论是谁,站在公主身边定是不凡之人。
至少,此刻是绝对的不凡。
张丙丁不敢抬头,连连磕头道:大人见教得是,小人知错……知错!
张丙丁不敢言“知罪”,因为好不容易能有此进身机缘,一旦因此“蚁穴”而送葬政治生涯,那可就大大的不合算了,就是死了也无颜面见张家祖宗!
先祖追随岳武穆战功赫赫,威慑天下,始有英名,被赠“宁远军承宣使”。
自己当年虽然无奈落草,因赖公主之福而回归故土,终于得有功名,岂肯轻易舍弃!
古康年见张丙丁认错而不认罪,扫视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和地上的这个穿戴露骨的女人,气愤不过,继而道:大胆奴才,你岂止有错,简直是该杀!
军中狎妓酗酒,其罪当诛!
这是大宋其时的铁律,虽一直流于形式不见其实,尤其是高俅、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等奸佞之人掌权时期,莫说军人狎妓,便是吃喝赌哪样不精通?
是故,那时的妓院几乎只为军人而开。
放眼天下,几乎没有不嫖妓纵情的军士!
及至刘奇峰执掌军权,尤其是二十年前亲眼目睹巴根等嚣张跋扈的样子,从此下定决心整治军队,对于教官军官,宁可错杀绝不轻赦。
张丙丁闻言,当即骨头酥软起来,但仍是不住地磕头。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心所念唯是希望迦衣能够饶恕。
迦衣当此亦是心念电转千百回,终于期期艾艾道:将军,如你再这般醉生梦死,莫说“全军覆没”,便是“全国覆没”亦未必不可!
迦衣曾数十次向问张丙丁关于战场生还情状,而张丙丁则每次皆言“全军覆没”。
话落,张丙丁和古康年一皆寒毛乍立,当即屏气凝神恭听,不敢放过一字一句。
因为,这话若非出自迦衣之口,当今除了皇上无人敢说。便是太子,或许亦不敢如此放肆!
迦衣道:我知将军死里逃生,随即被封大官,实乃“后福至极”。一个死过的人,当下吃吃喝喝也不是罪过,本公主可以理解。
迦衣本想直接自称“我”,但如此一来未必郑重,是以公主相称,令张丙丁自重。同时,眼见其搂着女子图一时快乐,似乎理解,似乎厌憎,一腔情绪,百千万结。
迦衣望了一旁的古康年一眼,正色道:将军,此人不知高低,军中饮酒寻欢,自是罪该万死。但念其实乃九死一生,虽无大功,亦是忠勇可嘉,望将军权且盖过,万万不可声张。
迦衣这话,无疑是一道救命符,封住了古康年的嘴,保住了张丙丁的官。
张丙丁自是千恩万谢,古康年亦是不敢不从。
迦衣需要的,或许正是张丙丁的感恩。随即,迦衣让其屏退那女子,然后道:张将军,当日……当日战场——
张丙丁只听到这几个字,便像如临深渊一般恐惧,因为这几个字近来三四个月,迦衣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问察了数十次,似乎有了条件反射,当即跪下拼命磕头:公主殿下,奴才万万不敢隐瞒分毫,我大宋军将,全军……全军……覆没。
说到最后“覆没”两字时,张丙丁几乎蚊声起来,泪如雨下。
但见其磕头及至额头破皮,迦衣似乎信了几分,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冲了出去。
古康年见迦衣跑走,赶紧跟上,张丙丁一把拉住古康年的裤子,拜谢道:下官感承将军活命之恩,今日大恩大德,卑职永世不忘!
古康年轻蔑地看了张丙丁一眼,淡淡道:下官?哼,将军不必自轻!抬头看看我是谁。
张丙丁见说,依令抬首,瞪着眼看了半晌,忽而喜道:啊呀,原来是……是——
张丙丁不敢起来,本想说“原来是兄弟”,但念及刘奇峰治军颇严,法度无情,六亲不认,当即咬住话头。
古康年见张丙丁认出自己,轻轻点头,威严道:将军好自为之吧,今日之事古某承公主之令盖过,但若有下次,那将军便是磕破一百个脑袋也是白劳。
张丙丁连连点头,跪着伏身再拜。
古康年轻轻摇头,大步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