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三人此即正在大辽和西夏的边境,是为沙洲地界。张丙丁和欧阳笙自小都生活在这地区,对此极熟,为免曲路而行,两人主张先达哈密力,而后再达和州,接着迎天山脚下达伊塞克湖,最终至大辽国都虎思斡耳朵。
堪堪旬月之间,三人始达,于路无有滞塞。
张丙丁先前一直在大辽与三国交接的地段刀口舔血,本来预备效忠蒙古王窝阔台,从而洗白自己晦暗的人生,同时光宗耀祖,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无意中听到两名蒙古小将的话,登时万念俱灭,只得思谋其他出路。
故而,离开蒙古国境后,张丙丁化妆后只带了一名亲信米鱼书前往虎思斡耳朵,欲图靠上大辽皇帝这个大后台。几经谋划,幸得米鱼书稍稍识文断字,略懂大辽国语,终于结识了大辽南院大王萧忠仆,继而得知大辽皇帝耶律延禧当此之际是万万不敢与蒙古王窝阔台争雄的。
本来,张丙丁尚欲再争取争取,然米鱼书记得大汉太史公曾书蔺相如之高论: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这个故事讲的是,战国时期,赵国的官员缪贤因故犯罪,为了躲避罪过,希望逃到燕国去,但时任缪贤家的舍人蔺相如反对这样做,因为他认为以前燕王优待缪贤的原因是因为赵王宠幸缪贤,而一旦失宠逃到燕国去,燕国实力不如赵国,为了献媚赵王,燕王必然擒获缪贤献给赵王。
张丙丁自是有远见之人,听了此言胸中登时豁然,立时打消了投靠耶律延禧的决策,因为大辽之于蒙古,无异于燕国之于赵国!
一旦弃蒙就辽,无异自取灭亡!
于是,主仆二人辞别萧忠仆,骑马一路怏怏而回。
张丙丁本来可以告知迦衣大辽皇帝的政见,然而一则自己一旦回到大宋,尚且需要迦衣一力帮扶;再则,自己先前究竟是山贼身份,而此即迦衣乃皇室特使,身份大不相同,万一成行也未可知!
话说,萧忠仆年方三旬出头,生得虎背熊腰极为雄壮,武艺虽不是很出众,但对耶律延禧却一片碧血丹心,实在可昭日月!
原来,萧忠仆乃当年南院大王萧峰私生子。
当年,萧峰得知耶律洪基欲求南征的意图,开始报知大宋,自己也力图通过劝阻耶律洪基而消弭这场兵祸。
不料,耶律洪基的贵妃萧坦思为协助丈夫实现宏图霸业,勒令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在一次酒宴后,去侍寝萧峰,虽然只有一夜,然恰恰从此怀孕。而萧峰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尚且有子嗣的,不然当年他也断然不会自雁门关外折箭自戕。
便是为了民族大义而果真不得不如此,亦会将自己的子嗣托付给义弟虚竹和段誉,可是——他没有!
不过,他有一位同样重情重义且雄才大略的结义兄弟,也即大辽皇帝耶律洪基。及至萧坦思将此子身世告知耶律洪基,耶律洪基当真是悲欣交集,即时取名萧忠仆,顾名思义可见一斑。
及至萧忠仆长至六七岁的年纪,耶律洪基将其父生平以及最终惨死雁门关的事实如实相告,萧忠仆虽心痛如剜,然丝毫不见嗔恨之意,反而更加亲昵于耶律洪基。耶律洪基大喜,当即册封萧忠仆为南院大王,世袭罔替!
及至而今,萧忠仆也确实不负耶律洪基当日所望,之于大辽确确实实披肝沥胆精忠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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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到得大辽国都虎思斡耳朵时已是夜深,城门早已关闭,只得于城外寻一客舍歇寝。
次日侵晨,张丙丁已通过此前门径找到南院大王萧忠仆的府邸,在萧忠仆的引荐下三人及待正午已如愿见到耶律延禧。
果然不出张丙丁所料,耶律延禧虽然渴望有所作为,怎赖国力确实不敢与蒙古一拼高下,如若贸然应承大宋所请,一旦出兵激怒蒙古,蒙古大军则势必将国势衰弱的大辽夷为平地。
耶律延禧如实相告,先前大辽地大物博气壮如牛,而今虚有其表,无异外强中干,根本不堪一击。
若非大辽先前凭借先祖文治武功开疆拓土,令诸国皆闻风丧胆,便是今日自保尚且艰难!
迦衣闻言,只得告辞,悻悻离去。
耶律延禧先前得大宋皇帝重礼之资,这会自然不会怠慢迦衣三人,于是强留三人于宫中安寝,以王侯之礼相待。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迦衣深知此即大宋内外交困沉疴在身,于是只停歇数日便即辞别。
耶律延禧为表地主之谊,派遣萧忠仆护送而行。
将及大辽边境时,迦衣深知大辽之于蒙古实乃“恐惧殊甚”,明则护送实则不敢越界,万一为蒙古探子知晓,那么后果自是极为不敢想。
自然,迦衣不会强人所难。
更且,迦衣深知,蒙古一旦因故吞并大辽,那么实力只会大大增强,对大宋更是有恃无恐!
这是迦衣的高瞻远瞩,是她宁死不愿意看到的局势!
萧忠仆当然也是明白此中厉害干系的,其本意也是如此。
迦衣三人辞别萧忠仆所部,骑马沿西夏小道而返,及至将达西凉府时,闻之其时刁民作乱,三人不敢惹火烧身,只得从小道入西凉府,进入西凉府后继续走小道,欲求直达西平府。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幽林古道!
幽林古道是西凉府境内的一条最险最绝却最近的古道,几乎贯通西凉府的核心官道。
迦衣先前率队前往大辽时,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条捷径,直到出得西凉府,从一个货郎那里探路,方才得知如行此道可以缩短十来天的路程。可是,此道凶险,寻常百姓和客商往往是不愿意通行的。
好在,彼时迦衣队伍实力强悍,些须刁民山贼根本奈何不得,走不走幽林古道倒无所谓。至少,当时也不那么急切,趱程自是要的,却不必冒险。
眼下不同!
这点迦衣心知肚明!
此即只迦衣三人结伴而行,且四周刁民闹事官军拉网缉捕,一旦为官军抓获,运气好十天半月休想得脱,运气不好可能就得命丧于此!
无奈之下,迦衣只得选择行走传言中凶险万端的幽林古道!
三人上得古道,马匹便即无用。
幽林古道,左边是绝屻峭壁,坚硬如铁的岩石笔直向天,高达三十余丈,右边则是万丈深谷,白云尚在谷中环绕,仿佛云海一般。而居中,仅仅一条宽窄不一的岩石路,弯弯曲曲盘旋而前,有的地方一尺宽,有的地方三尺宽,最阔的时候也不过五尺!而路径,据说长约九里之遥。
九里。
这样的路。
幽林古道!
迦衣三人弃马而行,各各皆寒毛卓竖,几乎魂飞魄散一般的狼狈!
三人一皆后悔踏上此道,因为一旦不慎,便从此有来无回!
设若便是被西夏官军擒获,只要一力哀求,拼命使钱,或许可以得脱——钱,有时候真的是有想象不到的妙用!
在不同人面前,钱的功用都不相同,但大抵都能争取到一丝机缘。
便是只要不死,也可以慢慢求得自由的时候,哪怕三年五载!
而这条幽林古道,无异“幽灵古道”!
或许,这是谐音罢。
幽灵古道才是这条路径的最真实本色,取名人为了吉庆,便更为“幽林古道”。
至少,放眼所及,杂草都少见,何况山林?
迦衣这样想着,已和两人惴惴而行了将近三里之遥,此时古道渐宽,或四尺或五尺不一状,虽亦凶险万端,但远比先前仅仅三尺的岩石更容易落脚。
好比之前一直以野菜充饥,这会突然得到一碗稀米粥,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
而此道之绝险,实乃干系生死,自是亦非饥饱可比!
再行一段,又是绝险之处,三人只得暂时停歇,却不敢向右望去,因为一旦眩晕,立马阴阳两隔!
迦衣公主!
欧阳笙!
张丙丁!
三人内心惶恐而悲苦,真心后悔踏上这条鬼门关!
“啊,前面有人!”张丙丁山贼出身,自来警觉,忽而发现前面出现数人,也是惴惴而行,唯恐坠下深渊。
迦衣和欧阳笙放眼望去,只见最前面那人衣饰华贵,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后面五人则便装素服,显见是主仆关系。
双方行至相距三米处,迦衣朝那贵公子打扮者抱手施礼,那人亦回礼。
迦衣:在下迦衣,有缘当此期遇,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人笑笑,温言道:在下李……李……李弥月!
李弥月说着,双颊突然飞红。他身后的随从乍然紧张起来,立时相阻:公子……公子!
李弥月轻轻笑笑,朝身后随从眨眨眼,随从当即低头。
迦衣:我观公子,实在贵不可言,怎么也走如此险绝之道啊?
李弥月:此道人言鬼门关,我却偏不信,倒要闯上一闯!
迦衣:唉,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倒真不愿意踏上这条鬼门关!
李弥月:公子也认为这是条“鬼门关”?
迦衣:自然。想我大宋江山万里,却不见有如此险地绝境。
李弥月:那自然,大宋富甲天下,唉……远胜我西夏小国啊!
迦衣:公子此行,是欲何往?
李弥月方欲开言,其身后随从又欲出言相阻,李弥月以手止住,淡淡道:迦衣公子自是良善之人,说说无妨。
李弥月望向迦衣:在下意欲前往大辽,看看有没有什么小本生意经营!
迦衣似信非信地一笑,亦真诚道:哦……我们三人今方自大辽而回,不想……不想在此结识尊颜。
李弥月闻言霎时警觉起来,目光自迦衣身上缓缓扫到欧阳笙身上,而后落到张丙丁身上,跟着干笑道:迦衣公子,在此别过,咱……咱后会有期!
迦衣意会,心知李弥月定是要务在身,绝非生意之人,是以抱拳施礼:在此别过,公子珍重!
言罢,迦衣缓缓挪开脚步,欲求避让李弥月一行,却不料李弥月一笑,自怀中摸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小刀,纵身跃起半丈之高,然后用刀精准地插入岩石裂缝,身体自然也悬壁而挂。迦衣三人惊叹之际,李弥月身后随从一皆效仿。
李弥月:迦衣公子,在下得罪了,只能如此为公子让路,望公子理解。
迦衣方欲开言,不经意间望向右边深谷,但见白云缭绕雾色如乳,不禁心惊胆寒起来,感激地朝李弥月笑笑: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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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三人过得此道,简直是向死而生!
此时已近黄昏,三人不便再行,张丙丁和欧阳笙寻得野味,三人饱餐一顿,夜宿山中,意欲明晨再行。
毕竟,当此幽林古道一行,胜于万儿八千里!
惊险不安劳累至极,同若追星赶月一般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