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着遗体慢慢的升棺。
整个丧礼都以天主教的仪式举行大殓,唱诗班的合唱让一座又一座的墓碑有着宁静肃穆、催人泪下的感觉。
这片墓地埋葬着一具又一具平凡又不屈的灵魂,他们在这里安息,蓝天笼罩着一片绿色,他们矗立在各种样式的墓碑中间,矗立在平凡的男女老幼中间,共享这一片蓝天绿地。
我缓缓上前,将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放在棺盖上。
里面躺着的这个孩子,才19岁而已。
年轻到根本还没有机会懂得什么叫爱情,但是,他会红着一张腼腆英挺的脸,说:
“佳玫姐姐,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天使。”
天使?这孩子真单纯,如果我是天使的话,会拯救他们的灵魂,而不是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人为了生存将自己交给魔鬼。
而我这个他口中的天使,爱的名牌包包,爱的华丽跑车,全部是他们亡命换来的利益。
“见到高以贤了吗?”我问着一脸肃穆的约姆。
对方摇头。
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会来。
因为,高以贤重情、重义。
但是,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存活在这个圈子里。
半年前,我亲眼见到高以贤沉默的抱着伙伴的尸体,无论约姆喊了多少声,他都不愿意松手。
“如果可以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怀里的兄弟,就不用死。
“高以贤,让他入土为安吧。”我轻轻拭去他眼角的眼泪。
这个男人,从来不示弱。
但是,我知道,这一年里,他很苦很苦。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不知道下一个轮到的是不是自己,所以,他从不和任何人联系,包括最好的朋友最爱的亲人。
所有人,对他的感情都淡了,离开的那一天,朋友、亲人们自然不会哀伤。
他这样以为。
“他来了。”约姆提醒我。
我回过头,看呆眼。
高以贤居然穿着一条长度及膝的方格呢裙,裙子用皮质宽腰带系牢,方格背心和一件花呢夹克,修长的腿上更穿着一双长筒针织厚袜,他的肩上还斜披一条花格呢毯,用卡子在左肩处卡住。
非常荒唐非常荒唐的穿着。
如果在平时,我一定指着他狂笑出声。
但是,现在,我笑不出来,因为他脸上的表情。
“高以贤和辛特鲁那孩子约好,谁先死,谁就在对方的葬礼上穿上苏格兰裙子,让幸运待在天堂上的人取笑留下的人,有多糗多可悲。”
高以贤,也将一朵玫瑰花慎重的放在棺盖上。
“高以贤,你会幸福吗?”丧礼结束以后,我忍不住问他。
如果、如果他说他不幸福……我、我也许会、也许会……
但是,他摇摇头,“我的债务还有多少?”他问我,他只关心的问题。
“还有一点。”我模糊其词。
“所以,我不能休息也不能就这样‘安息’。”他的神情很淡。
他不能死,没有给父亲和弟弟留下一大笔钱以前,他必须好好的。
我知道,这一年里,他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
好几次死里逃生的兜兜转转。
我不忍。
每一次,帮他接到任务的时候,都很想很想问一句:
“高以贤,放弃好不好?”
这一次更忍不住想吐出口郁结在胸口两个多月的秘密:
高以贤,你有儿子了。
小波找过我好几次,让我代为传达,他甚至说,吴佳玫如果你真正了解过阿贤那个人就会明白,亲人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你不能让他错过为人父亲的每一个过程。
“高以贤,蓝芹有儿子了。”而我,却这样说。
他的神情,明显一僵。
然后,他出现一种表情,那种表情,近似麻木。
不懂的人,也许以为,他早就不介意,只有我明白,对一个早就对生活不抗争、对命运全盘无条件接受的人来说,这种麻木代表什么。
我知道,我很残忍。
“傅队长还包下了明珠酒店的三楼大厅,给孩子摆了满月酒,他很爱那个孩子和蓝芹。”我没有在撒谎,只是在误导。
果然,他变得越发的沉默,只是轻轻“恩”了一声。
幸福,就好。
曾经,他这样说。
这句话,包含着多少割痛成全。
蓝芹曾发疯一样找他,蓝芹孤零零生下他的儿子。
蓝芹,爱他。
看着这两个人的心房都血流成河,我无动于衷。
他们都不是我,我只知道,我也会痛。
一种,求之不得的痛。
“高以贤,有没有一种患难见真情的感觉?”我轻笑,将长发压在他的肩头,故意贬低那个女人。
没想到,他站了起了,淡淡避开我。
再次,无止境的难堪,漫上我的心头。
“我们都过去了。”他的声音淡,他的表情更淡。
再多的患难,也没有“真情”。
对于爱情,他是一个固执到了极点的男人。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时光,能让任何东西,都成为过去。
“如果住在我心头的人,我不会舍得与她共患难。”他漫步,离开。
只留下,怔住的我。
原来,是因为舍不得啊。
舍不得为难,舍不得她跟着他吃苦,才会选择离开。
心房,如被虫噬。
我冷笑。
我清楚,有一天,靠着“时光”这个并肩战友,蓝芹也会和我一样,成为他的过去。
生活中,这是谁也敌不过的现实。
所以,我咬牙,残忍。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无论是我,还是蓝芹。
……
(二)
三个月以后,我怀上了身孕。
小波孬得慌成一片。
因为,这个孩子他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为什么不再去等?
那晚,对小波抹开迷人的笑容时,我知道,我放弃了。
如果十年八年,能等到高以贤,我会耐心等待。
可惜,我不得不认清事实。
就算我为他耗尽所有青春,他也不肯回眸多看一眼我这道风景。
女人青春有限,这样固执的男人,我等不起、赌不起。
那为什么是小波?老实说,象小波一样有钱的富家公子,我身边也有几个,样貌风度上更胜他一筹。
我还得忍受对方得知一夜情玩出“人命”时,那种惊吓到痴呆的蠢样,还得忍受:
“不……不是戴套了吗?”笨蛋,一点也没想过,一个女人存心设计你的话,保险套能带给你保险吗?!
我还他一个无所谓的白眼:
“你在怀疑什么?我自己会把孩子抚养长大,我吴佳玫的儿子不需要爸爸!请你走开。”我故意这么说。
“为什么是我?!”那么倒霉,老天爷这不是耍人?小波走的时候一脸沮丧。
对啊,为什么偏偏是他?
因为,这个男人很好掌控?也许。
也许,还有另一个因为。
因为,那晚,这个男人喝醉酒,罗嗦的叨叨:
“佳玫,求你把阿贤劝回来吧,别等我娶了老婆就连儿子也生了,他这干爹还一点音讯也没有……”很早之前,这两个男人就互相约定,以后谁有小孩,就认彼此的孩子做干爹,让彼此的小孩喊对方“二爸爸”。
二爸爸……
我看向自己尚平坦的小腹。
这样,我也算有了一个喊他‘爸爸’的孩子吧。
(三)
最近,高以贤有点奇怪。
“阿贤,你儿子照片。”我笑盈盈的给他看我家宝贝的照片。
我家的宝贝今年已经快三岁,这个孩子一点也不闹,在我的刻意栽培下,很高贵很有气质。
象极了某人。
他看着照片恍神,表情很淡,好象心事重重,突然,他问了一句:
“佳玫,男孩子都喜欢什么玩具?”那种表情,好象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
“我家宝贝不喜欢玩具,因为我不许他浪费时间在无聊的事物身上。”当时我还以为,他要送玩具给我家宝贝。
“那,小小波会朝小波挥树枝,吐口水吗?”他又问。
“怎么可能!把孩子宠成这样,还了得!”我惊讶。
他点点头,自言低语,“对啊……怎么把孩子……带成这样……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我还想着哪家的孩子这么没教养,结果居然……”
“这几次回去,我和她睡在一起,那个孩子还常常跑过来,不是踹门就是乱吼乱叫。”他苦笑,“对待我的态度不象对着亲生爸爸,反而象对待杀父仇人一样。”
他的神情,好象怎么也想不通一样,而我,却渐渐有点听明白了。
心惊胆颤。
他是在说?……
“你和蓝芹复合了?”我问得小心翼翼,心中却早已经波海汹涌。
“恩。”他轻点一下头。
“这不象你,高以贤。”为掩饰心慌,我干笑。
不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吗?遇见那个女人就没原则了?千万,不要!!!
“她说,她爱我。”他淡淡一笑。
她说,她爱我?
我崩溃。
这么简单?!就这样?就这样?如果说‘我爱你’有用的话,我同样可以说一千句一万句我爱你啊!!!!
“阿贤,已经五年了,太多事物的改变,你有把握能让这五年的空白一笔挥过?”我为他分析。
他沉默。
果然,我说中了要害。
“你是不是有时候也会觉得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蓝芹活在你的记忆里,而不是生活里?阿贤,你眷恋的到底是那种温暖的回忆还是曾经爱过的人?”我一再强调“曾经”两字。
再次沉默以后,他却摇头。
“不是曾经,她一直还在。”
一直还在哪里?
他不说,我悲哀的,却懂了。
原来,走不出去的人,不是只有蓝芹一个人。
因为她一直还在,所以,他愿意努力,愿意一点一滴的让五年的空白慢慢缩短。
“有时候做恶梦,梦见凯已梦见辛特鲁,梦见血淋淋的他们成为自己,梦见不是我抱着凯已,而是蓝芹抱着我一直在哭,梦见丧礼上穿英格兰裙的人是辛特鲁而不是我,我都不敢躺在她身边,生怕一个习惯性的太警惕,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就对着她开枪……我不是以前的我,以前的我搂着她,绝不放手,但是,现在的我,连太接近,也不敢。”生怕伤害身边的人。
这种感觉,不是他一个人有,很多战友都是。
后来,没多久,再次接到任务的我,试图联系他。
但是,那道号码成了空号。
我知道,他做了抉择。
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该如何,只是,那晚,我对小波说,“我想专心生意,雇佣兵的那些鸟事,再也不关我吴佳玫的事了。”
小波惊讶,然后,傻笑,“就是说嘛,我早说了,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不需要你赚这点私房钱!”
这傻瓜,现在的我,又何需这点小钱?
私房钱?如果他不是有个精明的老爸,估计整个家产落在我手里,他也傻呼呼的。
但是,我环住了他,靠在他的后背上,“小波,抱一下我。”
闻言,他配合的马上拥住我。
让我冰冷的心,渐渐回暖。
(四)
高以贤和蓝芹公证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只是找几个亲朋好友聚一下而已。
如果是我,一定不依。
他的新家落成,搬家那一天,有邀请过往知心的几位朋友来做客。
当然,小波有被邀请,只是,我也会跟着过去,让所有人有点意外。
包括蓝芹。
蓝芹见到我时,神情僵了一下,不过,没有表露出来。
当然,说到演戏,我比她强上百倍。
只是,即使我演上瘾了,也已经没有演戏的必要。
高以贤和蓝芹已经结婚,而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现在和小波安逸的生活。
只是,有时候,忍不住还会酸两下。
“很厉害哦,这么快就让你又做爸爸了!”
“是个女儿。”还没问,高以贤就主动告诉我。
眉宇间,有股说不出来的愉悦。
这种单纯的快乐,让我看呆了。
突然,有一种感觉,过去的高以贤慢慢的被蓝芹找了回来。
“这就是你退出组织的原因?”我笑着,忍不住继续酸他,“说过了,哪有女人不爱安定的关系?!一个蜜果扯不断你们的关系,再来一个意外牢牢捆住你!再老实的女人,这点心机这点本事都会有的!”我清楚自己在不动声色的离间他们,我在暗示他,每个女人一旦有想要的男人,都会变得不简单。
只是,我没想到,他不发作,不深思,反而淡笑回答:
“会不会有孩子,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男人手上,如果一个男人实在不想要,女人根本没有能怀上的机会。”
被他淡淡的话语一梗,接着我所有的话,再也接不下去。
是啊,如果每个女人都有这点本事的话,今天能怀上蜜糖的人,就不会是蓝芹。
高以贤在这方面从来不糊涂,所以游走情场多年,才能一直置身事外。
(五)
后来,蜜糖出生了,令所有人跌破眼镜的事,居然依然是个儿子。
“你都不知道当时阿贤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哈哈,我太庆幸当时我也在场,拿着摄录机拍摄他‘女儿’降世,每一分每一秒‘激动人心’的场面!”回家后,小波笑得很坏心眼。
“这有什么难,再生一个就好了,蓝芹不是一向很能生?大不了医院的工作不要了,阿贤又不是养不起她。”我淡淡讽刺,“不会是这次太笃定是个女娃娃,把自己结扎了吧?”如果是的话,活该!
知道他们没如愿生到女儿的时候,我的心里比洗了三温暖还要爽透。
其实,我心头不愿意承认,一个女人去结扎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她认定了那个男人,就算婚姻有其他变故,也不会再替其他男人生儿育女。
比如,我就绝不会去干这种蠢事。
“还真被你说中了!”小波大腿一拍,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一边抹着保养品,一边有点不是滋味的和小波闲聊,“这有什么难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让她重新‘接’回来就得了。”最好痛死那个女人!
所以,阿贤想再生个女儿,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也建议过了,但是阿贤说不要了,他不想让蓝芹受这种罪了。”小波捂着嘴巴笑,“不过我好同情蜜糖,不仅有个女娃娃小名,还得未来二三十年,都得被阿贤当女儿般养着疼着,哈哈哈哈!”一连窜没心没肺的大笑,“哈哈,希望以后别养成‘发育’不正常了,不过不正常也没关系,反正在阿贤心中他家已经有个需要顶天立地的儿子了!”
……
终于见到蜜糖时,那个孩子已经二岁。
如果说蜜果那个孩子遗传了他们夫妻两人的所有缺点,毫无疑问,蜜糖就是遗传了所有优点。
那个孩子,漂亮的就象个洋娃娃。
是个儿子,着实是可惜了。
去他家做客时,高以贤刚巧正你一口我一口的给孩子喂着蛋糕。
“二爸爸。”小小波喊他。
“恩!吃蛋糕!”他将蜜糖交给蓝芹,客气的也将蛋糕切了一大块给小小波,也喂了小小波几口以后,甚至细心的也帮孩子擦嘴巴。
他对小小波很好很好,但是,永远不会你一口我一口的不分彼此。
所以,我知道那种好,无关亲情。
真正的亲情在这里,对一个孩子严厉无比,对另一个孩子宠上天。
“高以贤,你幸福吗?”靠在阳台上,我忍不住问。
“恩。”他应声,没有一丝犹豫。
“幸福……就好……”那时候,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很牵强。
但是,他没有注意,因为,他的宝贝正摇摇晃晃的向他伸手跑来:
“爸、爸……摇摇马……”
他眉开眼笑。
“爸爸在这里!”
蜜糖奔入他怀里时,他搂着蜜糖般的儿子,深深感慨,“宝贝,好爱你!”
这个男人,从来不说爱。
但是,那句“好爱你”却脱口而出。
我怔住。
因为,蜜糖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不放心孩子的蓝芹。
他蹲着,没有抬起头,这句话,明明是对蜜糖说的。
但是,我却有一种强烈的错觉,其实,他是在对着孩子的身后说着:
宝贝,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