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知道,某种程度上,方先觉是在用自己的牺牲为他解围,可是自己却陷入了围城之中,这让蒋介石对方先觉和第十军产生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情感。
他在电报中对方先觉不称某某,或某军长,而是“弟”,他希望方弟弟能帮他撑到底,继续在衡阳固守下去。
当然,他也在使出浑身解数,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对衡阳进行解围。
无解的死局
7月23日,国民党统帅部以蒋介石的名义,向衡阳外围的援军发出了措辞严厉的电令,要求各军有一个算一个,必须拼命向衡阳内圈挤。
这意味着警报达到最高级别,已不是第九战区一家的事了。
有人说,蒋介石每每喜欢遥控部队,是部队作战效率变低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实事求是地讲,这种遥控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在这种火烧眉毛的关头,几乎相当于上方宝剑。
在蒋介石发出这份电令时,有的援军离衡阳已相当之近,最近的第六十二军距衡阳西南不过十四里之遥。
蒋介石扳着指头算算,只要一天往前推进十里,衡阳之围大致就可以解除。
但这不过是他坐在房间里自己想想的,实际战场远没有这么好,因为他的那份绝密电令,所有人都看到了,除了薛岳、各军军长、方先觉,还有横山勇。
日本人相对高超的解码译码技术,已令中国军队毫无秘密可言,你要么不发报,一发报必然遭其破译,无一遗漏,日本情报界称之为“频频入手”。
各支援军从哪里来,兵力多少,横山勇一清二楚,他只要照方子抓药,调部队过去一堵,便能把对方堵得结结实实。
除第七十四军这样的中坚兵团必须横山勇重点盯防外,剩下来的大多数,并不用横山勇花太大力气去堵,比如离衡阳最近的第六十二军,说是去救别人,其实自己就是一支极其可怜的部队。
美国记者白修德曾上过前线,他眼中的第六十二军简直目不忍睹。
这是一支粤军系统的部队,行军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就靠两只光脚板走。三个兵里面有一个能扛上步枪就算不错了,其他的都空着手,最多拿两颗手榴弹。
重武器几乎没有,山炮倒是有几门,不过那还是“一战之遗物”,由于没多少炮弹,开炮时就如守财奴算金币,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用。
第六十二军还是当时军委会直辖部队,从这里就可以知道衡阳援军的大致水准,别说十里,你让他们往前推一里都难,假如运气不好,这些部队自己都可能会随时遭遇不测。
假如远征军中的那些主力还在,情况肯定大为不同……
当方先觉和他的官兵们在衡阳城里望眼欲穿等待援救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从奉命固守衡阳起,就注定了自己悲剧性的命运。
谁都无法解救你,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此时,衡阳内圈的战况仍然十分激烈。第二次总攻失败后,横山勇一直没有停止对包围衡阳的两师团进行补充,而那两个师团也对着衡阳照攻不误,但是情况不是越变越好,而是越变越糟。
战死的日军军官已从大队长上升到联队长,经过多次补充,每个中队也仅剩二十人左右,一个联队里面,竟然只有五名军官,这在以往作战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由于伤亡实在太大,两师团已无法维持步兵大队的编制,只好将步兵大队改为突击队,而每个突击队也才不过七八十人,只比平时的小队稍强一些。
再这样下去,两个师团就得被摊成薄饼,贴到衡阳墙上去了。
到目前为止,第十一军在直接进攻衡阳方面只使用了总兵力的两成,畑俊六和日本统帅部一直对此非常不满,认为是衡阳迟迟难以攻破的重要原因。
衡阳战局的僵持,终于迫使横山勇不得不做出改变。
经过重新部署,第十三、五十八师团被调到衡阳,两师团变四师团,兵力增强了一倍,横山勇还决定亲临衡阳现场指挥。
当他乘着飞机,从长沙飞往衡阳时,被第十军发现了,后者没有高射炮,便用迫击炮对着飞机着陆地点进行连续射击。
由于距离太远,目标不明显,炸弹不可能正好炸中飞机,但飞行员一边降落,一边还要提防周围的炮弹,也够心惊肉跳的。横山勇旁边的一架飞机一个急刹,整个机身都因惯性而倒了过来,差点把他的魂都给吓飞了,自己飞机还没完全停稳,他就赶紧跳了下去。
机场惊魂让横山勇对衡阳战役的艰苦程度有了切身体会,他只能暗自庆幸,要不是中方已无强大的优势兵力,第三次长沙会战的场景可能早就在衡阳重演了。
华南旅顺之战
8月4日,横山勇发动了对衡阳的第三次总攻。
日本人把侵占衡阳视为“华南旅顺之战”,将之与日俄战争时日军侵占旅顺相提并论,而在第三次总攻中,已孤注一掷、没有退路的横山勇,几乎就是把乃木希典的肉弹打法原样搬了过来,在衡阳战场的每一区域他都采用了以往罕见的“自杀式冲锋”。
日军在衡阳实施自杀式冲锋
这种自杀式冲锋是需要点不把自己当人的二愣子精神的,第一一六师团的联队长黑濑平一大佐因此引起了横山勇的重视。
黑濑这家伙人如其名,没什么头脑,就知道玩命冲,在前两次总攻中,他的联队伤亡十分惊人,大队长已经换了四个,却还没能取得多大进展。
可这种时候,大家都没进展,黑濑之类无脑之辈就成了旗帜,从师团长岩永汪到横山勇,都想把黑濑捧成榜样,竭力打报告推举他升为少将,报告上面已经批了,问题是开战以来,联队长以下死了很多,旅团长位置却还空不下来,黑濑只得以少将身份继续当他的联队长。
少将不是白给的,黑濑很想在横山勇面前表现一下,被他赶上去的兵都不准回头——结果真的没回头,全给守军一个不剩地打死了。
遭到挫折的黑濑也动起了脑,用他那积水的脑袋想出了一个“模糊战术”。
所谓“模糊战术”,就在是深夜施放烟幕弹,以便遮蔽对方视线,让你枪打不中,手榴弹也投不准。
脑残的家伙再怎么努力还是脑残。在浓密的黑烟中,首先被弄得晕头转向、不辨西东的不是守军,而是进攻中的日军。
原因是黑濑联队的基层指挥官已整个换过一批,现职小队长全都系当兵的充任,这帮人也只知道傻冲,白天还好,晚上加上烟雾重重,他们都找不到自个儿的兵在哪儿,现场一片混乱,被杀得人仰马翻。
这下可好,又死了很多军官,光大队长就翘掉了两个,兵死了可以拿补充兵来填充,军官却没这么多后备的。
黑濑只得以中队长来替大队长,他那个联队因此变得十分滑稽:一个可以当旅团长的少将联队长指挥三个本来只能当中队长的中尉大队长。
到第二天,连中尉大队长都非死即伤,轮到黑濑,他打算亲自举起联队军旗,带着已所剩不多的联队 做“悲壮的决死一战”。
白天吹了个牛皮,晚上黑濑就怯懦了,不过这一怯懦反而让他否极泰来。
黑濑固然打得糟糕,但其他部队还不如他呢,第六十八师团几乎就是没怎么动过步。
面对第十军密集连续的手榴弹,这个师团的官兵人人心惊胆战。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正在前线督战,小胸脯一拍,“你们这帮胆小鬼,手榴弹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它还没爆,你就可以把它捡起来,然后再扔回去”。
见士兵们将信将疑,这厮来了气:“不信是吧,我亲自示范给你们看。”
志摩源吉果然是做大官的,那俯身、拾弹、投弹的动作称得上是一气呵成,漂亮到让你不鼓掌都不行。
可惜,它们都被最后一个画面给否定了:守军一颗子弹过来,少将旅团长因为一颗手榴弹而丢了性命,真是够冤枉的。
他的死却便宜了黑濑,后者急速上位,总算当上了旅团长,再也不用到第一线拼老命去了。
最长的一日
坐拥四个师团,横山勇却仍然把这两个倒霉师团顶在最前面,是为了进一步消耗第十军,从而把这支英勇卓绝的部队推向崩溃边缘。
至8月6日,第十军已在衡阳苦战四十多天,处于势衰力竭的境地,余者大部分为重伤和重病人员,虽还有能战之士,但枪弹早已不敷使用,连手榴弹都快没有了。
中美空军一直在空中进行助战,偶尔也空投,但第十军能从空中得到的,全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什么万金油之类。
不是不想投,而是没有。因为史迪威卡着脖子,为了能要挟蒋介石,他不允许陈纳德向中方输送任何援华物资,就这点小东西,也还是飞虎队长私底下凭交情偷偷送过来的。
衡阳的屡攻不下,让第十一军司令部陷入了集体纠结的状态,横山勇急到痢疾发作,身体虚得连坐都坐不住,但第十军的孤立无援,终于使他找到了机会。
8月7日,已在一边窥视很久,且养精蓄锐的第五十八师团突然杀了上来,从而改变了衡阳战局。
当天,这个师团就从西北方向突入衡阳,并尽其全力向前推进,第十军的阵地相继失守,双方随即由阵地战转入巷战。
当方先觉下令用炮兵进行阻击,却得知炮弹已经全部用光,再调预备队,亦无一兵可资调遣。
这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弹尽援绝。
方先觉向蒋介石发去最后一电,在电文末尾告知:“此生已矣,来生再见!”
收到电报后,蒋介石失眠了。当天晚上,他半夜三次爬起来做祷告。
8月8日,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最长的一天。
早上四点,蒋介石还是睡不着,又爬起来默祷一次,直到这时,他还抱着解围衡阳的一丝希望。
五点,似乎上帝真的开了眼,衡阳的电讯竟然还通着。
但只维持了一刻钟,电讯断了,自此再也不能取得任何联系。五个小时后,空军送来侦察报告:“衡阳城内已不见人迹。”
整座衡阳城已无人迹
这一天,蒋介石在日记中写下了一句话:“悲痛之切实为从来所未有也。”
他以为方先觉和第十军都已战死于衡阳城中,但事情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最后一刻,方先觉选择了为西方军队普遍认可的方式:放下武器、停止抵抗。他当时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保证幸存官兵的安全;二是收容伤兵,埋葬死者。
方先觉后来又回到重庆,蒋介石的态度耐人寻味,对这个充满争议的降将军,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装模作样地进行训斥,而是竭力对其进行慰勉,仍旧重用,并授以青天白日勋章。
1945年春天,一位国民党元老级人物又在大会上提出第十军在衡阳究竟有功有过的问题,蒋介石听后腾地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造谣,中伤,不识大体”!
老头被骂得面红耳赤,其他人也再不敢就此多论是非了。
但是,方先觉和他的部属从来没能因此摆脱“最长一日”的困扰,直到在台湾退役,方先觉仍被屡次抨击,遂出家为僧,在寺院钟声中化解心中无尽的烦恼。
不管怎样,第十军的历史功绩是无法抹杀的。
按日方资料,横山勇第十一军在衡阳伤亡了一万九千多人,接近两万之众,内含军官九百多人。据说战争期间,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军阵地上在举行火葬,而整个衡阳城也已被死尸臭气所笼罩,完全是一炼狱景象。
日本人称衡阳之战为“中日八年作战中,唯一苦难而值得纪念的攻城之战”,这一战结束,对于横山勇和他的第十一军来说,也等于一次“苦难”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