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城东,因为办事去城西。走在那条街道上,恍如置身陌生的城市。小城不大,何以产生这般感受?一想,已近十年没有走过这条街了。这本来是我一双脚就可以抵达的地方,从需要考虑,或者屈从于习惯,我竟然将城西的地理空间,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
单位、家庭、书店、菜市场、邮电局,这是我整体生活之下的几个部分。好像我从不轻易越出这些空间的边缘。以一种画地为牢的方式自愿囚禁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如果长时间固定在某个地方,他就获得了类似一个国家地理区域的疆界。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感觉犹如出国访问,新鲜,自矜。在自己疆界里生活,安全、熟悉、自由、闲适;长久囿于一隅,又可能心生狭隘。
秋风凉了,生活退守内心。因此常常反抗般地走向郊外。越过一片土地和建筑物,视野变得辽阔。闻到了泥土的气息,看见了云朵在天空舒展。通常走一条路,于是有了猜想,这条路在何处和另一条路交汇,它是不是通到没有尽头的天边。一条路的沿途经过了哪些村庄,哪些人和哪些故事?这些总让人怅惘又入迷。
一只鸟盘旋着从头顶飞过,目光追随它的踪影走了很远。鸟用翅膀在天空划定疆界,恣肆纵横,那是没有边际的庞大“帝国”。云谲波诡的天庭,牛羊放牧在山坡,风驱赶着红马群浪迹天涯。而鸟,无所不至,吹着口哨远征。一个人往往会羡慕一只鸟。羡慕一只鸟抵达的无限疆界。《古诗源》里有一首《悲愁歌》,这歌就是由一位愿意变成鸟的乌孙公主唱出来:“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常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由不得憎恨和哀怨,命运犹如一颗政治弹弓射出的泥丸,固定在蛮荒的大漠。那一射,就再也找不到回家那条青草返青的路。
夜晚,头顶是亘古的星光。翻看手中的《时间简史》,理解这本书,需要非凡的想象能力。据说,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读懂它。物理学家霍金,高度残障深陷轮椅的霍金,某个夜晚的某个时刻,一样的仰望星空,大脑中轰然一声,从这个天启般的声音开始,思维的触角抵达茫茫星海浩浩宇宙的所有细微部分。一个足不出户的人洞知了宇宙的奥秘,他对时间的理解,比爱因斯坦还要深邃。就是这个人,他不能用双脚划定疆界,可是心灵比宇宙还要辽阔。
一个人怀揣一本书去远方寻找一个传奇,这是很年轻的想法。香榭丽舍大街与普罗斯旺小村,尼罗河与金字塔,可能都成为远足的理由。如果我对所有时间和空间的某种存在,真的那么真挚地眷恋,心灵也可以在瞬间抵达。爱与被爱,思想能够攫取的事物和开拓的疆界,今夜,让我的心灵如此豁达和丰富。我已接近中年,我想到了我的心灵应该对这个世界负有的责任。
我想给我母亲打个电话;想给远方久违的朋友写一封长长的信;想捐给那些失学的孩子一份小小的心意;想思考一个复杂又简单的问题。对于他们,可能觉得突然。而在我,是蓄谋已久。
羡慕另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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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鸟模仿另一只鸟的样子,站在鳄鱼锋利的牙齿上跳跃、舞蹈。鳄鱼没有片刻的犹豫,上下牙轻微一合,这只鸟就成了鳄鱼送上门的美餐。这只鸟至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另一只鸟,可以在鳄鱼嘴里钻进钻出?同样为鸟,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另一只鸟,名叫鳄鸟。死去的鸟儿有所不知,鳄鸟是鳄鱼的“牙签”。鳄鱼是水域中凶猛的动物,然而它与鳄鸟却是一对好朋友。牙齿是鳄鱼的冷兵器,而鳄鸟给予鳄鱼的承诺正好在于“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鳄鱼一顿饱餐之后,便躺在水畔闭目养神。鳄鸟见状,就成群飞来,啄食鳄鱼口腔内的肉屑残渣。犹如进入下水道的水管工,在散发着异味的环境里,幽暗地鼓捣。鳄鸟帮鳄鱼清洁了口腔,鳄鸟自己则获得了鳄鱼牙缝中的肉丝。
双赢的交易,在隐蔽中进行。死去的鸟,没有意识到,如果不做鳄鱼的“牙签”,就应该离鳄鱼锋利的牙齿远点;“火山”是不可以用来做“靠山”的。羡慕鳄鸟能够在锋利的齿尖跳上跳下,羡慕的只能是表象,表象之下的生存之道,才是真正的“冰封的火焰”。
人与人之间,也常常陷入“一只鸟羡慕另一只鸟”的状况。羡慕另一个人的权势,不知道这权势的背后,牺牲了多少做人的尊严,放弃了多少健康的生活。因为,人们看到的是,权势的主人站在鳄鱼的牙齿上煞有介事的模样,而不知道他在背后到底为鳄鱼做了些什么;羡慕另一个人的财富,无从了解财富主人的“第一桶金”是否带着“原罪”,是否背叛了友情、放弃了爱情、疏离了亲情。
有位爱车的朋友,开“夏利”的时候,羡慕“桑塔纳”,后来开上了“本田”羡慕“宝马”。现在,他却不再羡慕。他说,就算他努力一生开上了“奔驰”,还有“劳斯莱斯”等着他去羡慕,而“劳斯莱斯”又未必就是尽头……
不去羡慕另一只鸟的最好方式,是让另一只鸟羡慕自己。虽不能挟鳄鱼的威猛以自重,但可以拥有一份自由和自在;虽不能觅得鳄鱼牙缝中的几根肉丝,却获得了天空的宽广与蔚蓝。
朋友与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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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在我的印象中,有三个最要好的朋友。
黄叔叔,黑瘦,镶一颗金牙,一笑粲然。一年有几次坐一辆吉普车过来。黄叔叔要来,父亲高兴,吩咐杀鸡沽酒,自己则洒扫庭院。黄叔叔抱我坐在他的膝上与父亲说话。神态和言语都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其时,黄叔叔在江南做官,官不小;父亲只是一落魄书生。
一次,他跟我说,你父亲不是一般的人,你父亲有学问。这让我意外,我印象中的父亲则是,夸夸其谈,好与人辩论。另一次,他悄悄地掏出一副扑克牌给我,又迟疑地抽出两张,说,跟别人不要说这是大小“鬼”,应该是大小“王”,这世间哪有鬼呀?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嘛。我听了很奇怪。
汪伯伯,高个儿,山东人,说话瓮声震四壁。在朝鲜战场冻掉了几个脚指头,腿有点瘸。父亲当面背地里都称他“老侉子”。汪伯伯与父亲是文革时结识的。当时,父亲一枪就朝一个大个子搠去,对方手起刀落,砍断了红缨枪的枪头。本来可以回应一刀,他却用眼神朝一条暗巷做出示意,父亲得以从此逃脱。
汪伯伯一来,就与父亲争论,有时吵闹的声音很大,引得邻居朝着窗户里莫名其妙地观看。有一次,父亲把一只新紫砂壶掷碎在地,汪伯伯则递给父亲一块石头,说石头烂了我才跨这个门槛。第三天,汪伯伯又来了。两人在一起,还不平静。不过,到关键处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了。
梁叔叔,面白,文弱,胆甚小,下雨打雷,吓得脸色发白。不过,他当时是公社的武装部长,还挎一只很大的驳壳枪。父亲说话,他微微笑着附和,像相声中的逗哏和捧哏。梁叔叔一落座,就卸下驳壳枪给我玩,父亲担心,我可只有一个儿子啊。梁叔叔摆摆手,没事没事,子弹卸掉了。
后来一段时间,黄叔叔不怎么来了。一天,一位妇女带着三个孩子来找父亲,是黄叔叔的妻子,说黄叔叔被单位一个“狐狸精”迷住了,让父亲劝他回心转意。父亲当即把胸部拍出了血印子,说别的事不行这事他行,别的人他不行老黄这人他行。孰料,黄叔叔在这个问题上不仅不买他的账,还进一步离了婚,又结了婚。父亲与黄叔叔大吵一场,遂如管鲍割席,从此两人断交。
不久,汪伯伯病故。汪伯伯死后,父亲想与人争辩没了对手,很落寞,少说话,有时白眼望天。有一年秋天,西风漫道,父亲一病不起。忽一日,父亲爬起来,欣喜地对母亲说,昨夜遇见他了,这个老侉子,梦里还跟我吵一架。母亲一惊。没挨到第二年秋天,父亲就病故了。
那天夜里,江淮丘陵正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黄叔叔接到电报后,连夜从江南过江赶了回来。锥心疼痛,扶棺大哭。梁叔叔有事,没来参加追悼会。
后来,梁叔叔对人说起父亲:这人脾气太坏,我和他的交情是我委曲求全这么多年维持的。本以为梁叔叔与父亲处得最融洽。听了这话,我和母亲都十分吃惊。
穷,也可以不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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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在现代社会,不是个受欢迎的词。大众奋斗的社会意义,就是要把这个词,挤出《新华字典》。绝对意义的穷,是很可怕的,它挤压一个人生存和命运的空间。
而在温饱满足的年代,穷,往往又成为一个相对的概念。
比如说我,也正在赶往去“小康”的路上,而一旦想到奢侈品,“穷”的阴影当即萦绕心头内心会产生痛苦。前不久,我跟儿子说,你老爸准备买车啦,儿子说,是啊,是啊,你买一副中国象棋,就拥有两部“车”啦。新新人类说话喜欢带刺,不过往往能一矢中的。我跟儿子说,儿子,你在这个问题上讽刺我,我真有点难过。
人总在向上攀比中,感到自己穷。李嘉诚虽富,想到比尔.盖茨,他会感到自己穷。比尔.盖茨富,让他造几艘航母或者航天飞机,他也会觉得自己不够富。相对意义的“穷”,是帝王般开疆拓土的雄心与国界限定性的矛盾,是自我的内心欲望结出的青葡萄。
与“穷”相对的是“富”。在一个倡导创富的时代,穷,是我们每个人需要去摆脱的缰绳和枷锁。其实,这种意识和倡导本身,就是一种发展和进步。我爸那个时代,美女都爱嫁贫农。我爸一辈子,忌讳“富”字犹如癞头忌讳“光”字。他出身富农家庭,没有享受到富的待遇,却要承受富的压迫。因为这个从没让他得到过实惠的“富”字,他在单位不能入党和提干,只能回家喝闷酒。他在口头上凶猛地讨伐“富”,是想摆脱富的阴影;在那些求一根劣质香烟而不可得的日子里,他又明白自己很穷,心里又巴望能真的富一点。这是一种无奈的穷而酸。
处在“穷”的状态,内心有一种煎熬,穷,并不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也未必能与美德挂钩。但并不可怕,日子总能对付,西哲罗素先生说,穷最可怕的后果,是让穷扭曲了自己的思维。
在一个倡导创富的时代,如何面对自己的“穷”。这是一个问题。其实,罗素先生给我们提了个醒。欲望一天天累计,一天天得不到满足,因而产生憋屈,产生怒火。所谓穷而不酸,是说要求消除因穷产生的怨愤。置身于“穷”,首先要有耐心,其次要心平气和。
买不起车,不用小刀划豪车上的油漆;住不起别墅,见了别墅,不要祝愿小偷出入其间;见富人打个饱嗝,不去想象那一桌子生猛海鲜;见了穷人的脚后跟,也不怂恿小狗去追逐。
当我步行去上班时,想到了散步的种种好处,但同时又意识到,如果用散步的种种好处去抵挡车的诱惑,这又是一种酸。穷和富既对立也转化,穷需要思变。今后,我会像田鼠一样时时耸起耳朵,像猫头鹰一样睁开夜的眼睛,找准时机,向“穷”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