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市民广场,我仰着头,看天空的雁阵和云朵。秋深了,风有些凉。过了一会儿,各种小动物的气球,进入我的视野。这些气球底端的细线,被一只手一把牵着。卖气球的大婶,面孔黧黑,操浓重的北方口音。她走过来说,买一个吧,俺还没吃午饭呢。
这让我为难:一条大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会让路人看了莫名其妙的。我没有买气球的需求,又不忍心不买,于是寻找着买气球的理由。
终于找到了,就此地而言,我和这位大嫂都是异乡人。十六年前,我离开故乡,来此地谋生,我能感受到人离乡后的种种委屈和辛酸。
风起时,我的心变得脆弱而敏感;风再起时,我手里捏了两只气球,离开了广场。
“流落他乡”这个词,于离开广场的那一刻,在我心头带点忧伤地升起,犹如废弃破败的篱角,犹如积满尘埃的酒幡——荒芜而又存在。
立交桥下,一位卖艺老人牵着一只猴,走在寒冷的风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种苍凉,无可诉说;地铁车站,背着吉他的少年,让人想起歌手艾敬《异乡人》的歌唱:“孩子的梦想,天空中的风筝,飘荡在天涯海角,我不断奔跑。”;带着异乡口音的叫卖声、吆喝声,唤起我对阿狄生《伦敦的叫卖声》一文中一句话的温故:“脑子里装的全是这种声音,挥之不去,简直连觉都睡不成。”
人长大了,像鸟一样离巢。那些固守故乡一辈子的人,总是很少被人提起。看着形形色色的脸,听着不同的方言,我知道身边是一群流落到此的异乡人,怀揣着各自的故事,延续着一代代人的宿命。
流落他乡,落在心头的,是苦涩和隐忍。我二大爷早年闯关东,暮年回乡,一身萧瑟,只有头上的狗皮帽子还可以。后来才知道,狗皮帽子还是借的。
暮色中,寒冷的街头,那些行色匆匆的背影,成为漂泊的具象,进入人们的印象和记忆。流落他乡的人,梦里尽是故乡的山河,只为寻觅生活,才踏破铁鞋,把乡外的万水千山走遍。但凡受一点委屈,便想着故乡的种种好。
在一餐厅,我和一群人坐在一个桌子喝酒。彼此问籍贯,竟然都不是此地人。说到故乡,他们第一反应是,我没混好啊。仿佛在对着故乡做检讨。为什么一定要在此地混好?有口饭吃就算不错了。这是我的“燕雀之志”,也是我在多年的沧桑中一直安慰自己的一句话。
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城市,融入了一个人的孤单。孤单地惦念,孤单地怀想。流落他乡的人们,彼此间常常擦肩而过,偶然也会在远方相遇。
去年春节,我在车站等车回家。走过来一人找我下棋。奇怪的是他要和我赌一把,更奇怪的是赌注是十六块八毛钱。这人的棋艺真是差强人意,而且输了棋竟然掏不出赌资。突然想起我的返乡车票钱就是十六块八毛,一问,这人果然是我的老乡。他先发制人,你老兄混得很差啊。何以见得?还什么何以见得,他答,要是混得好,还到这地方来等车?
在这个城市,我的确两手空空。可是,我知道,我的掌心温暖。这份温暖,我愿意留给街头那些处在困厄中的异乡人。
乡愁的依据
查一路
岳父打电话来说,我把乡村的老屋卖了。我吃了一惊,怎么说卖就卖。他说,反正又没人住。几年前他就已搬到城里跟儿子居住。可是,我很难接受他的做法,就不能不卖吗?电话那边是呵呵的笑声——他老人家正在数票子呢。
我家的老屋,在我六岁那年,被我父亲卖了。当年,先祖置下丰厚家业,开了许多手工作坊。一座很大的四合院,掩映修竹中,碧水青山,花草簇拥。印象最深的是,我五岁那年回乡,坐在油坊的石撵上被黑布蒙眼的驴子拉着,绕撵槽碾菜籽,后来竟在梦中从石撵上摔下来,额头至今还留下一块疤。
然而,在故乡,我是快乐的。与温顺的牛交上了朋友,去山坳采集野花,看风信子飞来飞去,捕捉蝴蝶和蜻蜓。如果飞机飞得很低,竟和伙伴一道拿一支竹竿,去最高的山顶,想用竹竿捅下飞机……生活就这么新鲜有趣,自由烂漫。
后来,父亲将这座老屋卖了,卖掉的原因是,他在外地工作,这里没人常年住居。其实,全家人都清楚,他是个寅吃卯粮的主儿。果然,随后的时间,他出手阔绰,喝酒吃肉,大宴宾朋。不到两年,“老屋”就被吃光了,父亲又回归了原来的贫穷和困顿。
偶然回乡,老屋的原址上,竖起了另一户人家的新楼。站在风里,心中好一阵惆怅。这本是我的“据点”,如果不是被父亲卖了,我会在院前院后,种满桃树,漂泊的心会跟着春天的桃花一起灿烂。现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楼房的主人附在三楼的栏杆,俯视山河,目收春景。
岳父家的老屋,于是成了我与乡村的纽带,同时也是我在乡村最后一个据点。记得与妻子恋爱时,走在旷野,四周是啁啾的鸟叫,油菜花铺满了道路。于是相约,等老了,退休了,就回来居住。
老屋虽破,却是乡愁的依据,也是还乡的归宿和寄托。不过,进了城的岳父一直在劝,按你们经济条件,老了到北京上海去买房。这引起我的警惕。我告诉他,千万别把老屋卖了。他满口答应,但说话时闪烁的眼神,让我担心他在心里另有盘算。果然,他抵挡不住两万元的诱惑,就这样让我们失去了乡村最后的据点。现在,我想我延伸到乡村的根已经被拔起、被斩断。
岳父把据点给端了。他不明白,一个人困于市嚣,梦里尽是故乡的山河。虽然,为了乡村的美景,未必会放弃人生的全部意义。但遭遇城市伤害时,有一个乡村的据点,这个人就有了反击的方式:买一张车票,宁静——可以瞬间抵达。
刻在表里的秘密
查一路
我要出差去外地。母亲犹豫了半天,终于说,要么把那只表带去修修?母亲指的是那只“钟山”表,戴了30多年了。母亲只所以犹疑不定,是因为在她儿子看来,这表根本没有修的价值。
从记事起,我父母就不停吵架,吵过之后又和好如初,而且每次母亲脸上都会露出欣喜的笑容。后来,我们探知了秘密,父亲吵过后总信誓旦旦地承诺,要给母亲买一只“钟山”表。那时,我只知道手表有两个品牌,一个是上海的“上海”,一个是南京的“钟山”,买表还要凭票供应。
母亲冷静下来,就清醒地意识到,我父亲根本就是在忽悠。她跟我们说,你父亲拿什么买啊?父母工资微薄,家里有四个孩子需要抚养,周围有一大批穷亲戚需要接济。不过,父亲的承诺让我母亲落下一个毛病——时不时转动手腕。
有天夜里,父亲神秘地回了家,一进门就让我们把灯熄灭。原来表买回来了,而且还是夜光表。静夜里,一家人聚拢在一起,表里微弱的声响,竟如锣鼓声般令人心动。后来,母亲说,父亲为此卖掉了老家一间老屋,又人托人弄到了一张票。
一年后,我父亲就去世了。父亲的去世,让母亲显得孤单。母亲的心里充满了“怕”,怕自己体质孱弱,怕儿女生病,怕世事变幻。她希望时间过得快点,更快点。因而下意识地时时低头看表。母亲给了我们一个承诺,谁的手腕粗得能戴上这只表,表就给谁戴。现在想来,这是母亲想鼓励儿女们快点长大。为了让手腕粗起来,我一有空就去跟伙伴们掰手腕。可是,表最终还是先戴在大姐腕上,接着是我二姐……等妹妹将它完璧归赵还给母亲,我们都已经离巢而飞了。
如今,母亲常看着表问,你大姐说到怎么还没到啊?过一阵子,又看看表说,你二姐的火车该到站了吧?她的思绪跟着秒针一圈一圈地走,等待归巢的儿女。时光随着秒针的飞跑渐渐老去,母亲更显出对这只表的珍爱。一次,母亲怎么也找不到表,急得满头大汗。她认定是我妹妹收拾房间时将表弄丢了,忧心忡忡地找了一个上午。最终,在自己的右手腕上找到了。洗菜时,她把它从左手腕脱下来,戴到了右手腕……
现在,我要去完成母亲的重托了。
在另一个城市,午后的阳光,照在一条小街修表匠的摊位。老修表匠小心翼翼地打开表的后盖。那一瞬间,我觉得过去的时间一下子被哗啦啦地倒了出来。后盖像小圆镜一样反光。我拿起一看,上面有一行字“赠周玉英同志:生活不会停下来——查雨时1976年夏”。我的心头一震,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字是用小刀刻的,是我父亲的字体。时光回到1976年的夏天,我父亲买下这块表时,卸下后盖,刻下了这行字,表达出对生活的眷恋和对我母亲的爱。
昔日的情景重回心间,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望着温暖的人流,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30多年的沧桑,被风雨打湿的人生,因为有一种隐藏的支撑而倍增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