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最近经营地不是很景气,而且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连番下跌,导致之前的那些合同的利润都趋于了零,而且新建的厂房又因拖欠几百万的工程款,被负责施工的建筑公司告上了法院,连银行的基本帐户也给查封了。
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一直悬空着,负责生产经营的黄经理每天走里走外的,焦虑之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这种不安的情绪,立刻通过特殊管道传遍了厂子的每一个角落,连整日窝在资料室里的李静也知道了,跑到财务室来找她,“玉兰,公司是不是没有钱了?听说这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其实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出纳,在上面还有一个记帐会计和一个财务总管,具体的财务状况知道地并不彻底,也许应当还有别的地方能够挪出来富余的钱来,把这个月的职工工资给解决了吧?其实她也愁地要命,家里也等着钱开锅呢。
她与李静是同时进厂子的,关系一直很要好,不能随意敷衍,可也不好乱说,只是傻笑着。然而她的这种表情,已经足以令李静心知肚明了。
财务王主管心事重重地走办公室来,李静伸了伸舌头,两个指头并在一起,做了一个跑路的姿势,悄悄地溜走了。
王主管已经也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皱着眉头,“小刘,你带上上半年的财务审计报告……我走不开,一会儿税务局还要来人……还是你跟黄经理去一趟集团总部吧……”
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黄经理是要去向上面汇报工作的。
厂子原来的大股东因为资金周转困难,去年的时候把厂子倒手卖给了实力雄厚的上市公司伟东集团。已经一年多了,可她还没有机会到传说中的伟东集团总部去参观一下,想不到这次来竟然是灰溜溜的。她所在的厂子,在伟东集团来说,只怕已经是轮落地四五级以下的小角色,就是黄经理来到这里,恐怕连个部门小组长也比不上。
所以,尽管集团财务部里人来人往,但都是来跟财务总监请示工作的,除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为她和黄经理倒了杯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理睬了。
她和黄经理穿着孔雀蓝的工作服,好象是两只刚刚从外星来的ET,端坐在名牌服装组成的花团锦簇里,很有些自知之明,真是污染环境。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才有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出来告诉他们:“黄经理,总监这会儿有半个小时的空当,你可以进去了。”说着又用食指点了点她,“麻烦你,小姐……你不能进去。”
难道是多么重要的机密大事?她也懒得理会,可是喝了一个小时的白开水,真的有些内急,便站起身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去,刚刚繁忙的走廊突然寂静下来,那些走来走去的人都跑去哪里了?集团总部的洗手间都不是乱盖的,富丽堂皇地好象五星级酒店。虽然她根本就没有去过五星级酒店,一时之间真的想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
站在银光锃亮的扶栏边,向下眺望着,这里是二十层,上面还有十六层就到天花板了,罩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玻璃帽子扣在那里,露出了蔚蓝的天光,仿佛还有一团云朵飘在里面,渐渐地变幻着模样,任由着她的想象。
每一层楼的扶栏上都坠满了绿色的爬藤植物,丝丝缕缕地牵扯在一起,偶然有一点朱红、鹅黄的小花开在其中,别有一种幽媚的风致。难道在这人造的建筑里面,离了自然的土壤,也能开出纯真的花朵?
那朵云就在她愣神的功夫突然飘远了,她只得转了一个身,两肘担在扶栏上,退身向后仰起头来寻找着,然而真的已经从那一方透明的玻璃里飘走了,惟剩下淡淡的蓝,在相隔万里的地方舒展着忧郁的曲线,如同她现在的心境。
“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有人在对面的地方说着话,她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去,在对面更高几层的扶栏后面,有一个人站在密密层层的绿色植物里,背着光,却看不清那个人的真实面貌,只得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道谢了。
“小刘……刘玉兰……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害我找了半天……”
黄经理用手擦着满额头上的汗走了过来,“走吧……已经拿到钱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递了过去,“这么快!?”眼睛却望向对面的楼上,那个人却不见了,难道她刚刚看见的是惊鸿一瞥的海市蜃楼?
黄经理也笑了起来,“谁说不是……我还以为要汇报财务状况呢……谁知道,就把我叫进去,简单说了几句,就签字拿支票走人……就这么快……回去的路上,你赶紧存上……回到厂子里,立刻做工资表,先把这个月的工资发了再说……”
危机总算是过去了,她耽误了三天课,领到工资立刻去超市买了一些大妈喜欢吃的东西送回回家去,连同工资一把上交,又简单吃了几个大妈包的饺子,才急匆匆地去学校里上课。不想,学校临时停电,大家已经散地差不多了,端木晴落在后面锁着门,看见她方笑道:“你又迟到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个人照旧一起结伴离开,不过这一路上却有些沉默,仿佛不知说什么才好。
快到校门口了,她笑道:“那个……我先走了……”
端木晴却一把拉住她,“干嘛跑地这么快?你不等我了?”待看见她尴尬的样子,沉吟了片刻,又道:“那个人……今天不会来了……我想找个人一起说说话,你现在有空吗?时间还早,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
她不知道端木晴为什么会选上自己,可她是心肠柔软的人,尽管心中忐忑不安,记挂着家里的那位“地动山摇”的三令五审,还是跟着一起去了。
“五月天”是城中非常出名的一间酒吧,暗幽幽的灯箱招牌,闪着鬼魅一样的青光,晃晃悠悠,如烟如雾,只若堕进了琵琶岛陷空洞,深不可测。
她还是踌躇了一下,端木晴却拉着她的手,“不要老土了,快进去吧。”她真的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丑小鸭,每天的生活重点不外是工厂学校和家,根本不曾有机会到外面广阔的天地来,更别提象酒吧这种“惹事生非”的地方了。当然,这都是大妈给她灌输的思想。
端木晴却是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座位,也不问她立刻点了酒上来,她有些为难,“我不会喝酒的……”端木晴只得叫住侍应,又为她点了一杯咖啡来。
洋酒对咖啡的碰撞,的确有些奇怪,然而咖啡的味道醇厚而悠远,舌尖上滚动着爽腻细滑的苦涩,入喉之后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甜,她不由得流露出温婉的笑意。端木晴定定地望着她,突然笑道:“你不会是第一次喝吧?”
她忍不住又缓缓地喝了一口,方才醒悟过来,渐渐红了脸,“那倒不是……不过都是在超市买的那种速溶咖啡。况且,我母亲不喜欢,所以我也是没有太多机会尝试的。老实说,我的食谱范围,其实非常狭窄。”
端木晴却丝毫没有取笑的意思,静静地笑着,“咖啡这种东西……其实我也是跟着我父亲开始喝的……我爸的工作很忙,忙起来的时候总会喝一杯咖啡来提神的……可是他真的很忙……忙地一年里,难得见上一面的……”言语之中,仿佛有些无奈的伤感。
爸爸,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语。小的时候偶尔还提一提,不过换来的却是一顿暴打,她是有记性的人,以后渐渐地不再提了,因为这个单词,太过可怕。
于是,她淡淡一笑,“我是只有母亲的人,所以从来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一回事……而我活着的目标就是努力赚钱……我要攒够了首付款,在这里给我母亲买一套商品房,然后就是每个月的工资能够还得上贷款……这个目标很可笑吧?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却仍是一种奢望……”
端木晴又咕咚咕咚喝干了一小瓶啤酒,“有目标真好,我怎么会笑你?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因为我却是一个连希望都没有的人,更别提奢望了……”
亿万富豪家的千金小姐,竟然也不快乐。
或许也是不胜酒力的,她总觉得今天的端木晴有些怪异,巴巴地和她这样一个还称不上是朋友的人到酒吧里来喝酒,而且还是一副不醉不罢休的架势。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桌子上已经空了四个酒瓶,而端木晴的眼神渐渐有些迷乱,“刘玉兰,你知道吗?我一见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我特愿意跟你亲近……不象我的姐姐,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好象两个陌生人……我压根就不喜欢陈俊伟,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抢她的未婚夫……可是,她就是不肯相信我……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他们都不肯相信我……刘玉兰,我真的好痛苦……可是他们都不肯相信我……我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一个已经喝醉的人。
她今天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第一次进了酒吧,第一次出了“巨资”结帐,第一次送酒醉的女孩回家去……本来她犹豫着要不要回自己的家,可想想大妈的“狮子吼”,老实说,虽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却并不想就这么将端木晴列入了大妈的“黑名单”里。
于是,她从那醉地有些迷迷糊糊的人嘴里套了一个大概的地址,没想到出租车司机却是很清楚的,“小姐,不用问了,是雅筑园嘛,这城里有谁不知道?就在海岸路那里的别墅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幢,不是这家就是那家嘛。”
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入侯门深似海,那些别墅都藏在高墙深院里,黑漆漆的夜,让她到去哪家问才合适?
幸而有一家的门前亮着灯,还停着一辆高级轿车有些眼熟,仿佛是停在夜校门口的那一辆。她的心中一动,让出租车停了车,付了款,拖着还在睡梦中的端木晴下了车。大着胆子按了几下门铃,心里怦怦地跳动着,也不知为什么会慌张至此?
终于有人来应门了,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找谁?”她清了清喉咙,“我是端木晴的朋友,她喝地有些醉了,我送她回家来……”又没有声音了,半晌只听地“叭哒”一声,大门开了一道缝隙,原来是电动的。她稳了稳心神,搀扶着东倒西歪的端木晴一路拾阶上梯,穿花拂柳般地大费了一番周折,才进入到那气气势宏伟的房屋里去。
客厅里灯火辉煌,单摆沙发的地方,比她平日里上课的教室还要宽敞,一概陈设布置,仿佛令人置身于《大侦探波罗》里时时都能见到旧时代的英国贵族庄园。
她禁不住屏住了呼吸,这是她永远都不该踏足的地方,如今却……许是机缘巧合……许是她长久以来的渴望在作祟……终于站在这里了……可她却好象古时候的一个可怜又卑微的人,站在丹墀之下,用力抬头仰望着,却始终看不清那高高在上之人的身影。眼前模糊一片,却仿佛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喝:“看看吧,这就是你的梦……这就是你的命……”
客厅的正中央摆放着褐色的丝绒沙发,两长两短,到处都坐着人。她的眼神闪烁迷惘,却有些应接不暇的慌乱。一个嘴角悬着嘲讽讥笑的青年站起身来,向身旁的另一个笑道:“俊伟,你心爱的人终于回来了。这就是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一意孤行的人,陈家能够接受这样喝到烂醉如泥的儿媳妇吗?”
端木晴突然一下子来了精神,踉跄着走到那青年的近前,摇晃着手指,指指点点,“端木杨,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吗?典型的花花公子,你除了会吃喝玩乐,你还会做什么?”
人倒底有些站立不稳,向沙发之间的空地滑了下去,幸而坐在一旁沙发上的陈俊伟伸手扶了一把,“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端木晴轻轻地“哼”了一声,“我是生是死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会在意吗?你只在意你自己的感受,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从不落空,可是你永远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突然,另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由一旁的楼梯上跑了下来,只奔端木晴而去,一字一顿地道:“端木晴,你是在这儿炫耀吗?你一定很洋洋得意吧?你明明不喜欢陈俊伟,却还是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从小到大,无论我有什么,你都要抢走,你不过是想报复,报复我什么都比你强……你这个坏丫头……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
这样的声声控诉,大约在从前也是一向都占据上峰的。可这样的气势,竟然没能坚持多久,那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突然转换了哀婉的语气:“端木晴,就算是我从前得罪了你,我跟你道歉,你不要再闹了,你放过陈俊伟好不好?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端木晴却嘻嘻地笑道:“端木娇,不是我不肯放过他,是他不肯放过我……你怨不得我,要怨就只能怨你自己……”
突然“啪”的一声,手起掌落,端木晴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记耳光,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一旁的陈俊伟也不曾防备,呆了一呆,立刻挡在了端木晴的前面,拦住了端木娇的第二掌,“端木娇,你不要胡闹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见异思迁,与端木晴没有关系……”
那紧接着的一掌,却是再也发不出力来了,僵持了半晌,缓缓地垂了下去。端木娇放声大哭:“你……你们……两个够狠!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一定遭到报应,你们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等着瞧,我倒要看你们会有多么圆满的幸福……”
端木晴站在后面,突然流下泪来,“陈俊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陈俊伟一直蹙着眉头,缓缓地转过身来,满目的焦躁,半晌才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弃的。”
她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渐渐地明白,端木晴为什么会拉着她一起消磨这将近两个小时的光景,不过是因为与此同时的端木家正发生着一场惊天大地震。陈俊伟竟然亲自登门,要和刚刚订婚的端木娇解除婚约。就算再有理智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将始作俑者端木晴当作了“红颜祸水”,而且还是不顾道义与亲情的狐狸精,端木晴当然是有家归不得了。
客厅的中央悬挂着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璀璨闪烁,流光溢彩,好象童话城堡里才能见到的富丽堂皇。然而,此刻却仿佛是淬了寒冰的银钉一般,一颗颗串联起来,却将整个端木家网络在冰天雪地里。
一直在对面的短沙发上坐着中年男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都给我住嘴……端木晴,你现在立刻给我上楼去,一个女孩子家,喝地醉醺醺地回家来,成何体统?你眼里还有父母吗?”眼看着端木晴趔趄着上楼去之后,又道:“俊伟,你提出的问题,对于我和雅筑来说,有些太过突然。老实说,我是无法接受的……我更不敢想象,你的父母亲如果一旦知道这件事,又会作何感想?现在我的思想很乱,时间又太晚了,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咦,这位小姐……”
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客厅里的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仿佛有些诧异,有些若有所思……仿佛站在角落里的她,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错综复杂的目光,在她的心里划开了一道道深深的缝隙,使那界限峥峥分明,她是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人。
坐在中年男人左边沙发上神态高贵的妇人,微微皱着眉,“你是谁?”
犹如独自站在漂浮不定的船上,放眼望去,茫茫的大海上,空无一人。一个浪头掀来,那小小的一页扁舟,负荷不起,滴溜溜在海中盘旋着,终于失去了回航的方向。她的心神激荡着,眼睛里跳动着异样的光彩,仿佛可以将整个屋子都掀翻似的,震颤了每一个人。
半晌,端木杨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一番,“小姑娘,你是端木晴……的朋友?”
目光之中突然搀杂进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她突然清醒了过来,急忙后退了几步,“不好意思,打扰了,各位……我并不是端木老师的朋友,我不过是她的学生……今天是送她回来的……那么,我要告辞了……”
慌不择路地逃离了那个奇怪的家庭,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四周一片寂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不远处拍打在堤岸上的海浪声。慢慢地走到马路对面的栏杆边,借着明亮的路灯,遥遥地看见一条条银白的线,在层层翻滚着,伸着懒腰,扑到沙滩上来。仿佛有一丝丝的海腥在风中穿行,潮湿而温柔的触摸,流连在皮肤上,久久不去。
仿佛已经有冬天的味道了。
天地一片深蓝,好象明亮的蓝宝石,闪动着幽雅的光,却从那光彩夺目中映照出另外一个蓝色的世界,深远之中又带有一点豁然开朗,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又何须多愁善感?
她的整个人,弥漫在灯影下的光雾里,一点点的青幽却渐渐转成了淡黄,越来越渺小。
《老人与海》的传说,只是作家的一厢情愿与美好想象,人想要战胜比自己的力量多出千倍万倍的大海,势如登天。可她偏偏不信这个邪,也许她侥幸能够成功也不一定?
远远地传来轻渺的音乐声,细细的,好象是钢琴又好象是小提琴……她从三岁练习弹钢琴一直到六岁的时候,母亲进了医院之后,就再没动过了。后来,家里唯一最值钱的那架钢琴也被大妈给卖了,还有她和母亲以前住的小屋,小屋里的家具,什么都没留下。她其实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也许是因为那钢琴比当年小小的她大出许多,她的印象里被放大了无限倍,所以总也忘不了,还有母亲好象曾经说过:“大家闺秀的气质不是天生的,而是训练出来的,弹钢琴,就是训练优雅气质的最好办法……”
只是,她又不是大家闺秀,为什么要修炼那优雅造作的所谓气质?
然而,那音乐可真美,缓缓地流淌着,流淌着,一直流进她的心里去。
这可真是个奇妙的夜晚。
她站在那里出了神,直到有个声音道:“喂,那个谁……你不走吗?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回过身去,原来是那为了爱情血管差一点儿爆裂的陈俊伟。她沉吟了片刻,便于那清朗的夜色里,绽放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好啊……”
后来,她无意中翻了翻月历牌,才发现那一天是立冬。是她,还有端木晴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