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上的时候,傅景诚一直在盘算着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董建的面前,是趾高气扬的胸有成竹,还是深藏不露的唯唯喏喏?也许进行了无数次的矛盾与争斗,仿佛才最终下定的决心。生死对决似乎还为时尚早,倒不如客客气气地保持表面的平静更理智些。这几年下来,他已经学会了尔虞我诈,已经学会了隐藏起自己的真心,只带着一张假面具过生活,如此再伪装一段时日,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他一想到,不免要牵扯到这旋涡中的其他人,就一阵阵地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
可是董湘滢却是一派的兴高采烈,一路上叽叽咕咕的,好象一只喋喋不休的小喜鹊,只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喜悦,虚假的繁荣。
还是依着她的意思,下了飞机就径直回董家去。夜色已经深了,雕花铁门外整齐地停放着许多车辆,院里灯光大作,好象正有一场欢声笑语在客厅里喧哗着。她不禁“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难道今天家里有聚会吗?”紧跑了几步,上了高高的台阶,又回身向他伸出手来,“你快点嘛……”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直到上了台阶,才握住了她的手,“你急什么急?难道是怕跟爸爸妈妈无法交代吗?”
她却撇了撇嘴,道:“谁怕谁!爸妈最疼我了,不会有问题的,你这个胆小鬼。”
虽然这样毫无畏惧地说出来,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就好象古时候在出征路上竟然违背军令私自招亲,转回身来,主帅的几百杀威棍正架在营门口张牙舞爪地候着呢,也许还有更为严厉的惩罚,也许会直接拉出帅帐去砍头也不一定。反正死就死啦,她也已经顾不上了,只是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借着这世界上最有力的支撑,一直走到那喧哗的中央去。
宽敞的客厅里被重新布置过了,沙发都退到墙根那里,中间空出了偌大的地方,随意地摆放着长方形的桌子,整齐划一的雪白桌布上面放满了琳琅满目的食品与酒水,有陌生的客人在相互含喧着,推杯换盏,好象正在进行一个小型的聚会。
有一个认识的人注意到了突然而至的他和她,向身旁的李雅梅笑道:“许久都没有见过二小姐了,听说已经在读法律研究生了,这会儿一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既文静又漂亮。”
李雅梅回过身来,眼睛一亮,不由得叫道:“滢滢……噢,董建……是我们的滢滢回来了……”一旁正在与客人谈话的董建也望了过来,微微一笑,旋即又难以察觉地蹙起了眉头,不过是因为又同时看见了与她紧紧相偎在一起的他。
借着这个因由,她一下子扑了过去,扑进李雅梅的怀里,“妈,我想死你了。”说着又一手拉上董建的胳膊,“爸,看到你心爱的女儿回来了,你都不表示一下吗?”董建方重新流露出一点笑容,无限怜爱地抚了抚她搁置在李雅梅肩上的脸,“你这个丫头,该让爸妈操心到什么时候呀?”
傅景诚一直保持着镇定的笑容走了过来,董湘滢猛地脱离了李雅梅的怀抱,重又揽住了他的胳膊,“爸,妈,你们不认识了吗?干嘛一副吃惊的表情,这可是傅景诚呀。还有,我要跟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和傅景诚在瑞士的教堂里,已经结婚了。”
“结婚”两个字一出口,满堂皆惊。
董建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只微微“哼”了一声,很明显已经是满脸的不悦之色。倒是李雅梅看了董建一眼,勉强笑了一笑,“你这个孩子,这不是胡闹嘛!婚姻是人生大事,也不跟家里商量一下,怎么就冒冒失失地一个人决定了呢?”
她不免有些心虚,半晌才嗫嚅道:“又不是别人……我是跟傅景诚结婚耶……”
董建淡淡地道:“董湘滢,有你这样不懂事的吗?”
她一见父亲的神情并不象是随意可以敷衍过去的,怔忡着出了神,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倒是傅景诚一副平静的神情,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腰,笑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地不够周到,如果爸妈有什么怨言,都落到我一个人身上就好了……”
这一声“爸妈”叫地李雅梅不好再说什么了,况且还有满屋的客人在场,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了,很是好奇地望着这里。傅、董两家的联姻的方式,还真是快节奏。
董建当然已经注意到了客厅里那些注意的目光,又微微“哼”了一声,“今天太晚了……景诚,你先回去吧……明天抽时间,我们再谈。”
他淡淡一笑,“我想带滢滢回家一趟,跟我妈也去打个招呼……”
董建似乎还有些犹豫,她却已经作出了非去不可的架势,正巧有人从外面进来了,大约是一个很重要的客人,董建不得不堆起了笑脸迎了过去。
倒底是有惊无险。
她拉了他的手,悄悄地出了门,长吁了一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在一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方道:“你就那么惧怕你父亲吗?”她仿佛有些不解地回过身来,“我怎么觉得你跟我父亲之间好象有事似的?”他淡淡一笑,掏出一只烟来点燃了,幽蓝的火苗陡然绽放在他的唇边,犹如在那黑暗里盛放的花,一片片,只随着夜里的冷风,四散纷逃。
傅家人的态度,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傅心蕊兴高采烈地拥着她的肩膀,“你们两个也太神秘了吧?竟然连我都瞒过了……董湘滢,幸亏我们还是朋友,你也太过分了吧!”
她只是微笑着,因为正沉浸在满心的喜悦中,只是微笑着。
傅太太仍保持着一贯雍容自若的态度,既没有多么高兴,也没有多么不高兴,只是镇定地坐在一边,观察着他和她的一举一动。半晌,才笑道:“景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想还是举行一个仪式的好……如果你们不愿意大费周折的话,不如只请亲近的亲戚朋友举行一个小型的婚宴……我想湘滢的父母,大概也不愿意宝贝女儿的婚礼,就这么草率地过去了。”
傅、董两家绝对不是简单的家庭,怎么可以如此冒冒然缔结仓促的婚姻?岂不是太让人生疑了。本来应当大肆宣扬豪华布置精心筹备的婚礼,没想到就那么简单,只在挥手一瞬间就解决了,急迫地似乎是只为了那形式本身,至于在婚姻之后蕴藏的深刻内涵,倒不那么重要了。
他当然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也知道所谓小型的婚宴,弄到最后绝对“小”不了的,傅董两家联姻,是轰动全城的大事,一切经济利益都将会重新洗牌,自然会有许多人会瞪起眼睛来看着。其实也是心知肚明,避无可避,可他偏偏就是不想,不过是为了顾念着那一个无辜的人……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根本没有信心去解释,他做了逃跑的胆小怕事鬼……他不过是去了一趟瑞士,待回来时,竟然和别人结婚了……他怎么有脸解释?
是他的自私,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到头来那一番招惹还是要被打回原形,将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倒底还是由傅太太出面,才将他们冒失行为所造成的尴尬局面缓和下来,两家也基本商定了会在香格里拉宴请亲朋好友,也算是对大家都有个交代。董建在这骑虎难下的逼迫中,只稍微数落了他们两个几句,也就罢了。
她欣喜若狂,天真地以为一切都雨过天晴了,未来的美好生活,正在不远处等着她过去。然而,不久之后,她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按照他们之前商量好了,结婚以后仍旧住在傅园,和傅太太傅心蕊一起生活,其实也不需要再买什么的,无非就是他的卧室里再更换一套新的家具,还有就是去选婚纱拍婚纱照什么的。可是他的工作好忙,似乎正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她也没有心情理会,幸而还有傅心蕊和孙美美两个人陪伴着,反正有人买单,三个女孩子索性去百货公司里疯狂地Shopping了一番,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算购置地差不多了。
她跟他难得见一面,偶尔在电话里说起,他好象忙地连拍婚纱照的时间也空不出来,她不由得有些生了气,他大约意识到了,好言安慰了几句,两个人便约好了在第二天直接在影楼碰面。
他却还是迟到了。她穿上了婚纱,描摩齐整地坐在摄影棚外面的小休息室里,无聊地翻着时尚杂志。后来实在忍耐不住,就给他打去了电话,无奈却是转到秘书台,好一会儿她又打了过去,突然听见他的声音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我这边临时出了一点急事,恐怕你还得等我半个小时左右。董湘滢,你等我,好吗?”她本来已经窝了满腔的怨气,可是听着他难得的低三下四的语气,心里一软,“再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你再不过来,那你就一个人照吧。”
扣掉电话的一瞬间,却恍惚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好象在有气无力地道:“你走开,我就是死掉,也不让你管。”
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在落地窗外流连,宽大的梧桐树叶沉浸在那泼泼洒洒的光影里,簌簌地抖动着。玻璃窗户上映出一个又一个的印子,是阳光走过的痕迹,反弹到她的心里,却直接裂出了一道深深的缝隙,渐渐地又那浅浅的一道,四分五裂开来。
那个声音是谁?怎么好象是那个秘书的声音……是叫戚菁吧?怪不得她总有一点不好的预感,甚至对他还有所保留……这些日子慌慌张张的,怎么会忘记了那个他曾经带回傅园,并且还郑重其事地介绍给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的女人……怎么能忘了还有那么个人的存在……
这些日子他那么忙,大概都是为了处理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吧?她还以为他去瑞士之前,都已经处理好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轻轻地唤着她:“董湘滢……”她茫然地抬眼望去,在休息室的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挺托的礼服,风致翩翩的样子。
“董湘滢……”
她愣了片刻,才恍惚笑了一笑,“张绎凡,好久不见了。”
听说张绎凡已经到了新的工作岗位,是被分到了市公安局的刑警队,谁也想不到市里的第一公子,竟然主动要求到那充满危险的岗位上去。
大约有些时候不见了,彼此之间都有些隔膜,他一直站在那里,怔怔望着她掩映在白纱之后的脸,本应当喜气洋洋的,却仿佛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所以他就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好象在揣摩着那难解的迷题,又好象在凭吊已经无法回头的过往岁月。半晌,他才淡淡地道:“听说,你要结婚了?”
她点了点头,望着他“奇怪”的打扮,不由得笑道:“你呢?难道你也是……”
不想,校园里最高傲的帅哥竟然红了脸,突然间充满的仿佛带了一点稚气的羞涩,倒让她对于他的印象有了很大的转变。
“喀嚓”一声,门外有个家伙举着照相机,笑嘻嘻站在那里,镜头里已成定局的黯然回眸,却留不住已经逝去的青春年华。他冷冷地望着那个人,半晌才道:“你闹什么闹!”那人一看情势不对,撇了撇嘴,摇了摇了手里的相机,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她却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犹如夏天里最高贵的玫瑰,盛开在枝头,却不敢采摘,只能仰望着,然而就是这样仰望着,却只觉得那距离的遥不可及,怎么努力也不成。他不由得将脸微微掉向了一边,然而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转了回来,“是我刑警队里的同事要结婚了,我得做伴郎……今天我是陪他们来拍婚纱照的……你呢?也是来拍照的吧?怎么还没有看到新郎呢?”
也许是无意中的一句话,她的眉峰一扬,“你结束了吗?我已经结束了,有点饿了,不如你请我吃晚饭吧。”
其实离晚饭的时候还早,可是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两个人各自去卸了那身累赘的行头,重新改头换面,简单的T恤衫牛仔裤直板球鞋,迎面扑来的青春气息,很自然地飘洒在风中,犹如昨日在菁菁校园里的逍遥自在。
随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车流缓缓地前进着,有红灯亮了,他伸出手来拦了她一把,她却有些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禁不住自言自语:“你究竟怎么了?”
她的脚下踉跄着,突然跌坐于万丈尘埃中,怔怔地望着那依旧川流不息的纷纷扬扬,半晌才叹道:“人生真的是没有意思。”
他也坐了下来,默默地陪在一边。
繁扰的纤陌红尘,渐渐地迎来了一天中最焦灼的时刻,整个世界笼罩在那蓦然而上的浅灰中,好象投入了风尘仆仆的怀抱。有一点青紫的霞光缠绕在楼宇屋厦的后面,一点点将浅灰吞噬其中。天地苍茫,深蓝的苍茫之中突然爆出了奇异的火花,谁家橱窗的霓虹灯第一个亮了起来,紧接着仿佛得了统一的命令似的,一路跳跃着,大放异彩。
她和他,傻傻地端坐在滚滚红尘中,意兴阑珊。
没有吃晚饭,因为他临时有任务不得不离开了,而她也没有地方可去,只得回家去。
想不到傅景诚竟然找到家里来了。
李雅梅有些嗔怪地问她:“你去哪里了?手机也不开……害地景诚在影楼等了好半天……现在和你爸爸在书房里……你吃过晚饭了吗?可是妈妈这会儿约了你王阿姨……刘奶奶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鸡翅膀……”
她却没有一丝食欲,经过二楼时想了一想,还是走到父亲的书房门口,抬起手欲敲门进去,不想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异常严肃的谈话。
并没有开空调,只一扇窗户拉开了半边,碧油油的纱窗挡在那里,映着蓝魆魆的窗外世界更添神秘。董建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坐着,轻轻地抚摸着那光滑的扶手。空气里仿佛有淡淡的墨香,是案头的那一方古砚里的墨迹未干,摊在桌上的一张宣纸上只落地一个大字,“忍”,泼墨挥毫到现在,也只得了这一个字,究竟是谁先没忍住?
傅景诚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淡淡一笑,道:“董伯伯,好象您对我和董湘滢先斩后奏的做法仍然心存芥蒂,我已经道过歉了,是我考虑地不够周到……况且,董湘滢又是那么一个崇尚浪漫的人……这样的方式,对于长辈们似乎是有些越礼而为,但是位于现下的年轻人,应当是很平常的……”
董建轻轻地敲打着红木书案,坚硬的木头发出咚咚的声响,敲地傅景诚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他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也许还不如开门见山的好?反正董建难免会顾忌到投鼠忌器这一着,一定不会紧追不舍的。他这样想着,反而轻松了,拿起茶几上一只青瓷盖碗来轻轻地抿了一口,真是好茶,入喉尚不觉得,及待咽了下去,才有一股浓郁醇厚的馨香四下弥漫开来。使他不由得想起她来,那悠远怡人的芬芳,仿佛近在眼前,静谧温婉地笑容,他的嘴角轻轻地上扬,在那半明半昧的光雾里,恍惚也笑了起来。
想不到,最先开门见山地竟然是董建,毫无留情地问道:“傅景诚,你我都心知肚明,若不是滢滢她深爱着你,我绝不会任由着她的性子如此胡闹,明知道你根本不爱她,却还是同意你和她的婚事。”
窗台上似乎有滴滴答答的声音,难道是下雨了吗?空气里仿佛有些潮湿的意味,冷涔涔的风顺着纱窗的缝隙溜了进来,密密麻麻地渗进人的骨肉里去,半晌才返起那激灵灵的寒颤。今年的雨水,仿佛特别的多。
他放下了茶碗,冷冷地道:“我大概知道您有多么爱这个女儿……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宁可舍弃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股份,也要把傅氏逼近死胡同,把我赶上绝路……因为再也没有第二种方法……您知道父亲对于我的意义何在,而傅氏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我决不会任傅氏的危机于不顾……我宁可舍弃一切也要拯救傅氏出火坑……您给我留了一个出口,那个出口直接指向了董湘滢……是您的好意安排,我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
董建的眉峰一蹙,“景诚,这些年你的变化为什么如此之大,我有都有些不敢认识你了。”
他也快不敢认识自己了,他也不愿意变成如今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可是面对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世界可怕的人,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变得比这个世界比那些人还要坏还要可怕。于是,他亦就很坦然了,“其实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我娶了您的女儿,为了傅氏的远大前程,我只有会对她千好万好……而您,既满足了自己宝贝女儿的心愿,又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收益,也许经济收益倒罢了……您的这一着,不过是想一偿董湘滢的心愿,同时也是警告我,姜还是老的辣,我要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想法,也许还得再等上一二十年……”
董建长天长叹道:“还有三天,你就要和董湘滢结婚了……我的女儿那么爱你,所以我才……可是我怎么能亲手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了你这么个人的身边……我真是懊悔自己作了这么不理智的决定……”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尽量避着董湘滢的……可是,您真的不该出此下策的……事到如今,您或是我,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您肯维持这既有的体面,那我也会遵守这游戏规则,保证不让董湘滢受到一丁点委屈,也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真相……”
是呀,真的来不及了,真相暴露在那冷寂的暗夜里,竟是这样的残忍与冷酷。
董湘滢的手紧紧地抓住书房门口高几上的一只小景泰蓝花瓶,紧紧地抓住了,恨不得当场就摔个粉碎,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又缓缓地放回了原位,转身上了楼梯。迎面而下的泪水,却扑簌簌地落了一地,沾染在那厚厚的团花地毯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婚礼还是照常举行了,只不过却失去了她最初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