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可怕的动物是什么?答案是:陷入绝望的女人。她们毫无顾忌,无所不为,一路披荆斩棘,头破血流,弄得鸡犬不宁,到头来,却又是一副经历了人间悲剧的可怜相,让你想骂都骂不出来。
——锦欢专栏《女子说》
夏楠度假回来,带了一堆小礼物到办公室分给众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这个缺心眼儿,锦欢在心里骂着。
转了一圈,回到座位,他一脸诡笑地把包得结结实实的一个盒子递给锦欢:“喏,给你的!”
“什么好东西?”锦欢觉得肯定是不一般的礼物,高兴起来。拆了好几层,还没拆完,她有点儿不耐烦了,以为夏楠存心捉弄她,碎纸屑剥了一地。
“真是没耐心,给我!”夏楠夺过盒子,再拆了两下,一个三寸见方的彩色条纹铁盒露了出来,“看,多漂亮!”他重新递给锦欢,有些得意。
锦欢打开盒子一看,顿时傻眼了——全是花花绿绿的避孕套!
看到锦欢愣在那里,他心里乐开了花:“送给你和你男朋友,哈哈!看我想得多周全,免得你大着肚子穿婚纱!”
“夏楠!有你的!”锦欢压低嗓门愤愤的说,又冲过去推搡他的肩。他没有防备,差点儿摔倒,等重新坐定,揉着自己的胳膊,满腹委屈的样子:“你这德性,还想不想嫁人啊?!”
锦欢瞪着他,正要还击,新闻中心的同事却陆续开始往会议室跑,是例会时间到了。夏楠一溜烟蹿得不见影了。
一个小时后,大家开完会回来,走在路上都议论纷纷,显得有些兴奋,特别是负责民生新闻的夏楠。
“怎么回事?”锦欢很好奇,忙问。
“有大事情要忙活啦。”夏楠表情神秘。
他所谓的大事情,其实是一个肝癌晚期的女人找到报社,想要报社帮忙,找回离家出走的丈夫。之前一个实习生得知了这个消息,草草写了一篇300多字的边栏消息,没想到引起了极大的重视。
“绝症、离家出走的丈夫、一贫如洗的家境,该有的悲剧元素都有了,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眼球的吗?”夏楠像是财主在数金币。
“嘿,你到底是想看热闹,还是想帮人啊?”锦欢最不满他这股子小市民气。眼看一场舌战又要拉开帷幕,梅映霞及时出现,把两人召唤进自己的办公室。
“锦欢,这两天有个要紧的事,有个女的患了肝癌——”一进门,梅映霞就进入正题。
“这事儿,我已经听夏楠说了。”还没等梅主任说完,锦欢就打断她。
“那就好,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们。”梅映霞笑了笑,说夏楠那边都是经验不足的实习生,或者花里胡哨的小飞女,他自己又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处理起这些细腻的感情问题,当然不如已经写了几年情感专栏的锦欢,她希望锦欢能跟夏楠一起,去见见这个女人,协助一下后期的报道,好歹他们俩挨着坐了这么多年。至于分管领导那边,她可以出面去说一声。
夏楠对于领导这样安排,很是高兴,觉得自己可以轻松一些了,但又对领导的评价不满。什么叫手下没人啊?他好歹还管着三四个兵呢!
从梅主任办公室出来,两人并肩走着,锦欢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嘿,大老爷们儿!”这分明是嘲讽他没有男子气概,夏楠没好气,抬起手臂,秀了秀自己那干瘪的肱二头肌:“瘦是瘦,有肌肉!”锦欢笑得更厉害。
去拜访肝癌女患者,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所以潘女士根本没有住院,就呆在家里等死。她和丈夫结婚七年,因为经济拮据,一直不敢要孩子,前一阵子又查出患了肝癌,丈夫因不堪巨大的压力,突然消失了!
天下竟然还有这么怂的男人?锦欢心想,换做是她,才不会厚着脸皮非要找男人,这样的男人要来干嘛?面对又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破天荒地没有太多同情。
“夏记者,吴记者,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啊!”潘女士干瘦蜡黄的脸上,是一种几乎绝望的表情。她现在由母亲照顾,可怜70岁的老人家,还要每天给她煮饭熬药,端茶送水。满屋子的中药味儿,熏得墙上的漆暴突出来,一块块摇摇欲坠。
“家里存款不多了,我们就等着坐吃山空。”潘女士继续说道。此时,老太太端出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汤,放在床头上,转头叹了一口气。夏楠坐在床边的藤编椅上,显得很不自在。他今天一句话都没说。
“放心,我们会尽全力帮你的!”锦欢一直侧身坐在床沿上,她握了握潘女士的手,那手简直像一堆枯树根,她心里打了个寒战,提高嗓门,“至少经济上,他必须负责,这是法律规定!”
“哎,经济上我已经不求他在我身上白花钱,只想最后能见上一面。”说着说着,她热泪纵横。夏楠这下更受不了了,他让摄影记者赶快拍几张照片,然后许诺在醒目的版面报道这个事,号召大家帮她把丈夫找回来。
潘女士连声说谢谢,又是拉着锦欢的手,一阵抽泣。
“大姐,这下我真算服了你了,还能跟她聊这么久。”从潘家一出来,夏楠就冲锦欢一阵风凉话。
“嘿,是谁说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眼球的了!”锦欢学着他之前的腔调。现在的男人都怎么了?!
这次报道由夏楠执笔,洋洋洒洒占了半个版面,行文非常得体,不卑不亢,不像是乞求同情,也不像是哀叹抱怨,保持了一个新闻人的客观性,这是他的长项。但图片上看起来,潘女士更加形同枯槁,简直就是个垂死挣扎的鬼!锦欢倒吸一口凉气。
有居委会大妈之类的角色看到报道,打来电话,说想协助人肉潘女士老公,问可不可以提供“在逃犯”照片。有的又声讨男人,骂骂咧咧一阵,毫无实际意义。世界上,不得办法的好心人还真多。就在大家忙着应付的时候,一个有大来头的读者自告奋勇要帮助解决潘女士的经济问题。
市妇联派了专员来联系,说可以为潘女士解决一些医疗上的问题。夏楠有些兴奋——即使找不回潘女士的老公,这报道也没算白做啊!他立马让实习生去找潘的身份资料,比如社保号、医保号。并把所有资料的复印件全部准备好,交给妇联的人。他没有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潘女士,而是让锦欢转达。男人始终见到眼泪就躲!
当锦欢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潘女士似乎精神状态差到极点。她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而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这让锦欢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对于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金钱根本不重要了吧。
新闻中心照旧每天挖着市内各种出奇的新闻,比如在南三环以外要规划一处新的会展中心,或者到邻市去的动车已经提速,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到达。大家依旧忙碌着,偶尔会有人问起关于肝癌女人寻夫的消息,好像是在提一件完全无关痛痒的陈年往事,或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新闻人的基本素质是喜新厌旧,永远需要保持新鲜感。
偶尔走过唐钧办公室的门口,锦欢有敲门进去的冲动,但每次都忍住了。在走廊上遇到他,精神状态依然很好,头发稍微短了一公分,人一下子反而年轻了几岁。她想是不是一切又峰回路转了?
但夏楠鬼鬼祟祟凑到她耳边:“你猜谁会来接唐总的班?”
“我怎么知道?”这个话题有些残忍,锦欢不想谈论。再说,谁来接班,下边的人还不是一样干活儿?她和唐钧隔得那么远呢。
已经两个多星期,潘女士的丈夫依然音讯全无。妇联的专员却神色慌张的跑来报社找夏楠和锦欢。三人找了一个小会议室,专员示意夏楠把门关上。
她把上次实习生给她的潘女士的资料从包里拿出来,同时还拿出一堆像是医院就诊记录的复印件。
“我们调查过了,这个女的根本没有患肝癌!”
晴天霹雳,夏楠脸色一变,呆呆地不知如何回应,锦欢也错愕。
“会不会是弄错了?”她的辩驳显得很无力。
专员喝了一口水,把文件分别递给锦欢和夏楠:“我们本来想出面和医院接洽,看能不能为她的治疗提供一些帮助,结果医院通过医保号,在系统里查到她的诊断书和就诊记录。”她支起身来,隔着桌子指着锦欢手上的文件:“你们看中间那份,是半年前医院的确诊书:乙型肝炎,大三阳。”
夏楠抢过来一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川剧变脸。
“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
专员继续道:“后面几份是她半年来的就诊记录,前面两个月还有住院,到后来没有继续接受专业治疗,只开了一堆药回家。。。。。。”
原来潘女士撒谎得了肝癌,只是为了引起大家重视,帮忙把丈夫找回来。锦欢看看手里的文件,又望了一眼夏楠,对方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但这些资料白纸黑字摆在面前,医院的鲜章,医生的签名!
“今天只是把这个事情通知你们,至于潘女士的医疗费用问题——”专员看着他俩,笑了笑说,“妇联还是会帮忙解决的,毕竟她总是个困境中的病人,我们能伸手拉一把就拉一把。”
“麻烦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锦欢满怀歉意。夏楠也连声说抱歉。
送走了妇联专员,夏楠旋即叫来了实习生盘问。
对方一副委屈的样子:“之前那篇稿子,我是没核实情况就写了。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啊,那个女的看起来那么可怜,真的像是得了肝癌,一般人谁会拿自己得癌症开玩笑啊!”
夏楠简直无语,把手里的文件使劲一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一点儿做新闻的悟性都没有!”
实习生从来没见老大发这么大火,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夏楠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实习生犯错,他也有连带责任。问题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该怎么收场?!
锦欢完全知晓经过,却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她希望这事无人问津,最后不了了之。但坏消息总会像自己长了腿一样,纸终究包不住火,梅映霞终于得知事情的真相,把夏楠教育了一通,说此事已经登出来,也不好再收回,到时候上面要细究,就挂在实习生名下。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经过这件事一折腾,锦欢也有些自责,觉得怎么没想到先核实情况呢。夏楠提起来,那天她握了潘女士的手,真觉得不舒服——幸好不是什么埃博拉病毒。
锦欢最后还去看望过潘女士,但没有拆穿对方,而是买了一堆水果和营养品,让她好好保养身体。潘女士照旧一阵诉苦,枯瘦如柴的手要来抓住她的袖口,她本能地躲闪开来,嘴上说着有事,急匆匆离开。她觉得憋闷至极——本来是想去问个清楚,略带责备的口气,结果自己灰溜溜的打了退堂鼓。绝望中的女人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她们毫无顾忌,无所不为,一路披荆斩棘,头破血流,弄得鸡犬不宁,到头来,却又是一副经历了人间悲剧的可怜相,让你想骂都骂不出来。又过了一个星期,没人再帮潘女士寻找丈夫了,也不知道她最后病情有没有好转。总之,这件事情,就像平静的湖面,落入一颗小石子,激起一阵涟漪,但很快,湖面又是一副平静如初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锦欢看着夏楠,仍旧一副沉浸在恋爱喜悦中的小男生形象,工作上的失误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他依旧开心地忙碌着,像只辛勤的小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