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下来,母亲都不会想放弃自己的女儿。有爱的灵魂,这是塑造一个好人的基本原材料。
——锦欢专栏《女子说》
看守所的大门用灰色油漆反复涂刷过,厚得都快要掉下一层皮。虽然曾经无数次在电影、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镜头:一个囚犯终于刑满释放,在走出大门的那一刻,竟然没有一个亲人或者朋友来拥抱他,他只有自己,耷拉着脑袋,驮着破旧的包裹,一阵风吹过芦苇塘,嗖嗖的,像女人在抽泣,他顿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多么凄凉的人生!
第二看守所隐藏在市郊一座小山坡上,绿树丛荫,深得听不到一点儿动静,没有芦苇塘,没有荒凉的感觉。在进入盘山公路的那一刻起,锦欢心里就不由自主的琢磨着,一会儿见到许小蕙,该跟她说什么好呢?她又会对自己说什么呢?会不会根本一语不发?山路一直转着,她的脑子也转个不停。
幸好今天是郑青开车,香槟色沃尔沃S80稳稳地行驶在路面上,偶尔对面有车肆无忌惮地摁着喇叭呼啸而过,她一点儿也不生气。这些细节,能体现她的修养极好。她偶然转头看一眼锦欢,有点儿忍俊不禁。
锦欢不明就里,顺势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花了吗?”
“没有,只是从没见你穿这么正式的衣服,感觉有些奇怪。”
是啊,自己平日里都是一副休闲打扮,宽松白衬衫卡其裤是永不出错的法宝,配上夸张的欧美风项链或者手链,一看就不是成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字的白骨精。偶尔参加派对,小黑裙也是最佳选择。而今天,锦欢却穿了一身西装,这身压箱底的正装,还是她进报社面试时买的,花的钱相当于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夏楠从此取笑她是小富婆。澳洲进口羊毛面料,还残留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和小雏菊香水味混在一起,真的挺奇怪。
“一会儿进去,别穿帮啊!”郑青不忘嘱咐道。
这话反而让锦欢紧张起来。她想起来今天扮演的是律师助理的角色。不知郑青疏通的什么关系,她也没跟锦欢细讲,只是昨天打来电话,说事情已经搞定,手续也办好了,明天只管穿着正装来赴约就行。早上见面的时候,郑青扔给她一个工作证之类的东西,锦欢一看,上面赫然写着XX律师事务所助理律师的职务,照片名字全是自己。
“行走江湖,哪能不会点儿旁门左道?”郑青看到她一脸惊讶的表情,反而轻描淡写。这真是个厉害的女人,锦欢心想。
进看守所的时候,还真检查了身份证和工作证。郑青拿出事先盖好章的文件,狱警好像已经认得她了,中间还说笑了几句。办完探访手续,两人被带着,穿过一个长长的用半人高的石栏杆和墙围起来的走廊,来到一间带窗户和两个门的小屋子里,她们从走廊上的门进去,对着的墙面还有一个小门,连着监狱内部,中间摆放着简陋的桌子和椅子。一楼有很多结构相同的小屋子。四周很安静,时不时能听到隔壁操场上传来篮球跟地面撞击的声音,还有人大声喝着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囚犯放风,还是狱警们的娱乐活动。锦欢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她回头,发现那狱警还站在她们身后没走,不由得小心翼翼理了理西装袖口。
坐着等了一会儿,有缓慢的脚步声从小门那边传来。锦欢看了郑青一眼,只见对方正从容不迫的翻阅着文件,她转眼一看,许小蕙被押着,已经出现在门口。还是扎着马尾辫,额头光溜溜的漏出来,只是神色暗淡,无精打采。囚衣很大,旧兮兮的罩在她瘦小的身板上,那样子特别可怜。她缓缓走过来。
“许小蕙!”锦欢既兴奋又紧张,差点儿站了起来,郑青忙用眼神示意,她又马上假装平静。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道。
许小蕙在对面坐下,表情麻木,只点点头。嘴唇上有一层白皮正在脱落,面无血色,那样子,像极了大病初愈的人。
“许小蕙,你的案子,我仔细复查过资料,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跟你再沟通一下。”郑青言归正传,“为什么要在杀人后,把房间打扫干净,你并不是想毁灭证据,对不对?”
“没有,我没想逃脱,我该死!做饭做不好,房间也打扫不干净,我该死!”她两眼发直,像是自言自语。
“你怎么该死?那个混蛋才该死!”锦欢有点儿怒其不争,不小心提高了嗓门。
“我——”许小蕙像受了极大的刺激,突然咳嗽不止,骨头都要咳散架了。锦欢只好打住。
“我查看过你的医疗记录,在此之前,你有两次骨折进医院,是他打的吗?”等稍微平静,郑青把文件打开,试图进一步交流。
“你们不用这么麻烦了,我想过了,这样下去,反反复复真是折磨人,还不如死了算了。”她顿了顿,防止自己再咳嗽,“反正人是我杀的,不冤枉。。。。。。”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放弃了,被肺炎击倒,被这冷漠的高墙击倒。郑青有些诧异,但锦欢早有心理准备。
“你死了不要紧,你的女儿怎么办?”
听到“女儿”两个字,许小蕙愣了一下!
天塌下来,母亲都不会想要放弃自己的女儿。锦欢看她这样的反应,继续说道:“如果你死了,她是可以被寄养,但从此没有了父母。你也是从小没了双亲,应该最能体会那种痛苦。你想她这辈子跟你一样吗?”
许小蕙显得很无助,额头埋在双手里,痛苦万分。
“好了,我们会尽力帮你的,放心,一切会有好结果。”郑青如和风细雨。对方抬起头,将信将疑的看着她俩。
“你应该相信我们!”锦欢口气软下来,眼神却很坚定。郑青最后告诉许小蕙,过两天会有人带她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只是了解一些情况,不用慌张。
对方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临走前终于开口问:“吴小姐,我女儿还好吗?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麻烦你帮忙多照应。”
“她现在暂时住在老师家里,一切都好,你好好照顾自己,改日开庭重审,我可以带她到现场。“
“不不——不用了。”许小蕙慌张起来,又羞愧地低下头,转身离开。
重新回到车上,两人长舒一口气。
“还是你了解她。”郑青佩服锦欢,“对非亲非故的读者都如此上心,不容易。”
“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再说,天下有哪个妈妈不牵挂自己女儿呢?人性而已。”她声音很轻,因为在说谎。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妈妈,是在爸爸的葬礼上,对方有了新的男朋友,不想让女儿们打扰,过生日过春节,电话联系足矣。人老来就会变得跟小孩子一样自私,巍巍大中华,少见这么时尚的老太太。
“精神鉴定过两天就可以做了?”她突然想起来问。
“嗯,已经联系好了,在市一院,下周就能送她过去。”郑青有些疲惫,但还在强打精神。
“不舒服吗?”锦欢关切。
郑青摇摇头,没说什么,把车子开上了路。
回到家,已过中午,锦欢煮了碗面条,草草吃掉,便躺在沙发上休息。电视一直开着,在放一部60年代的好莱坞老电影,一个穿着丝绸长裙的美女正在阳台上眺望远方。她没心情看,寻思着什么时候去探望一下许小蕙的女儿。这时候门铃响了,她起身去开门,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老太太站在面前,摘下墨镜,笑着朝她眨眼睛。
“妈妈!”她吃了一惊,立在那里两秒钟。
“嘿,不请我进去?”老太太把手里的一个盒子举得高高的,兴高采烈的样子,“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锦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妈妈迎进来,示意她往沙发上坐。
“快来,看这是什么?”老太太一面把盒子打开,一面招手。锦欢倒了水端着杯子走过去,定睛一看,盒子里全是她小时候的衣服,从一岁到四岁。四岁以后的怎么没有?父母离婚了,妈妈没有再照顾过她,只是偶尔接她去玩儿。
“你来干什么?”背后传来锦承的声音。锦欢回头,看见姐姐正一脸冷漠地看着她俩,“这里不再欢迎你!”
“姐,是妈妈回来看我们啊!”锦欢感觉姐姐莫名其妙,“你怎么这样说话!”
锦承冷笑了一声:“哼,离婚全都是她的错,她自己要离开这个家,现在还有脸回来!”锦欢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姐姐到底在说什么。她看了一眼母亲,对方脸色尴尬,有点儿要哭出来了。她回想起小时候,姐姐从来没有一起被妈妈接走去玩儿,这么奇怪的事情,她竟然一直没多想!
“请你出去!”锦承下了逐客令。老太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门外走。
“妈妈!别走!”锦欢大叫着,但无济于事,老太太的背影很快消失了。锦欢立在那里,泪水涌了出来,她还在边哭边喊……
一阵激昂的音乐响起,锦欢睁开眼,电视上的男女主角正在载歌载舞,原来刚刚只是个梦。她擦干挂在眼角的泪痕,准备联系许小蕙的女儿张雨萌。
其实之前,锦欢一直没有真正见过这个小女孩儿,只是联系她的班主任于老师,问过大概情况,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万一被问起她妈妈。于老师暗示自己家里已经有一对双胞胎,再添个孩子,照顾起来实在麻烦,收留张雨萌怕不是长久之计,得赶紧另想办法。锦欢没觉得她是个不负责任的老师,人毕竟得先自保才能帮人,于老师的要求合情合理。
电视新闻播出后,很多人伸出援助之手,但始终没人提及收养的事。“她爸家的亲戚恨屋及乌,迁怒于她,实在不行,也只有孤儿院一个去处了。”于老师很无奈。锦欢表示自己可以想想办法。
她把张雨萌带到自家对面的肯德基,点了最大的套餐,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孩儿。眉眼身材都像妈妈,清秀得有些无力,脖子长长的支着,眼睛里总有一丝不安的神情,却又带着点儿倔强。
“快吃吧,点了这么多。”锦欢对小孩子这个群体比较陌生,不知道如何套近乎。
小女孩儿勉强笑了笑,伸手抓起鸡块,细小的胳膊,好像轻轻一碰就要受伤。这样纤弱的身体,心灵怎么能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好吃吗?”锦欢微笑着,表现得十分友善。对方点点头,已经吃得满嘴都是油,她连忙递上纸巾。
“最近学习还好吗?”
一句话问得张雨萌低下了头。怎么可能好?眼看着没了爸爸又没了妈妈,前一阵子还绝食住进医院。锦欢立马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在于老师家住着还习惯吧?”
“妈妈呢?我什么时候能见她?”
“快了,等下个月官司结束,你就可以见到她了。”锦欢两眼直直看着小孩儿,想让她相信自己的话。
“她真的会没事吗?”张雨萌怯生生的问。
锦欢想安慰她说会没事,但觉得这比告诉实情更残忍。成年人总是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来欺骗小孩子,到头来事情败露,还一副无辜的口气:我都是为你好!无德无良。
“我和另外一位阿姨正在帮你妈妈洗脱罪名,但愿会没事。”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话让张雨萌整个脸色暗淡下来:“她是杀了人,杀人就要偿命,对吗?”
“事情很复杂,她不是故意的。”锦欢把手搭在对方的小手臂上,以示安慰。她从来不以“小孩子不会懂”为借口,总是尽量告之。
“她老是笨笨的——”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如此评价自己的母亲,真让人吃惊。
“为什么这么说?!”
“炒菜总是放很多盐,拖地洒得到处都是水,害人摔跤!”
天哪!跟她死去的老爸说得一样,可见许小蕙总是当着女儿的面被骂被打,毫无尊严。
“但她始终是爱你的啊!”锦欢的教育有些软弱无力。
张雨萌反倒懂事地点点头:“嗯,我也爱她,虽然做错了事,但也不全是她的错!”
这小身板儿里住着一个成人的灵魂,有爱的灵魂,这是塑造一个好人的基本原材料。她心理上已经开始恢复,长大后应该不会像她母亲那样软弱,也不会像她父亲那样可恶。锦欢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