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间无非是相互羡慕和嫉妒,至亲姐妹也逃不出这两种情愫。
——锦欢专栏《女子说》
在吴锦欢看来,机场这地方就像个冰冷的金属罐头,只会生产出两种情绪: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哀伤。这里,每天都在上演着人生的两大主题——相逢和离别,一部永不落幕的夸张的舞台剧。甚至这么多年,一提起来,她胃肌都不自觉的抽搐一下,回忆就这样不服气的窜了出来。
国内出发的最后一个入口,以前立着一个玻璃房子的冰淇淋店,最拿手的是抹茶口味。
“小心!”邵元成拾起勺子,舀上一口抹茶冰淇淋,送到她面前,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在勺子下方接着,生怕弄脏了她的衣服。
锦欢睁眼望着他,海浪一样的卷发围绕着光洁脸庞,深棕色眸子里,有天真的神采。她奇怪他怎么不着急飞去南方谈生意了?
“就说堵车没赶上那趟航班啦。”他笑着把她搂在怀里,用下巴贴住她额头,那温度正好。
机票一再改签,到不能再改了,索性退掉,选择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航班,再晚,就走不了了。6个小时过去,邵元成还是进了候机通道,时不时回头挥手,锦欢只是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这样的恋情太美好,她害怕一眨眼就不见。
后面的车使劲摁着喇叭。糟糕!锦欢回过神来,以为挡了道,却发现自己不是罪魁祸首。
让人憎恶的是前面那一对。女的忽然从蓝色敞篷小跑车的副驾上跳下来,气呼呼的往前跑,瀑布一样的长发在风中飘着,美丽的倩影,但这美感并不应景。男的急忙下车追了上去,抓着女孩儿的胳膊不放,三言两语把她重新拽上了车。一大队车又开始缓缓前行。
短短一分钟,有人骂得唾沫横飞,有人摁喇叭摁得手都要骨折了,而锦欢一动不动坐在车里,安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土豪的闹剧!她在心底轻蔑一笑。不是吗?她和邵元成就从不当众闹,甚至连分手都没来得及闹。她冷静的把他从酒店房间赶出去,虚弱无力的躺了一夜,第二天照常到行政楼层会所吃早餐。落地窗外有绝美的日出,就在十小时之前,她还想着如何跟他分享这美景,甚至潜意识她心里有些盼望他能在此刻出现,帮她完成这个美妙的计划。
生活的计划太多了,却总是落空。至此,她再没见过邵元成。
锦欢走进机场大厅,里面密密匝匝的一堆人,她的密集恐惧症立马发作。正想往外溜,有个时髦女人在人群中朝她使劲挥手,清晰可见齐肩直发,小皮衣、紧身牛仔裤、细高跟,再配橙花丝巾,干净利落,让人眼前一亮。锦欢梦呓一般,叫了句:姐!
姐姐吴锦承一改往日含蓄作风,上前跟她拥抱,锦欢有些不适应,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一切过于有热度的东西,都会让她紧张,据说这跟童年时父母离异有关。
“锦欢,我有话对你说。”一上车,锦承突然换了严肃的表情。
“什么事?!”锦欢心肌收紧了一下,觉察到耳根有热乎乎的空气。
锦承迟疑了一秒钟:“没什么,我要回来住一阵子。”
十多年前,吴锦承毅然决然嫁给当时还在住公司宿舍的年轻律师张世忠,父亲辛辛苦苦把两个女儿养大,哪容得下一个穷小子随便带走?他强烈反对无果,最后抛出一句狠话:有本事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但也许吴锦承真有旺夫相。婚后老公一路平步青云,事业蒸蒸日上,一家人搬去了外地,住大房子,开好车,夫妻一如既往的恩爱甜蜜,聊天内容都是:前两天我在后院种了一棵杏树,有空你可以来看看。锦欢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去的。生活美满的吴锦承女士,光芒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啊,打算呆多久?”锦欢笑得有些僵,内心有个黑洞等待着浮出水面。
“不知道——”锦承胳膊支在车窗上,手掌托着头,风拂乱她的头发,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小海上寄宿学校了,我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了。真心羡慕你们这种为自己而活的女人。”
原来全职太太也有说不尽的苦恼。锦欢好奇,又不敢多问。她关上车窗,让姐姐安心在这密闭的小空间里休憩。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姐姐竟然是羡慕自己的!这让人有些小小的兴奋,转而又带来淡淡的失落感。
谁都知道都市快报的副刊情感专栏永远都只有一块小田地。虽然吴锦欢言辞犀利而不失幽默,深受大众喜爱,但情感问题总比不过生老病死民生大计。对外她是小有名气的明星,对内她只是一块鸡肋而已。更可怕的是,报纸将死!
报社年终大会,领导讲话。老总唐钧走上台,一身藏青色西装,眉眼炯然,头发里点缀着细碎的银丝。他外形属于旧式的好,说不出有哪里特别,但就是让人安心踏实。旁边的女同事用胳膊肘戳了锦欢一下,悄悄凑过来,用手指指太阳穴:“听说唐总老婆这儿有些问题。”
锦欢吃惊地望着对方,有点儿不敢相信,又抬眼望了一眼唐钧,他脸上找不出任何破绽。
“真的,上个月的一场车祸,失忆了,疯疯癫癫的,真可惜。”
“世上哪有事事都完美的?!”她故意避开女同事的眼睛,认为谈论领导不堪的隐私是大忌。
“你倒是看得开,但终究令人叹息。”同事耸耸肩。
“也许头脑清醒活着更累,要时刻提防自己变老,提防老公变心。失忆了,什么都不知道,岂不轻松自在?”锦欢冷冷一席话,不想再继续下去,没想到那同事竟然笑着又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这么毒舌,小心会遭报应。”
吴锦欢的报应真来了:新一轮人事任命,同时进报社的几个人都略有斩获,不是升主任,就是做了总编助理,再不济也成责任编辑。只有她,还在原地踏步。
万万没想到这还不算最大的报应。阴雨天里,办公室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
“请问谁是吴锦欢?!”
众人立马警觉地把目光都投到锦欢这边。吴锦欢的脸缓缓从办公隔间露出来,她两眼迷茫,嗓子有些发干:“我就是——请问——什么事?”
女警察赶紧上前来,表情有些激动:“劳驾跟我们走一趟!”
台词跟电视剧里一样,但电视剧里的警察说这句时,都是一副酷酷的扑克脸。而眼前这个女警察,不仅样子有些学生气,还一脸笑嘻嘻的,这是在玩什么游戏?
“到底什么事?!”锦欢有些恼。
“有个女孩儿正要跳楼自杀,说临死前要见你!也许你可以帮我们去劝劝她。”站在后面的那位年长一点儿的男警察终于表明来意,并亮出了相关证件。
人命关天,容不得她推辞。邻桌新闻中心的夏楠紧张地站了起来,凑到她身边问:“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锦欢谢绝他的好意,表情淡定的跟着两位警察离开,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都被沉沉的疑云压着,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警车,锦欢感觉诡异到极点。她一语不发,那个女警察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始絮叨着,可能试图缓解气氛:“那女孩儿好像是你的忠实读者,最近男朋友跟她分手,竟然寻死寻活。”她口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锦欢哦了一声,仍然不多话,手心有些冒汗。
“我平时也很喜欢看你的专栏也!”女警察越说越起劲儿,身体拼命往锦欢这边倾斜,“没想到你本人长得这个样子。”
锦欢看了她一眼,她立马解释:“我的意思是比想象中漂亮多了,嘿嘿。”
车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密度极高的住宅小区,十来栋30层高的楼,挤在一块小小的平地上,压抑得有快窒息的感觉。其中一栋楼下,围着一大群人,都在仰着头,往楼顶上看。细雨蒙蒙,人们却兴奋得伞都不打。有的脖子仰酸了,又低下头,跟旁边的人议论着什么。
两位警察迅速把锦欢带上楼顶。
一个穿着粉色抓绒上衣,短毛呢裙的二十出头的女孩儿正站在屋顶边缘,面朝里,整个脸因为过度哭泣而浮肿,雨水让红色的头发显得脏兮兮,光溜溜的晃荡着的两条腿,看着让人心里打冷颤。她看到锦欢,眼睛一睁,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吴锦欢,你终于来了!”
锦欢小心翼翼走上前,却被喝住。
“为什么要寻死?有话好好说”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是想好好说清楚,可他扔下一句话就跑了,手机不接,信息不回……”对方顿了顿,重新抬起头,“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他找来?你帮我问问他,究竟是为什么?!”她眼神中充满复杂的神情:有愤恨、有悲伤、有乞求、有命令。
“好好,你先站着别动,我帮你。”锦欢无奈,拨通了男孩儿的电话,但得到的回应却是冷淡的。
“你不知道她有多烦人,跟她在一起,我一点儿空间都没有了,连在厕所里多呆了几分钟,都要被审问。总之,我就是要离开,再也不想见到她!”
电话是免提状态,所有人都听到那男孩儿无奈的控诉,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女孩儿。
哇的一声,女孩儿大哭起来,一边用胳膊抹着眼泪,一边朝锦欢大喊大叫:“你怎么这样?你根本就没想过尽力帮我,你只是要看我笑话!”
“我——没有!”锦欢手心里的冷汗已经转移到全身,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生怕对方一时激动跳了下去。
突然,女孩儿止住了哭声,使劲拧着眉眼:“你这个大骗子!”她发疯一样扑过来,想要掐锦欢的脖子。幸好锦欢躲闪及时,身后的警察也回过神来,瞬间把女孩儿抱住。
解救行动圆满结束。锦欢才明白,原来主角并不是真正想自杀。可恨成年人经常用小孩子的手段来达到目的!那女孩儿只是想男友现身,不惜以死相逼,还拉上吴锦欢来当帮衬。
后来男孩儿好心地打电话来问过锦欢事情怎么样了。锦欢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不怕她当时真的跳楼?!
男孩儿无奈叹气:你不了解,她只是从小被父母宠坏了,她是绝不会跳楼的,这样的女人真让人头疼——
整个闹剧,吴锦欢就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回到办公室,大家都长舒一口气——原来没有泼硫酸、刀割脸这样的狗血情节,她吴锦欢竟然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众人旋即失望,重新埋头苦干,有时候能听到有人小声嘀咕,好像在讨论为啥一个自杀的人要找她?吴锦欢怀疑自己神经过敏,又后悔没把夏楠拉上,当个人证,也好理直气壮地宣布:我没做坏事,一场误会,我还是单身女神一枚!可是那样,又如何?她还是一个生活失败的典型案例。自从与前任邵元成这个所谓的成功人士分手,她就处处不顺,在报社好像从来没被正视过,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撑,希望有一天能撑到出人头地,或者嫁个拿得出手的男人。她愿意相信算命大师说的好话:终究是不一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