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样迷乱而熟悉的气息，柳婧确信自己是站在这里了。夜里的灯火辉煌属于她身后的大街，莎妮酒吧永远只有影影绰绰暗暗飘动的男男女女。柳婧不用细细寻找，在周身裹着的各色气味里，她总能锐敏地捕捉到那曾经属于她的一份忘情和熟悉，是从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她这时用眼定定地看了一个角落，感觉到了起伏的骚动。柳婧很镇静，她几乎是一步不错地走到了两个人旁边，只是站着，冷眼看着，清醒地，嘲讽地，直到他们注意到她。占宇那幅恍然失措的表情竟然与当初十七岁时塞小纸条给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他随即就平静了。女孩清纯可人，眼神里没有那种阅尽世故的老练与精明，但这时显然有一种被打扰的不快与愠怒。旋即似乎又明白了什么，霎间两眼满是执着与勇敢，好像在告诉面前这个同样的女孩，我就是爱他，我可以面对一切。
柳婧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当这一被现代媒体演绎得几近泛滥的场景真实地和自己联在一起时，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对待，是泼妇骂街陶然大哭，抑或是高雅脱俗凛然一笑绝尘而去？柳婧终究只是张了张嘴：“我等你的……”。撕开一种气味走了出来，柳婧走得很仔细、很小心：“不能快的，不能痛的！”柳婧记不清是多少次对自己默默地说这句话了，但今天好像也说得格外仔细和小心。“……96、97、98、99、100”，从街口右转进去，占宇每次都是不多不少恰好走一百步，然后掏钥匙，开门，迎接一屋的灿烂和一下子就吊在他脖子上撒娇的柳婧。这次居然也恰好是一百步，没有丝毫的凌乱和惊惶，甚至还透着点残酷的沉稳。门开了，只有满屋呛人的烟雾和陷在沙发里闪闪发光的烟头，房间里没有开灯。占宇也几乎是一步不错地走到了烟头旁边，只是站着，冷眼看着，清醒地，嘲讽地，当然柳婧是早就注意到他了。“别这样折磨我，宇，我真的好累！我已经说过了没有过对不起你！”
令人窒息的沉静过后，柳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抱紧了靠在沙发旁占宇的双腿。望着胡乱扔在烟缸里依然在努力升腾的烟头，占宇感到了鞋面上有细雨打在天蓬上的声音，沙沙柔柔，令人伤心。占宇的泪无声地落下，他几乎就要深情地拥起柳婧，捧起那一脸的泪滴，用温柔的舌尖帮她好好地擦去，再在她的耳边细细地，就像无数次说过的那样，甚至还伴了轻轻咬着她的耳垂：“我爱你！我真的相信你！”但此刻却没有传统中的歇斯底里，占宇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推开柳婧，竟至冷冷的，占宇突然间有点怕自己，心不由得哆嗦起来。“你都看到了，一切是我的错。”伴随着这句话，占宇已很响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一切真实得可怕，占宇带走了一切的回忆和永远的温馨，甚至包括拒绝的时间和机会。柳婧摸索着捡起了烟缸中依然升腾的烟头，想着这时惟一可做的，就是让它烧得更旺，自己也好随着升了开去……占宇其实是因为柳婧来到这座城市的，喧闹繁华一如他的家乡，但真真实实的，就只有他的柳婧了。柳婧毕业一回来，就顺畅地进了一家大公司做上了白领。“在家千般好，出门时时难啊。
”占宇没柳婧幸运，奔波一月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而一无所获时占宇无奈地发出喟叹。但这只能在心里，占宇是丝毫也不敢表现在脸上的，自尊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柳婧的身体不容许她为他担心，先天性的心脏病连占宇有时都不理解柳婧何以柔柔弱弱着成长至今，但柳婧总调皮地说是因了占宇“爱情的滋润”，说多了占宇也就信了，这时总有两人幸福地长拥，他们爱得太深。柳婧对占宇的奔波似乎并不在意，总笑着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瞧你的这份自信！”占宇也就高兴了起来，想着自己的努力表演没有白费。这天占宇想着将又是无功而返了，因为他马上去的可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公司，“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占宇在心中悲悲地鼓励自己。没成想出奇地顺利，和善的人事部经理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占宇的相关证件，问了一些问题，说：“你稍等！”进去不大会儿，占宇听到了电话铃响的声音，很快又出来了，出来后笑得更和善了：“恭喜你，小伙子，你被录用了，明天来报到吧。”占宇惊喜得连连道谢，没想到终于梦想成真。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柳婧的住处，习惯了的一百步第一次出现了误差。掏钥匙，开门，他要对吊在他脖子上的柳婧完成他的喜悦，他爱极了柳婧那一种娇柔的喘息。
但眼前的一幕使他愣住了：一个四十多岁秃顶的男人，准确地说还有遍布全身的脂肪，和了柳婧紧紧地坐在一起，更准确地说正拉了柳婧的手，对了柳婧脸上的泪痕起劲地说着，当然还有柳婧散乱的头发。一切都在无声地表明，这里刚有过一场不怎么光彩的战斗，占宇就是这样认为的。柳婧先发现了占宇，慌慌忙忙抽回手，用了手胡乱地在脸上擦着，就像受惊的小兔。男人倒还沉稳，不忘记慢慢提起黑亮的包，甚至还很绅士地冲占宇点点头，走了出去。随着身后关门的响声，占宇冒火的目光在柳婧身上扫来扫去。“不是的，宇，不是的，听我说！”柳婧眼中第一次有了惊慌。占宇发现自己正在深深地沉入海底，咸咸的海水窒息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不是什么呀，我没说啥呀！”占宇在努力挤出笑容，但他发觉自己失败了，从未有过的失败。“相信我，宇！”柳婧已经嘤嘤哭泣。占宇沉默地看着，脑中还满是刚才男人很绅士的影子。“肥了的老牛想吃嫩芽，骗谁呢，哼，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占宇心中恨恨地想。
突然间占宇觉得有了莫名的安静，慌了回过神来，发现柳婧脸色惨白躺在沙发上没了动静，眼角兀自还在垂下泪水。“不好，她的心……”占宇心中一闪，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叫急救车……“咳，哥，你还在呀，我晚上六点到，接就不用啦，林风会开车去接我的，代问嫂子好哟，我明天去看你们。” “死丫头，别乱说，还不是嫂子的……” “这还不是分分钟的事，算啦，不和你说啦，我要关机上飞机了。”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占宇其时正躺在自己小屋的床上，是小妹打来的，一毕业就匆匆奔了她的爱来，就是那个林风，是这里一个很有名气的企业的副总，早她一年毕业，他们的爱，是糖里裹了蜜的那种，学校就进行了先期策划，现在终要修成正果了。林风的副总，是他父亲给他的锻炼机会，因他父亲就是企业的董事长。当初找工作为难时，小妹提到过，说林风人很好的，但因了一份固有的清高，他甚至去都没去过这家企业，他的这种“清高”可是有了名的。接小妹电话时，占宇也无法集中心思，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这样。主要是因了柳婧的身体，一年前病后，占宇吓坏了，医生也发出了警告，提出趁着年轻，应极早进行手术。
所以占宇这一年多来处处小心，那个“男人”的事只在深夜里才想想，现在连这也没空想了，他整天满脑子就一个字：钱！他要筹钱为柳婧手术，但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占宇甚至有了天涯尽头的感觉，想烦了，就打电话和小妹乱扯一气，说是抢银行的心都有了，小妹提出来帮他，他一口回绝，他知道小妹有这能力，但钱却是那个林风的，他不愿小妹一辈子为他背上一个感恩的十字架。小妹调皮地说那有什么的，我给他打一辈子工还愁还不清呀，但他终究没松口。小妹说话算话，第二天约了林风开车来看占宇。扯着扯着，望着占宇的满面愁容，话题自然落到了柳婧的手术上。小妹刚开了个头，占宇忙摇手制止。小妹就拿眼看了林风，林风低了头，故意不看小妹，小妹似乎有点火，在他背后使劲掐了一下，林风慌慌地抬了头，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占哥，今天来，我还有另外一件事和你说的，柳姐需要一大笔钱手术，等你们攒够钱，时间可就来不及了，其实你不知道，柳姐公司的老总一直暗恋柳姐，他和我有业务来往，愿意为柳姐手术，但条件是你离开柳姐。”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林风似乎长吁了一口气，小妹倒是笑容依旧，林风拿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妹暗地里朝他晃了晃拳头，林风又低下了头。
占宇一直是大张着嘴听完这段话的，一忽儿天地就倒了个个。小妹似乎胸有成竹，忙不迭地开导起来：“哥，你爱柳姐不，希望她幸福不，你说把个人爱死了，那还叫啥爱呀，她幸福地活着，你肯定比她还幸福！”是的，只要她幸福地活着，我是比她还幸福的，占宇在心中默默地想。“我明天给你们回话吧。”占宇已没有力气说其他的话。“我同意了，他给多少钱？”“咳，这你就不要管了，管够就行。”小妹快人快语。第二天占宇用几乎哑了的嗓子给小妹打了电话。“我马上过来。”小妹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一见面，小妹递给占宇一张纸条：“这是你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下一站要投奔的地方。”占宇接过一看，是南方一家很有名气的大公司，本能地想拒绝，但如潮的伤心使他默默地收了起来，他需要一个收拾伤口的地方。“但柳婧，你们知道她没法离开我的。”占宇拼命地忍住就要落下的泪滴。
“这我给你想好啦，我就彻底奉献一次啦，你们不是常去莎妮酒吧吗，你和我朝那儿一坐，再让柳姐去一看，就啥问题都解决啦！”小妹快得像刀子。占宇无奈地想，或许这是命中注定的，连分手也是别人策划好的，为了爱而不爱，占宇感到有碎片在胸腔里撞击，疼得麻木了吧……柳婧从那晚抽烟后，就爱上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喜欢看着火光在自己面前一闪一闪，火光每闪一次，占宇的影子就出现一次，她想抱住了，搂回来的却只有呛人的烟雾。恍惚间，终于搂住了，“宇，我的宇。”她喃喃地呼叫着，手中的烟落到了地上，沉沉睡去。在这个不知名的夜晚，不是执拗的门铃声，柳婧愿意自己就这样永不醒来。松了搂着沙发扶手的手，柳婧站起来觉得头昏昏的，门铃还在一个劲地响，柳婧只得摇摇晃晃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怯怯的，女的倒笑容可人。像在哪儿见过，柳婧努力地寻找脑中的影子。
对，对，就是酒吧的那个女孩。“示威来了。”但柳婧此刻已没了心情，她自顾自朝里走去。一男一女跟进了屋，女孩还快步上前扶了她。“柳姐，我是占宇的妹妹，他是我男朋友。”男孩此时在旁讪讪地笑着。柳婧惊愕得睁大眼睛。“那晚在酒吧你见过我的，”女孩说着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其实你们的故事我早知道了，我哥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但我哥那倔脾气，是死活不要别人的怜悯与同情的，他要凭他的能力爱你爱得彻彻底底的，但你的手术要一大笔钱，我哥愁得人都病了，但我就这么帮忙，肯定是越帮越忙，不得已我和他演了出戏，但这可是以爱情的名义哟，我哥这人不让他来一次铭心刻骨，他是不会轻易答应的。”女孩说着拉了拉男孩的手，并递上了一个存折：“这是你手术需要的钱，祝你们白头偕老！”柳婧迟疑着接过存折，她已在惊愕中醒了过来：“这，这个钱？”“别推啦，柳姐，我真为你们的爱骄傲，你难道愿意永远失去我哥吗？”
“就是，就是，我可再不愿当这恶人啦！”一旁的男孩赶忙表白。“谁说你是恶人啦，人家柳姐不是正在喜欢我们嘛！”女孩嗔怪道。柳婧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历了一个世纪轮回，空了的心正一点点回到自己身上。“那占宇呢？”“在这，”女孩拿出一张纸条，“快去吧，柳姐，我哥不知痛苦成啥样了！”“对对对，就去的，”柳婧的脸上因了兴奋还有一份真诚的感激而现出了少有的红晕，“我还要和他说个男人。” “男人？”“对，就是我舅舅，那天来看我，也说要帮我去手术的，我也是怕伤了你哥的心，好歹没答应，但顺便托了他让你哥在他下属的公司工作，你哥到今天还不知道呢，他还以为……他这死脾气，看我这次不放过他！”女孩和男孩相视着笑了，还更紧地牵了手。“柳姐，快快手术，我哥这次肯定会接受的，我可等着叫嫂子哟！”“会的，会的，他是死过一回了，活着就得接受的，我们会分期还给你们的。”望着已在忙忙收拾行装的柳婧，男孩和女孩靠得更紧了，男孩作势要亲女孩，女孩头一偏，暗地里用手指指忙碌的柳婧，不想柳婧正用眼偷着看他们，几个人立马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