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做了天下兵马大都督。当然这“天下”是打引号的,只是魏国的天下,不是真正的天下。
可司马昭心怀天下。他出入时令三千铁甲兵前后簇拥,以为护卫,以为排场。至于朝中一应事务,司马昭不奏天子,自己在相府里就说了算。
他的眼里并没有魏主曹髦,他随时可称帝,却到底怕一样东西。
天下人心。
上次他哥司马师还没怎么着呢。淮南就有人不听话,闹将起来了。他这次真要有所作为的话,会不会重蹈覆辙呢?
便派人暗访,看看天下人心,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一访,访出了一个反对派——镇东大将军诸葛诞。说起来,诸葛诞还是诸葛亮的族弟,但他反对司马昭当皇帝并不是心向蜀国,而仅仅是因为他只效忠于曹家天子。
诸葛诞造反了。他一面写大字报历数司马昭之罪,一面聚集两淮十多万人以及扬州新降兵四万余人,积草屯粮,准备大干一场。与此同时他又令长史吴纲,送他的儿子诸葛靓入吴为人质求援,务要联合吴兵诛讨司马昭。
淮南,再次变得不平静了。
吴国果然出兵了,派了文钦等人为向导,起兵七万,分三队而进。与此同时,司马昭也出兵了,绑架魏主曹髦为人质,尽起两都之兵二十六万,浩浩荡荡,杀奔淮南而来。
这场战争从面上看就是不对等的战争。
诸葛诞的兵很快就被打得大败。这位可怜的诸葛亮族弟似乎没有一点诸葛亮的智慧,他只能灰溜溜地引败兵逃入寿春,然后打死我也不出来。
司马昭无可奈何了——诸葛诞的这一套路很像他父亲司马懿当年对诸葛亮使过的那样——我就做缩头乌龟怎么了?现如今,诸葛亮换成了诸葛诞,儿子代替了老子,同样的战略战术却在轮回。
这是报应,更是考验。考验司马昭能不能独辟蹊径有所作为。
司马昭不能独辟蹊径有所作为。诸葛诞闭门坚守,他只能下令他的兵们四面围困,全力攻城。却收效甚微。
好在有一个人面对困局独辟蹊径有所作为了。
钟会。
钟会以为,要给人以希望,因为人是靠希望活着的。所以四面围困不如三面围困,留一面让诸葛诞出逃。
诸葛诞会出逃吗?司马昭不能肯定。
钟会振聋发聩:你见过不会坐吃山空的城吗?你见过永远窝在城里的兵吗?寿春城中的粮草虽然多,却总有吃光的一天;窝在寿春城里的兵虽然眼下无忧,却总有忧伤绝望的一天。
要给人以希望,要利用好他们仅存的希望,有所作为。钟会谆谆教诲,司马昭恍然大悟。
便三面围困寿春城,只留南门大路让诸葛诞的兵们突围。
诸葛诞的兵们没有突围。因为诸葛诞不同意突围。他看出了城外是陷阱,不是机会。可困境也在这里——城外是陷阱,不能冲出去;城里粮少兵多,也不能久守——城里城外都看不到一线生机。
诸葛诞首鼠两端,在该决策的时候拒绝决策,拖一天算一天。
他以为闭上眼睛问题就不存在了,而人生就是拖一天算一天。天下悠悠万事,了无可了,不如不了了之。
可人心却在此时悄悄起了变化,城中的很多人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比如谋士蒋班、焦彝。他们在建议诸葛诞出城与魏兵决一死战无果后,选择了以脚投票,自己出城降魏了。
还比如文鸯、文虎。他们的父亲文钦眼见城里军士渐渐饿倒,建议将北方之兵全放出城去以节省粮食,未料诸葛诞以为他有异心,竟将他杀掉了。由是文鸯、文虎也选择了降魏,并受到重用——司马昭赐其骏马锦衣,加为偏将军,封关内侯。二人于是衣锦环城,卖力喊话,以其冰火两重天的事实教育广大的城中守军,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由此,城中人心浮动,诸葛诞的拒绝决策或者说粗暴决策直接影响了这场战事的胜败——寿春城守将曾宣献城了。他打开北门,主动放魏兵入城。诸葛诞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人世间最坚强的东西不是城墙,而是人心。
人心比城墙更坚固,也更脆弱。人心如水,今天可以承载你,明天就可能淹没你——如果不善待它的话。
诸葛诞最后当然死翘翘了。不仅是他,他的家族也全都死翘翘了。司马昭以其血淋淋的杀戮告诉世人,造反者绝没有好下场。一个人如果智商不高,千万不要随便起来革命,否则被革掉的往往是自己的命。
那些参与联合作战的吴兵则成为牺牲品。他们有一部分战死了,大部分选择了投降。
这是危险的投降,因为司马昭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们。如果归入魏国战斗序列,无疑个个都是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原因很简单——归降吴兵的家小都在东南江、淮之地,若留他们在北方,与东吴作战,他们打的都将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乡。心够不够硬,忠诚度有没有问题,这些谁都不敢打包票。
司马昭选择了不信。
他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就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一样,每一颗心都有立场,都有其牵肠挂肚的地方。
便决定,杀了他们。坑杀,掘一个坑,让这些定时炸弹都在坑中长眠,不再引爆。
钟会坚决反对这一做法。钟会以为,消灭暴力最好的办法不是暴力,而是怀柔。
怀柔不是懦弱,也不是养虎为患。因为每一颗心都有立场,都有其牵肠挂肚的地方。如果将这些降兵无条件放归江南,就可以显现魏国之宽大。
“古之用兵者,全国为上,戮其元恶而已。若尽坑之,是不仁也。”钟会进一步解释。
司马昭接受了他的解释和建议。
事实上,这是一种勇气和自信。吴国已然江河日下,与这样的国家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又怎样呢?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三国一统只是时间问题,他取代魏帝也是时间问题。他等得起。
伐魏综合征
诸葛诞起兵征讨司马昭,东吴出兵助阵,司马昭起两都之兵弹压,在姜维看来正是他伐魏的一个好机会。
姜维已经得了伐魏综合征。这是宿命,也是条件反射。蜀汉延熙二十年,姜维又带兵出发了。这一次他取骆谷,度沈岭,直望长城而来。
长城镇守将军司马望,是司马昭的族兄。城内粮草很多,人马却少。所以两相PK的结果,是魏兵被打得号啕痛哭,声闻四野。
长城的陷落似乎已不是悬念。不仅姜维这么认为,连司马望也对此深信不疑。
只是世事多乖张,姜维的致命对手邓艾在此时又出现了。邓艾据渭水下寨,协防司马望死守长城。面对姜维咄咄逼人的攻势,邓艾只采用了一种方法应对——拖。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都怕拖。女人不能拖,拖着拖着红颜就凋落;男人不能拖,男人一拖万事成蹉跎。
战事更不能拖,战事一拖,攻守易势,胜利的果实一眨眼就变成寂寞,捏在手中徒呼奈何。
邓艾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一面派人向司马昭求救,一面对姜维拖泥带水。
姜维绝望地发现,他遭遇了世界上最能拖的男人。他豪情万丈地派人向邓艾下战书,约定来日大战,邓艾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第二天却偃旗息鼓,紧闭寨门,就当没这回事。可怜姜维五更就起来令三军做饭,然后布阵等候一整天却找不到对手。整个一被放鸽子了。
晚上又派人向邓艾下战书,约定来日再战,邓艾依旧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第二天还是偃旗息鼓,紧闭寨门做无赖状。如此情形经历了五六次之后,姜维才明白,邓艾原来在等救兵。
姜维也搬救兵。他写信给东吴地区领导人孙,请求对方全力攻击司马昭,使其无暇分兵他顾。但是姜维此时并不知道,一切已是大势已去。
司马昭已然攻下寿春,杀了诸葛诞,劝降了所有参战吴兵。与此同时司马昭班师回洛阳,正引兵来救长城。
时间站在了司马昭一边,邓艾的“拖”字诀大获全功。姜维只得黯然回撤汉中,尴尬地结束他的伐魏计划。
但生命不息,伐魏不止。蜀汉景耀元年冬,姜维再一次出发了。他以廖化、张翼为先锋,起蜀兵二十万,分布于祁山之前,意欲与邓艾、司马望殊死一搏。
这个老男人,再也输不起了。
不错,一个人可以失败N次,但在N+1次他必须赢。N+1次决定事物的性质与走向,而前面的N次失败都可以是铺垫。
这话反过来说也成立。一个人可以胜利N次,但在N+1次不能失败。因为最后一次最重要,它是盖棺论定的。
姜维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时间不多了。他太需要一次胜利来肯定自己,肯定蜀国,不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度。
老天爷这次发了悲悯之心,几乎把一个完胜送给姜维——在廖化、张翼的两面夹攻下,魏兵大败。邓艾虽然舍命逃出,却身中四箭,几乎丧命!
但是最最关键的时刻,一个阴谋出笼了。
邓艾、司马望使出了反间计,派人到成都散布流言,说姜维怨恨天子刘禅,不久就将投魏。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若干年前,在诸葛亮胜利在望时,司马懿也曾经使出同样的招数令刘禅召回诸葛亮,从而使得司马懿咸鱼翻身。这一回,邓艾、司马望决定再出击一次,拷问人心,是否多疑依旧。
人心依旧多疑。特别是在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上。
刘禅没有任何长进。因为他始终是个没有安全感的男人。
这个蜀国是他的吗?也许是,因为他是天子;也许不是,因为兵不在他手上,在姜维手上。
所以蜀国是他刘禅的前提是姜维要有足够的忠心。姜维有足够的忠心吗?没有人知道,除了姜维自己。
刘禅便要做一个实验,以召回姜维的方式来考察他的忠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