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无奈与忧伤也正在这里——看得很清楚,却无能为力。就像人世间大多数悲剧的由来,只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心,痛得无法呼吸。
危险的游戏
诸葛亮在无奈,司马懿也在无奈。
一度,司马懿以为,自己不蠢蠢欲动,世界也就不蠢蠢欲动了,可现在他才发现,他是他,世界是世界。
世界蠢蠢欲动了。
准确地说,他的部将们蠢蠢欲动了。
受不了司马懿接受女人服装的奇耻大辱。在他的部将们看来,这不仅是司马懿的奇耻大辱,也是他们的奇耻大辱。便坚决要求出击,与蜀兵决一死战。
司马懿拦他们不住。
当然,若要硬拦,司马懿可以拦住他们的身,却拦不住他们的心。一颗心蠢蠢欲动之后,身体如何作为就是次要的了。
便写信给曹睿,将部将们坚决请战的决心描述了一遍,然后请曹睿决定战还是不战。
曹睿糊涂了。因为他看不懂这信——你司马懿打仗什么时候请示过我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这战与不战是战术问题不是战略问题。
但卫尉辛毗却看明白了这信。
内容在信外。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话语,表面上的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弦外之音。这是司马懿不想战的曲折表达啊。
卫尉辛毗对曹睿说,司马懿并无战心,只是因为受到诸葛亮的耻辱,众将愤怒,所以才上表求得明旨,以杜绝诸将求战之心。
曹睿恍然大悟。他这才明白,自己只是个借手,借司马懿一用而已。
但他并不生气,相反,还很欣慰——这是司马懿的成熟,也是魏国之福。
知道什么时候该有所作为,什么时候该无所作为,是一个统帅走向成熟的标志。曹睿乐观其成。他下旨不许出击。
这样的一番曲折被诸葛亮知道后,诸葛亮对司马懿的忍字功赞叹不已。他们两个,一个攻,一个防。攻的一方绞尽脑汁诱敌上钩,防的一方曲折婉转见招拆招,简直是鸳鸯对对碰。
都很激情。
都很到位。
在智慧之巅闪展腾挪,玩的就是心跳和灵感。所以这一回合,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
不过,时间在司马懿这一边。因为诸葛亮摇摇欲坠了。
这是秋天的五丈原。人很多,欲望很强烈。只是诸葛亮在秋风中瑟然。他的欲望快消失了。
在这个世间,诸葛亮曾经是个隐者。却是个有欲望的隐者。
他为天下表达而活,希望在人世间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其独一无二的观点。
所以,他出来了,和他的团队一起追梦。刘备、关羽、张飞、赵云包括他自己都是追梦人。
只是追梦人未必都能追到梦。梦还在,人已逝。一生的价值只是难与人言的理想和身后那一长串难以辨认的足迹。
而最后的结局却都是壮志未酬。
聪明如诸葛亮者,也难逃此命运。
诸葛亮在秋夜里扶病出帐,看漫天星斗万般闪烁,唯有一颗星幽隐不明。
在心里,诸葛亮把那颗星的明灭和自己的性命联系在一起。
星的光亮还在,命就在。所以他要设帐作法,保这光亮不失,保住他在人间最后的希望。
此间有一个少年,曾经雄心万丈,曾经追梦天涯,现如今,人到中年,命悬一线。
他看万山红遍,他看层林尽染,他看沿路风光万千,一转眼,却是归去时节。
天意如此。任何人都不能得意一生,归去来兮,诸葛亮的剧情即将落幕。但他却要设帐作法,逆天而动了。
毫无疑问,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名曰祈禳之法。游戏规则是,在帐中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面布置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本命灯七日内不灭,诸葛亮可以将生命延续下去;如果灯灭,则必死无疑。
愿赌服输。
诸葛亮开始祈禳了。生命系于一豆之光,没有人可以保证本命灯在七日内不会熄灭。它太微弱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以吹灭它,更何况这是在战争状态,帐外有司马懿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完人走了
司马懿的确虎视眈眈。他不仅虎视眈眈,还大胆出击了。
这不是蠢蠢欲动,而是事出有因。诸葛亮在帐内六天毫无动静,这样的反常之举让司马懿遐想万千——这个人,是不是去了?
便派夏侯霸引兵出击,去五丈原一探究竟。
事后诸葛亮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他在帐内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寨外却呐喊声四起,预示着某种凶险的临近。
但意外真正发生时,诸葛亮还是大吃了一惊。
因为熄灭本命灯的不是敌人,却是自己人。
魏延。
当时的魏延正飞步入内,告诉诸葛亮“魏兵至矣!”魏延的脚步急,一阵风进来,竟将本命灯扑灭了。
诸葛亮到这时才知道,原来人世间,伤害自己最深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甚至是自己的保护者。
保护与伤害,往往是一墙之隔,一念之差。
姜维怒了,拔剑要杀魏延。诸葛亮却弃剑而叹,觉得一切都是天意。
如果天意让魏延来做熄灯之人,杀了他又能怎样呢?与天意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就像此时的他,行祈禳之法,却不知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之,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毫无收获。
便黯然收场,开始交代后事。
诸葛亮的后事交代,充满了玄机,也充满了惆怅。
玄机有三。一是认定他死之后,魏延必反。为此诸葛亮制作了一个锦囊,将妙计藏于其间,交给杨仪,以解将来可能发生的国家危难。二是他交代杨仪,自己死后,决不可发丧。军中要安静如常,切勿举哀。三是指定并且只指定两个相位继承人:蒋琬和费祎。费祎之后,蜀国托与何人,诸葛亮没有说,他也无法再说什么。所谓生前身后事,他能够掌控或者说看破天机的也仅限于此了。
惆怅则无法言说。在给后主刘禅的信中,诸葛亮字里行间充满了自责和感伤: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
同时诸葛亮自责“吾不幸中道丧亡,虚废国家大事,得罪于天下。……再不能临阵讨贼!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一切已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了……
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诸葛亮抱憾而逝五丈原,时年五十四岁。三国的历史毫无疑问为此停顿了一下,一时间有不知如何往下演绎的惆怅和迷茫。
因为一个完人走了。
一个充满智慧的完人走了。
一个让周瑜感叹“既生瑜何生亮”的完人走了。
一个让刘备三顾茅庐、终生相依、死后相托的完人走了。
一个让刘备成为曹操对手的完人走了。
一个舌战群儒的完人走了。
一个逆天而行、终成三分天下格局的完人走了。
一个呕心沥血、为蜀国开太平盛世的完人走了。
一个让刘禅如丧考妣的完人走了。
一个让孟获心服口服的完人走了。
一个六出祁山为理想燃烧自己的完人走了。
一个与天斗其乐无穷却未能过满甲子年的完人走了。
一个让三国历史变得好看的完人走了。
一个司马懿视之为对手的完人走了。
毫无疑问,诸葛亮之后,三国的历史变得不那么好看了。因为平衡被打破了。蜀国不再有问鼎中原的勇气和可能,它注定要走向沉沦和落寞。诸葛亮之后无三国,更遑论西蜀了。刘禅是真正的如丧考妣,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无法诉说。在历史的大格局中,他终究是个悲剧人物或者说是过渡人物。而曹睿也是悲剧人物或者说是过渡人物。
理由很简单,司马一族要坐大了。司马懿和他的儿子司马昭从这一刻开始,真正有了自己的空间。有了自己的无限可能。
虽然说在三国,没有什么不可能,但诸葛亮在与不在还是不一样的。
诸葛亮在时,司马懿的对手是诸葛亮;诸葛亮不在了,司马懿的对手是寂寞。在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的死敲响了丧钟。丧钟为谁而鸣,为蜀国而鸣,为魏国而鸣,也为这个令人爱恨交加的时代而鸣。
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都是轮回。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