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情过深、用力过甚了,演砸了。
所以他没有出现在酒席上,而是让传令官传出话来,说:“使乌戈国之人不留种类者,是吾之大罪也!”
又说:“丞相不得已而用此计,大损阴德,故面羞,不欲与公相见。”
孟获翻然醒悟。
在最后时刻翻然醒悟。
他在酒桌上终于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真是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样的战争,没有谁是胜利者,大家都是失败者。
而现在他和诸葛亮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停止游戏。
这场死人太多的游戏。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七擒七纵的故事至此画上句号。诸葛亮没有想到,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人心工程在最后决定放弃的时候却意外地成功了,并且是双倍的成功。
不仅拯救了孟获的心灵,也拯救或者说净化了他自己的心灵。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因为孟获热泪盈眶地说:“七擒七纵,自古未尝有也。某子子孙孙皆不复反矣!”
这样的话语毫无疑问是动听的,也是诸葛亮所需要的。但是长史费祎却认为眼泪只能感动一时,不能维持永久。在仇恨与仇恨之间,仅靠眼泪来稀释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要有制度保障。
他建议,在此地设置官吏,与孟获一同参与管理,以昭示蜀国国家主权的存在。
诸葛亮不同意。
不错,国家主权是很重要,可设置官吏就能保障国家主权的存在吗?诸葛亮不相信。
就像他不相信打败一个人就可以打垮他一样,诸葛亮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土地的收复而是人心的收复,要是为开疆拓土而来,他需要对孟获七擒七纵吗?
所以他不是为征服这片土地而来,是为征服土地上的人而来。
关于这个问题,诸葛亮向费祎提出了“三不易”说:一是设置官吏就要留兵,保持武装力量。可如此不毛之地,兵粮无法筹措,怎么留得住兵,此为一不易;二是设置官吏不留兵的话,则蛮人在历次与蜀人的战斗中死伤累累,必定怀有宿仇,矛盾一旦激化,则成祸患,这是二不易;三是蛮人既与蜀人有宿仇,设置官吏也好,留兵也好,只能加重他们的疑心,效果将适得其反。所以要真正治理好这片蛮荒之地,只能是无为而治。
费祎恍然大悟,第一次对“无为而治”四个字产生了新鲜的理解。
的确,对待仇恨,不能以仇恨的方式去化解。无为而治表面上是不治,实际上却是最大的治理。因为它表现出来的是对人心的尊重和宽容。
诸葛亮长袖善舞、举重若轻,将复杂的政治问题简单化和人性化了。这是功力,也是修养。
体现了大国气度。
虽然当时的蜀国还称不上大国,但毫无疑问,诸葛亮具备了大国丞相的气度。
这让孟获以及当地的人们都感恩戴德,他们纷纷为诸葛亮立生祠,并称呼他为慈父。一种新型的治理关系就此确立。诸葛亮班师回国,孟获则率领大小洞主、酋长以及诸部落十八相送,很有依依不舍的意思。
南方就此平定,蜀国的战略格局开始转向北方,转向那个最致命的敌人——魏国。
提建议是个风险活
魏国的曹丕却等不及了。
虽然他很想跟诸葛亮较量一下,看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可老天爷不答应。
没有人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不答应,只知道老天爷在曹丕四十岁的时候就匆匆带走了他,不给他和诸葛亮在人间继续交锋的机会。
也许,这是对曹丕的一种保护。也许是这样,谁知道呢?反正老天爷在不高兴的时候会使小性子,令世人痛苦莫名或惆怅莫名。
所以悬念落在了曹睿身上。曹睿是曹丕的儿子,在曹丕壮志未酬身先死之后,他坐上了魏国的龙椅,直面当时已一分为三的中国。
就像一个大蛋糕一分为三一样,虽然魏国占的部分稍微大些,那最多也是三分之一强。现在曹睿初登大宝,很有将全中国的蛋糕都归拢到自己手里的意思,便开始封官拜将,集纳全国的人才为己所用,封钟繇为太傅,曹真为大将军,曹休为大司马,华歆为太尉,王朗为司徒,陈群为司空,司马懿为骠骑大将军。
司马懿不仅被封为骠骑大将军,还提督雍州、凉州等处兵马,颇有剑指蜀国之意。
诸葛亮有些怕怕。
不是怕曹睿当了魏国的皇帝,而是怕司马懿掌管了雍、凉二州的兵马。
因为司马懿的能力还是不错的。所谓深谋远虑,是可以成大事者。现如今,他直接与蜀国交锋的话,诸葛亮没有十足的胜算。再者说了,司马懿不是孟获,可以收服他的心,司马懿的心,早已是坚如磐石,为了魏国的利益,那是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诸葛亮踌躇复踌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马谡却认为问题不大。
不错,司马懿是人才,大人才,但这个世界上,人才是不是能够才尽其用,还得看伯乐乐不乐意。
的确,司马懿的心是坚如磐石,但曹睿的心也坚如磐石吗?
未必。
他信任司马懿吗?从现在的情势看,应该没什么问题——雍、凉二州的兵马都让司马懿掌管了,曹睿没理由怀疑他的忠诚。
但是,把理由炮制出来交给曹睿呢?曹睿还心无芥蒂吗?
马谡不相信。
因为马谡一直以为,一个人相信自己都是一件难事,更别说相信他人了。
所以最重要的是理由,让曹睿心生疑忌的理由。马谡向诸葛亮建议,秘密派人去洛阳、邺郡等处,散布流言,指司马懿欲反。同时伪作司马懿告示天下的榜文,遍贴魏国各处,目的是使曹睿心疑,然后杀掉此人。
诸葛亮听了,觉得马谡的建议还是有可操作性的。只是隐隐地,他感觉这条计谋有些阴。诸葛亮以为,计谋分两种,阴谋和阳谋。高明的谋士行阳谋,不高明的谋士或者心地阴暗的谋士行阴谋。随着年纪渐长,诸葛亮对自己的过往有了更多的警醒意识,开始检讨自己的谋士生涯是不是足够光明正大,但是很遗憾,一路检讨过来,他发现自己处处是阴谋的算计,却自以为得计。特别是七擒七纵孟获,机关算尽,与人斗、与天斗,欺人又欺天,自己真的胜了吗?诸葛亮实在是不敢下一个定论。
这一次的情形也是如此。
要搞掉司马懿,必须用计。用计则必使阴谋,这似乎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当然对诸葛亮来说,他是极愿意用阳谋搞掉司马懿的,但是绞尽脑汁之后,依然一无所获,这让他惆怅莫名。
一个人的智慧真是天注定,要想超越自己,太难了……
开始得了慈悲症的诸葛亮无奈地按马谡的计谋行事。不过在内心里,他还是有一个期望的,那就是司马懿被调离工作岗位就行了,曹睿最好别妄动杀机。毕竟人才难得,人才难得。
一张告示呈放在曹睿面前。
告示是这样写的:
“骠骑大将军总领雍、凉等处兵马事司马懿,谨以信义布告天下:昔太祖武皇帝,创立基业,本欲立陈思王子建为社稷主;不幸奸谗交集,岁久潜龙。皇孙曹睿,素无德行,妄自居尊,有负太祖之遗意。今吾应天顺人,克日兴师,以慰万民之望。告示到日,各宜归命新君。如不顺者,当灭九族!先此告闻,想宜知悉。”
告示是从邺城门上揭下来的。据全国各地线报,一夜之间,魏国各大小城门上都贴有同一内容的告示。
不是司马懿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曹睿愤愤地做如是想。
但是,司马懿为什么要发疯呢?还把宫廷丑闻拿出来炒作,什么“皇孙曹睿,素无德行”,他是想搞什么花样吗?幸好我没乱来。
太尉华歆则进行了理性思考。他说,司马懿突然发难,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反动暴乱事件,而不是什么发神经。司马懿会发神经吗?他早过了发神经的年龄。这是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啊,他上表乞求守护雍、凉二州,就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当年太祖武皇帝(曹操)是怎么说,他说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现在看看,说准了吧,唉……
华歆表态后,王朗马上跟进,说一定要把这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反动暴乱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若不早除,久必为祸。”
华歆说这话时表情坚定,很有为国除奸的意思。大将军曹真却向他翻一翻白眼,觉得司徒王朗整天就知道喊口号,具体的事情还得下面的弟兄们去落实。特别是他曹真,弄不好就要出去跟司马懿真刀真枪地干了。
曹真当然不愿意做这样的炮灰。这世界,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敌多一堵墙,曹真不愿意四处树敌,特别是与司马懿为敌。
便从另外一个角度启发曹睿说,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司马懿是我们的敌人吗?错!他是我们可信赖的朋友。司马懿如果是我们的敌人,只能说明文皇帝(曹丕)看错人了。文皇帝临终托孤时曾对我们说,司马仲达(司马懿)无异志也。难道文皇帝真的看错人了吗?!
鸦雀无声。
在场之人谁都不敢指认曹丕看错人了,包括曹睿。只有华歆在心里对曹真大为鄙夷——这个老滑头,抬出死人压活人,一点都不懂得与时俱进。唉,国家无望了,魏国完了……
好在曹睿在此时指出了一个问题:司马懿不想造反的话,为什么会贴出这样的告示呢?
曹真推测了一种可能性:蜀、吴奸细行反间之计,使我君臣自乱,彼却乘虚而击,未可知也。
意思是这很可能是蜀、吴两国搞的反间计,目的是乱我君臣,以达到他们乘虚而击的目的。
这样的可能性当然是有的,但也可能没有。
因为只是可能性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可必然性只有一条。在未经铁的事实论证前,所有的可能性一文不值。
所以大家都不说话,所谓不置可否。
曹真急了,他又从另外一个方向提出推测,说,如今司马懿造反之事不知真假,在此情况下匆匆忙忙出兵镇压,很有可能适得其反,逼得本不想反的司马懿铤而走险,选择反叛啊……
这话听着还真有几分道理。
但仅仅是几分而已,因为曹睿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司马懿真的造反了怎么办?
所以出兵镇压不好,不出兵镇压也不好。人世间的事从来是模棱两可,就看你怎么判断。曹真这才知道,原来提建议是个风险极高的活。它需要面面俱到,需要别出心裁,需要由此及彼,需要自圆其说。
最重要的是要自己肯定自己的同时还能自己否定自己。
哪怕提建议者仅仅是为了推卸责任,他也要让这个建议貌似客观公正,经得起方方面面的考证和挑剔。
真是累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