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深入骨髓的冷。
他仿佛睡了很久,又好像仅是小憩了片刻。
“楚遗风,你还不醒?”
“……!”
他猛地睁开眼,一股寒气便瞬间顺着气管钻入肺腑,呛得他不断咳嗽。
“张简斋先生的‘续命丸’果真名不虚传,不枉我花千金讨来一颗。”
伫立于一旁的男人轻笑几声,将手中的灯盏置于桌上。昏暗的灯火中映出一张坚硬冰冷的银白面具,面具下一双冷厉眼瞳漠然注视着冰床上那死而复生的剑客。待楚遗风逐渐缓过来后,男人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身上的‘子不语’我已经给你解开,你的功力差不多也恢复了。而皓月剑我已派人从蝙蝠岛替你取回——想不到那蝙蝠公子竟是你的亲子,当真是天意弄人。”
楚遗风头脑一片混沌,尚未辨清当前情形,只隐隐听见那人说了什么“子不语”“皓月剑”“蝙蝠公子”。当听到自己佩剑的名字时,他不禁下意识探手摸向床头,类似于金属般冰凉硬实的触感立刻传到掌心。他几乎是瞬间确认,这就是他的佩剑皓月——毕竟这柄剑陪伴他度过的岁月,比任何人都要长久。楚遗风怔怔地握着皓月,半晌才抬首看向那人:“你…是何人?为何要救我性命?”
“区区一个无名小卒,不足以让清风剑客挂心。”男人轻描淡写地将自己身份略过,嗓音低沉。“现在,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
“我想做的事?”楚遗风不由一愣,身死前那些执念和不甘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还有明月山庄那日的血海地狱——所有人都疯了般拿着武器砍向自己的同伴,滚烫的鲜血撒满了整个山庄。有人在笑,有人在嘶吼,还有无数人狰狞的面孔。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大师兄面无表情地举剑刺中了岳道长的心口,赤红的血溅了他满身,雪白剑刃上的一抹红分外刺眼。冤魂们的哭嚎声仿佛就回荡在耳畔,楚遗风痛苦地弯下腰捂住头部,只觉头痛欲裂喉头气血翻涌,眼前是一片尸山血海。在反复挣扎中,他似乎还听见了一个小丫头充满期待的声音。
——楚师兄如此风华绝代,将来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剑客!
——师兄要记得带小嫂嫂回华山看看呀,我还等着当小姑姑呢。
“师妹,师妹……。”
楚遗风轻声呢喃着,脸上早已满布泪痕。他深陷在过去的煎熬中不能自己,直到那男人朝他后背拍了一掌渡了些许内力,他身形一颤终是忍不住呕出一口心头血。这些沉重的记忆和执念一度让他陷入自我折磨之中,如同心魔般萦绕不散。就算他现在死而复生,它们还是不肯放过他,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他过去所犯的罪孽之重,就连阴曹地府也容不得他,还要他在这残酷世间再走一遭。
终究是,清风不再,少年不再。
“清醒了?”
始终冷眼旁观的男人似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仅是收回手淡漠地问了一句。楚遗风苍白着脸大口喘息,太阳穴仍隐隐作痛,嘴里也满是血腥味儿,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待稍微平复内息后,他才发觉自己刚刚又魔障了,竟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
是他死而复生后太过敏感了?还是没有适应如今的环境导致心神不稳?
又或者是……他的心性不如从前了?
楚遗风沉默良久,方才抬手用指腹缓慢抹去唇边血迹。男人也不着急,背着手静立在一旁耐心等待他恢复。半晌,楚遗风才沙哑着嗓音开口问道:“香儿应当将我的墓地藏得很隐秘,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就算地方再隐秘,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墙。”男人轻呵出一句,指尖轻敲着桌面发出细微声响。“香帅行事的确滴水不漏,但纵是他也做不到料事如神——在下倒还很庆幸先一步找到了您的葬身之处,不然要等到蝙蝠公子发现后再行动,恐怕如今连您的尸首都寻不到了。”
“蝙蝠公子?”楚遗风听到这个称呼时不禁蹙起眉头。在他刚恢复意识的时候也曾听见男人说起这个人,然而他那时意识模糊,没有听清他具体说的是什么。男人闻言似乎想到了一些事,银白面具下传来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在下也曾见过香帅几面,听他说,您毕生最大愿望之一就是找到亲子?”
“……正是。”想起逃亡那日匆忙间被自己扔上山崖的孩子,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楚遗风心中不由又生出几分愁绪。
“可怜天下父母心。”
见楚遗风这般模样,男人突然有些不忍心告知他那些血淋淋的现实——哪个当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长为一代豪杰呢?就算他成不了什么大侠,能够踏踏实实做人过好一辈子也是不错的。想起那蝙蝠公子日益膨胀的野心和不惜代价的残忍手段,以及蝙蝠岛的暗潮汹涌,男人不禁摇首发出一声轻叹。
到头来,竟是亲子不似亲子。
真是造化弄人。
“我所说的那蝙蝠公子,若不出意外,应是当年你所抛下的儿子。”
“真的!?”楚遗风闻言猛地抬起头,下意识伸手拉住那男人的宽大黑袍,言语里满是期盼。“你……见过他?他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受人欺负?他现在住在哪里,我能去看看他吗?”
“…他现在倒是过得极好,财富、声名、地位,他应有尽有。”男人默然片刻,将袖袍从楚遗风手中抽出。“你若想知道他在哪儿,尽可出门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原随云所居何处。依我来看,只要不是那种整日闭门不出的,都能答的上来。”
“原来如此,多谢兄台!”楚遗风得知自己亲子非但没有落入朱文圭之手,甚至还生活得极好,自然分外欣慰,连忙拱手朝人道谢。那男人却不答话,仅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片刻才开口问道:“你现在又是如何打算的?如今世人皆以为你已葬身崖下,包括那朱文圭——这倒是报仇雪恨的好时机。”
............
江南,严州城。
“想不到楚香帅一行竟去了塞北,还杀了万圣阁的妖姬林清辉,真是大快人心!”
某家茶馆里,一群江湖侠客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最近的江湖轶事。只见一名年轻侠士说到激烈处猛地一拍木桌,引得经过的路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旁边一名桃衣少女似是看不下去了,伸手拽了拽那侠士的衣角小声道:“刘哥,你好歹小声些,别人都听着呢。”
“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听就听去,我又不是胡编乱造的。”那年轻人不耐烦地一甩袖,又开始大声与众人说着那楚留香的塞北奇遇,连店小二也忙得很,给他们又是添茶又是倒酒,恨不得分成两个人来做事。
不出一会儿,一位身着靛青长袍,身材高挑作公子打扮的男人悄然来到茶馆。只见他径直选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座位坐下,腰间佩剑随着人的动作发出银白光泽——这一看就是习武世家出身的。小二眼神也精明得很,连忙凑过去笑脸相迎:“这位公子,您要点儿什么?咱店不大但是啥菜都有,包您满意!”
“多谢。你们店里什么酒最好,给我来几坛就行。”男人微微一笑,本来俊朗的脸上更添几分英气,引得一旁的少女看得都红了脸,直往他那边打量。小二闻言立刻应声退下,忙着去拿酒了。那男人倒也不急,只单手撑腮边望着窗外风景边听着那群年轻人添油加醋的江湖传闻,修如梅骨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细微声响。
“.……要我说啊,这楚香帅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薛衣人光凭一手高超剑法说明不了什么。而香帅无论在为人处世还是奇遇方面,都远胜他一筹。”
年轻侠士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遂有些许得意地如此说道,似是已将楚留香视为偶像来崇拜。话音刚落便听一句笑声传来,转头一看只见那公子正弯起眼眸看着这里,英俊的脸上满是笑意。桃衣少女无意间与他对视一眼,立刻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看他。那年轻人大为不解,开口质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小兄弟所言不假,楚香帅确实有过人的才智和谋略,才能让他屡次化险为夷。”那公子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清朗而富有磁性,“但薛前辈既然能被江湖人认可为‘天下第一’,那必定有比楚香帅更强的地方。还望小兄弟三思后言,以免被不怀好意之人听去故意栽赃。”
年轻侠士听此人所言竟还颇有道理,一时间无言以对——本以为他是有意找茬,想不到是来点醒自己的。他也不是那种好面子之人,立刻朝其拱手作谢:“多谢公子提点,小弟感激不尽。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公子笑而不言,额边发丝随风而动,靛青衣袍猎猎衬出他一身清风明月。这下不止是姑娘,连一帮大老爷们儿也看得呆住了。若不是他开口报出名姓,他们都险些以为此人是楚留香易容打扮的。
“鄙人姓江,名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