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铁军”之誉有口皆碑,叶挺为“北伐名将”当之无愧。
战之避怯,战后忌矜。这种打仗力避部队怯阵而战后忌讳部队争功论赏的道理,在很多古书上都有论述。
熟读兵书的叶挺是深知其故的。
“矜其能,丧厥功。”
所以,武汉三镇被北伐军攻占后,叶挺将部队驻扎下来,命令各营队以连为单位进行战斗总结,在总结中注意把在武昌城下牺牲的烈士的事迹整理出来,把烈土的遗物收集起来;有的遗物寄给烈士的亲人,有的分不清楚是谁的留下来待团部统一处理。
此刻令叶挺最上心的,是在攻打武昌城中独立团包括一营营长曹渊在内的18名排以上军官和173名士兵共计191名烈士的安葬问题。
这时的其他部队,不少在评功摆好,按功论赏,弹冠相庆。
深切怀念牺牲的烈士们的叶挺,感到这些可敬可佩的烈士尸骨未寒,尚没有落土就衾,怎么能使人安心呢?
这些将一腔热血抛洒在武昌城头的烈士,生龙活虎,年轻有为,不少是黄埔军校的历届高材生,他们纵横捭阖,志在千里,如果不是牺牲在这里,将来许多将成为国家之栋梁,民族之英杰。可是,当革命需要他们献出年轻的宝贵生命时,他们却眼不眨来心不跳,大义凛然,挺身而出,视死如归,在所不辞。要说有功,他们是最大的功臣;要讲庆功,为烈士举行隆重的安葬就是最大的庆功仪式。
告慰古人,以昭来者。
于是,叶挺找到第四军党代表廖乾吾,提出在风景秀丽的洪山东段南麓修建成永久性烈士陵园,将烈士们都葬在那里,借以缅怀先烈,也供后人祭奠瞻仰。
洪山,原名东山,位于武昌城大东门外。此山巍峨含秀,奇石叠宕,古树参差,流水曲幽,风景异常秀美。
将烈士们安葬于此,岂不更增添了洪山的境界和不朽。
廖乾吾一听,立刻表示同意,并征得了中共中央军委和第四军军部的批准。
不久,一座颇具规模的洪山烈士陵园建成。
这座烈士陵园坐北朝南,在烈士陵园前端是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是一尊高耸入云的用优质花岗石做成的石碑,石碑镌刻着极醒目的“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北伐攻城阵亡官兵诸烈士墓”23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放光。埋葬着曹渊等19位烈士的墓地为长方形,砖石砌筑。墓正前的一块石碑的碑额刻有“精神不死”四个雄浑的楷体字,左面刻着诸烈士的英名;右面刻着“先烈之血”、“主义之花”、“无产阶级的牺牲者”和“诸烈士的血铸成了铁军的荣誉”等字句,彪炳千秋;墓地四周环以垣墙,墙内松柏成林,挺拔苍翠,象征着烈士的浩气长存。
在庄严而隆重的殡葬祭奠仪式上,叶挺率独立团全体官兵,肃穆而立,随着官兵代表宣读誓言,松涛呜咽,大江引吭,人人泪流如雨。
叶挺眼里的泪水有些与众不同,先是量的汇聚,渐次形成蚕豆大的泪粒,像块巨大的陨石落地,悲壮中含有一种坚强。
然而,令叶挺担心的问题,不久就发生了。
在武汉人民热烈庆祝北伐军武昌大捷的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旅居武汉的一些广东人士,取叶挺独立团“铁军”之誉,在汉阳兵工厂铸造了一座高一米、宽半米的巨型铁盾,敲锣打鼓送到第四军军部驻地。在铁盾正面,嵌着“铁军”两个遒劲的隶书大字,上款为“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全体同志伟鉴”,落款为“民国十六年一月十五日武汉粤侨联谊社同仁敬赠”。背面为一首顿诗:
烈士之血,主义之花,
四军伟绩,威震迩遐。
能守纪律,能毋怠夸,
能爱百姓,能救国家。
摧锋陷阵,如铁之坚,
革命抱负,如铁之肩。
功用若铁,人民倚焉,
愿寿如铁,垂忆万年。
在献盾仪式上,副军长陈可钰和党代表廖乾吾一致同意由叶挺代表第四军接受“铁军牌”才最具典型性和象征性,其他部队派代表都缺乏说服力,因为谁都知道,独立团参加北伐时间最长,打胜仗最多,伤亡最巨,纪律最严格,斗志最顽强,群众将独立团誉为“铁军”早已有口皆碑。
叶挺自然就接受了军部这个决定。因为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誉,更重要的是独立团全体官兵,特别是独立团在北伐的历次战斗中壮烈牺牲的烈士的荣誉啊!
谁知,叶挺代表第四军接受“铁军”盾牌不久,风言风语如瘟疫般在其他部队蔓延。
什么“叶挺好出风头”呀,什么“独立团好大喜功”呀,等等,不一而足。
叶挺听了这些飞短流长,却一笑了之。大凡与叶挺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的为人。他,刚直不阿,一片赤诚待人,胸无城府,心无沟壑,不慕虚荣,不贪功名,不弄权柄,不懂作伪,不谙诡诈,战场上横扫千军,平日里是“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叶挺在四岁时,哥哥就教他读《朱子格言》,父亲有暇也让他背《崔氏家传座右铭》,“休论人之短,莫夸己之长,施恩不望报,受惠慎勿齿,隐心而后动,镑议庸何伤,虚荣不足慕,古诫勿违抗。”这些启蒙古训,犹如金鼎镌字,铭记在心。以后渐渐长大了,叶挺又很赞成孔夫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境界。为人处世,他又崇尚“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行船”的大度。他主张,一个想要“振污世,起衰弱”而大有作为的人,不要沉溺于人欲、物欲而不能自拔。对于利国利民之事业,对于真理的追求,要不计名利,不惧风险,执著不变。而对于人之非,要能够排除干扰,我行我素,而且只有“不累于物外,不累于情欲”,去物外,去人欲,才能做到“无所为”,在救国救民的大事业中而有所为“而为之”。故而,他对于那些对他和对独立团不恭之流言,泰然若素,置之度外。
但是,当你不想理会是非时,是非却偏偏死缠着你不放。
没多久,关于谁当北伐第一功的问题就发展到公开摊牌的程度。
那是第四军副军长陈可钰由于患痔疮病去上海医治不久,他委托第四军中亲蒋介石的第十师师长陈铭枢主持召开团以上高级军官参加的军事会议,中心命题是讨论在武昌战役中的攻坚战术问题,其次是根据国民革命军论功行赏的原则,为下一步部队扩编酝酿应提拔的干部线索。
会议一开始,“其次”就变成了“其主”。因为“其次”事关升迁加冕的切身问题,自然大家的关注点和兴奋点要比“其主”的什么不知今后能不能用得上的攻坚战术要高多了。
本来,在团以上高级军官参加的军事会议上,除独立团的叶挺和极少数共产党员干部外,几乎是清一色亲蒋介石的人物,加之叶挺开始就抱定避开这个“摆功”的敏感话题,所以发言者应该是“一边倒”。
问题却偏偏不是出在叶挺与其他人的对垒上,而是出自站在那一边倒的“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上。
身为第十师师长的陈铭枢平时在第四军中威信就不高,指挥作战的能力平平,北伐以来第十师又没有多少建树,部队军纪涣散,出了不少内部打架斗殴和违犯群众纪律的问题,而且陈铭枢本人心胸狭窄,好拨弄是非,动不动就到上司那里“踩咕”其他部队的不是,且好出风头,热衷于沽名钓誉,所以其他师的师长们对他都嗤之以鼻。
陈铭枢作为会议的主持人,本应该大度一点,风格高一点,可是他却积习难改,故态复萌,想语惊四座,先声夺人。
“诸位,陈军座到沪疗养想必皆知,临行前委托敝人主持这个事关在座的同僚升迁的重要会议。敝人虽不才,但事关革命之需要,不敢不殚精竭虑。不过,还要仰仗诸位捧场,敝人不胜感激。”陈铭枢在讲开场白时,用一双金鱼眼瞟着大家的表情,见参加会议者的脸上没有出现他意料的恭维、讨好以至拍手称赞的神态,吧嗒吧嗒嘴唇,似乎在自我品尝一种什么滋味,又好像以此调动大家的集中力。接着,他开始如数家珍,“诸位,本师自出粤入湘始,攻关破垒,长驱直入,战功屡建,是人人皆知,自不必再赘述。今日,单讲本师之二十八团首先冲进武昌城的业绩”。之后,他口若悬河地大摆其第二十八团在武昌城内怎样向刘玉春之敌展开巷战,又是怎样出生人死地直捣刘玉春指挥部等等,说得天花乱坠,一言以蔽之,北伐之头功非他的第十师莫属,该升官加封的也应该是他和他的第十师,丝毫不加掩饰的气势可谓咄咄逼人。
这时,坐在陈铭枢对面的第十二师师长张发奎坐不住了。论资历,张发奎比陈铭枢不嫩;论官阶,两个人是半斤八两;论参加北伐,第十二师虽然只有第三十五团和第三十六团两个团参加,但叶挺独立团自醴陵战役后一直归他统管。再说,醴陵、汀泗桥和贺胜桥几个重大决战,都是独立团和三十五团担任先锋部队,付出的代价比其他部队都大。此时张发奎就“讨嫌”陈铭枢的张牙舞爪和好胜斗勇的武夫模样以及对上吹捧对下褒贬的政客嘴脸。因此,他认为陈铭枢的抢功是对他的挑衅,是贪天之功,是“骑在他脖子上拉屎”,是不拿正眼“夹”他这个师座,便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满肚子的火气腾地撞到了脑门子,一时忘记了他和陈铭枢都属“一个窝里的耗子”,居然按捺不住地为一直被他视为“异己”的叶挺独立团说开了公道话。
“嘭!嘭!嘭!”张发奎用手指富有质量地戳了几下面前的桌面:“诸位,我们开会不是在子夜吧,怎么我觉得是黑夜是白天都分不清楚了呢?”起初,张发奎看都不看陈铭枢,话出口也浑身带刺,辛辣而刻薄。大概他又一寻思不能叫在座的师长团长们觉得他缺乏涵养,才一改方才的剑拔弩张,语气缓和地说,“本来这个会主要是研究攻坚战术,可是陈师长既然把话题引到了谁先攻进武昌城的,那我就不得不来个顺着渠渠流了。”说罢,他点着一支烟,悠然地吸了一口,话语变得愈发柔和,“方才陈师长谈到是贵师第二十八团首先攻进武昌城,怎么我没有听说呢?不过,叶挺独立团首先冲进城去,我倒是听陈副军座和廖乾吾党代表说过,而且武昌城的老百姓也都这么说,这是不是叫有口皆碑呢?”张发奎的话虽然不像开始那样锋芒毕露,但却是绵里藏针,令陈铭枢听了更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哎,张师长,你可不要以偏概全哟?”陈铭枢与张发奎也算老“故交”,平时没少私下发表“政见”,没料到今天他竟然与自己唱开了对台戏,并且竟然帮助共产党说话,一时也气得不行,所以来了个以牙还牙。
“哎,陈师长,你把词儿用错了吧?不该叫‘以偏概全’,应该叫‘盖棺定论’。不是么?且不讲是不是叶挺独立团第一个攻进武昌城,单就独立团一举拿下蛇山敌炮台,对于彻底歼灭敌刘玉春部起了决定性作用,这不会又安在别的什么团头上吧?”张发奎来了个当仁不让。
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室空气凝固了。
“张师长,独立团占领蛇山敌炮台不假,可是,在方圆几十里的武昌城内歼灭负隅顽抗之敌,也不能都归功于独立团一家呀?诸位,”陈铭枢说着用手指点着周围的与会者,“你们都说说,这样合理不合理?”
与会者面面相觑,觉得陈铭枢和张发奎都是自己的上司,都得罪不起,所以都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按陈铭枢讲话的本意,是提醒张发奎别昏了头。怎么你这家伙今天当开了共产党的义务宣传员了呢?你过去不是常当着我的面诽谤叶挺和独立团么?说叶挺只知道死打硬拼,是拿着下属的生命作赌注,为自己抢头功,为升迁搭阶梯;指责独立团都是共产党,将来要共产共妻;还有什么蒋总指挥骨子里不满意共产党,“中山舰事件”就是要在国民革命军中把共产党都清洗掉,什么将来同共产党是水火不容,等等。可是……难怪陈铭枢说完话胸脯一起一伏,那神态颇像个气蛤蟆。
可是,已经处于“人在事中迷”的张发奎,已经不会冷静地来个“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儿”了,索性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滔滔不绝地把独立团出粤入湘以来,战安攸、攻醴陵、克平江、奇袭汀泗桥、恶斗贺胜桥、血洒武昌城以及留书传佳话等等竹筒倒豆子般全部历数了一遍,最后气昂昂地来了句:“试问北伐谁头功,独立团为第一名!”
“叭!”陈铭枢看到张发奎已执迷不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感到再不收场局面更难收拾,气愤地一拍桌子:“今天的会不开了,散会!”
陈铭枢和张发奎上演的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立刻变成了第四军官兵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也为独立团为“铁军”和叶挺、为“北伐名将”正了名。
事后有人问叶挺:为什么在关乎独立团和他个人功名的问题上他在会上一言不发?
叶挺淡淡一笑:“独立团功劳多大,人民自有公论,历史自有公论。自己站起来说,反而是王婆卖瓜,也容易在部队中滋生骄矜。”
不久,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北伐军在扩编中,第四军的第十二师升格为第四军,第十师升格为第十一军,陈铭枢和张发奎都官升两级,都当上了军长;第十师的第二十八团和第三十团,第十二师的第三十六团,分别升格为第十一军第十师,第十一军第二十四师和第四军第十二师,原为团长的戴戟和黄琪翔都官升两级,也都当上了师长。而叶挺独立团虽然也升格为第四军第二十五师,但叶挺只是当了这个师的副师长。独立团本来是属于副师级,叶挺名誉上由团长改为副师长,但官阶只是原地踏步。
“这也太不公平了!”
“可不!我看岂止是不公平,简直是敌视共产党!”
独立团的营连级军官气咻咻地给叶挺抱打不平:“团长,应该叫上面说清楚,论战功,你最大;论才能,你最强,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叶挺安抚地叫大家坐下,并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微微一笑,幽默地说:“先都喝杯茶,败败火,省得秋天还起痱子。”他见大家转怒为笑,思索有顷地说,“你们忘了,我可是个‘双料党员’哪。像我既是国民党员又是共产党员的人,能够在共产党不掌握实际领导权的国民革命军当上副师长,已经是很鲜见了。再说,那么多革命烈士都沉睡地下,他们要争个什么官呢?你们说,我们在成为共产党员的时候,有谁是为争着做官来的?所以,什么时候都能做到知足者常乐,就会遇辱不惊了。”不过,叶挺说着郑重地看着大家,“要尽快将扩编的第二十五师兵员配足,并把他们训练成像独立团的士兵一样,倒是当务之急呵!”
在场的营、连军官听了叶挺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他们从他那超凡的觉悟中领略到这位“北伐名将”夺人的风采,同时他们也以军人特有嗅觉从这位“北伐名将”的最后话语中依稀看到正在聚集的战云和一种疹人的磨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