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老与仆人进屋,端来暖炉,又将高处的棋盘取下,摆在榻前,服侍岚先生上榻歇息。
岚披上棉袍,在棋盘前坐定,丫鬟搬来软凳,请任清尘坐下。
“任先生,我前半生经历坎坷,从风曾多次说我疑心深重,叫我读经养心。而我今日与你所说之秘,即便同为院主,共事多年的高令德与龙庭也不知晓,我会同你说这么多,不只是想取得先生信任。”岚先生微微一笑,道。
任清尘望着桌上的棋盘,思虑片刻,缓缓伸出手,摸向白棋。
“先生的意思是……你信得过任某?”
岚的目光在任清尘那取棋的手上划过,他闭了闭目,说,“任先生,我此生见过成千上万之人,我为无数人相过面,但像是任先生和令师弟这样的人,我平生仅见过这么一回。”
任清尘有些惊讶。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普通的人,他出身并非豪门,但也算得上书香世家。没考过科举,靠着门荫人脉做到青州司马,小小的司马不过六品小官,大事管不了,小事不用他管,也没什么实权。
莫说藏和桃慕苏这样丰富的阅历,就连岚先生这样尚且算得上曲折的经历他都没有,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
书读的好的,比他多得是。武功比他高的,能绕着扬州排十圈,他这样的人,就像荒年地里的蚂蚱,一抓一大把,任清尘纳闷了,岚为何说他是特别的?
岚先生见他蹙眉,笑起来,“任先生,你自诩为平庸,可人生在世,并非擂台比武,不要什么才高八斗,更不要什么威震四方。我前半生见过无数人,见过关风云这样武功高强的白道名侠,也见过紫袍加身的一品大员,见过像刹的首领江明这样心狠手毒以杀人为乐的黑道疯子,也见过像藏公子这样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如琉璃的不世奇才,他们或可在某一点上称为冠绝天下,但在做人一处上,不如任先生远甚。”
任清尘一愣。
岚见任清尘一脸茫然,低头玩弄着指尖的棋子,笑着说,“也罢,既然任先生不明白,我就不再多说了。”
任清尘确实不明白。
他还在思索岚的话,岚转过身,命丫鬟上茶。
“任先生,该你落子了。”
任清尘咳了一声,在左下三三处落下一枚白棋。
岚先生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局势,说,“任先生这棋风脚踏实地,进退有度,岚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任先生这样的对手了。”
任清尘不知岚为何给他这样的评价,任安在世之时曾经评价自己儿子的棋风,说他的棋风……就是没有棋风。
平平庸庸、中规中矩,不会犯错,却也没什么奇招。
棋至中盘,任清尘投子认输。
“任先生,岚有一句忠告,不知先生愿不愿听?”岚先生问。
“先生请说,任清尘洗耳恭听。”
“任先生,人心是世上最易变,但也最难改变的东西。先生是正人君子,岚由衷敬佩。但岚也想告知先生,自古以来,能操控大局的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大势所趋之时,我希望先生能知难而退,保全自己,不要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硬碰硬。”岚说。
任清尘正色问,“这是岚先生相面相出来的?”
岚点头。
任清尘笑着说,“任清尘谨记在心。”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的问,“先生先前提起我那师弟,似乎他也有过人之处?不知先生如何看他?”
“兰延陵?”岚先生微笑,“任先生,你这位师弟心思纯净、磊落仁惠,命中有贵人相助,将来他的成就,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任清尘心中大喜。
兰延陵是兰庭玉的独子,家中对他寄予极大希望,按着岚先生的说法,兰延陵将来定是大有出息,不说比得过兰庭玉,好歹在名侠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再慢慢经营,兰家定能重现往日盛名。
岚先生见任清尘这幅神色,唇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清浅。
“任先生,言归正传,我今日请你过来,除去想交你这个朋友,还有另一事有求于你。”岚先生道。
任清尘回神,了然道,“岚先生说的是藏吗?”
“正是。”岚先生道,“他身怀步莲诀,又有过目不忘之能,难免会招人嫉恨,尤其是……”
他顿了顿,将棋子推开,“你们都下去。”
外间的仆人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躬身退下。
“不瞒任先生,岚始终以为,桃慕苏此人虽礼数周全举止文雅,但背地里行事却总是狠绝毒辣,绝非仁善易与之辈。藏与他走的太近,实在太过危险。”
岚的这看法与任清尘不谋而合,任清尘顿时点头,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只可惜兰延陵看不明白。
任清尘有些后悔收了岚派人递给他的字条,没有带兰延陵一起过来。若是能让兰延陵听听岚先生的想法,说不定能让他对桃慕苏有所改观。
岚先生想到这里,又道,“但桃公子如今所作所为却都是为了武林盟与江湖白道,岚不敢将此想法说与任何人听,只告诉了先生一人,其一是我信得过先生。”
任清尘道“其二其三呢?”
“其二,桃公子有时行事是有些过分,但总是为武林盟和江湖白道做事,岚若是出手调查他或是不肯信任他,颇有些对他不起,更何况现在江湖白道当务之急是应对刹,而非相互怀疑内斗。”
岚果然是分得清大局大体的人,任清尘心道,他话虽如此,但心中怀疑之情并未减少,否则也不会请自己留意藏了。
“其三便是……桃公子身为陈金阁主与云氏商社的社长云殊和龙庭多有交情,他虽入江湖不久,却颇得人心,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更兼心思缜密滴水不漏。不瞒任先生,在心思手段这处上,我只怕未必能胜过他。”岚说,“无从下手,也不敢下手。”
任清尘听岚如此说,便知他并未虚言托大,于是将桃慕苏如何在江州外救他们,如何杀掉那来路不明的下毒之人,如何化解身上的毒性都与岚细说了,岚听后道,“原来桃公子对任先生还有救命之恩。”
任清尘笑了一下,“正是。”
“既如此,岚更不必担心任先生今日听了岚一席话,会对桃公子心怀恶意。”岚先生笑道,“今日所言,任先生心中明了便可,我只是担忧藏同桃公子之间的恩怨,会为自己招来祸事,毕竟擂台之上,藏力战群雄,若非遇见变故,下任西风院主之位,理应归他。”
“从风年纪大了,厌倦了打打杀杀,想回寺庙安心念几天佛。过了今年,最晚明年,他必然要辞去西风院主之位。”岚先生望着任清尘,说,“他心里中意藏,有意传位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