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洋
第七、八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萌芽》超人气作者。
支小宝芳龄21,人如其名,物华天宝,物竞天择,物尽其用……167的身高,106的体重,却长了一张像有160斤那样重的肥脸。支小宝同志对此很愤懑,她经常掐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慨叹自己虽貌美如花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叫自己小康版李嘉欣。其实,是暴富版——这话是康业说的。
如果说每个动物都得有一个天敌这样才不会因物种的过度繁衍造成失衡。那么,康业是上天派来考验支小宝的。鉴于康业同志已经帅到令人无语,在此对其外貌不做过多描述。也正是这样帅到无语的康业,令支小宝刚进公司就出了洋相。
上班第一天,支小宝挂着经理助理的牌子喜气洋洋,160斤的壮硕脸庞上写满得意。康业走进来瞟了一眼支小宝,然后丢下一句:“这是新广告的模特吗?不错。”然后径直走进里面的经理室。支小宝窃喜,却发现整个办公室的人也都在窃喜,旁边的艾米好心告诉她,公司最近在做瘦脸产品的推广,支小宝一个大红脸顶了整整一天。虽然后来康业向支小宝道歉,但支小宝依然毅然决然地成为全公司唯一一个讨厌康业的女人,她的这一举措得到广大男职员的大力支持,人送外号“康耻灵”:她攻破了“是女人就会对康业缴械”的神话,为广大男同胞血了耻。
康业对此事一无所知。他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注意到自从换了新的助理,他就不再享受每天早晨杯子里有新泡的龙井,所有文件都按需要处理的顺序排放好的待遇。支小宝像一个传达室大妈那样,懒洋洋地消极怠工,每天盘算着怎样能调离这个部门。某天康业口干舌燥地去开水间打热水,出门,支小宝赶紧递上自己的杯子:“帮我泡杯茶,龙井就成。”康业“哦”了一声,接过杯子。就在这个打热水的短短一分钟路上,康业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支小宝的老板,进而这段时间支小宝的工作表现也涌上心头,他想是时候找支小宝谈谈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康业坐在他办公桌后面头也不抬地问支小宝。
支小宝欣喜若狂地表示自己想去别的部门锻炼一下。
康业抬头看了支小宝三秒,诡异地笑了笑,把公司人事资料拿给支小宝:“挑一个部门吧。”
100人的名册,支小宝看了一个小时,最后她合上名册斩钉截铁地说:“不换了。”其他部门的每个姑娘都长了一张小巧的巴掌脸。
“那就好好干吧,我知道你能做得更好。”康业还是没抬头。
情况就是那时起了变化。谈话之后,支小宝终于断了要转部门的念头,她十分没出息的如同康业预想“做得更好”。而康业也发现,支小宝不牛气冲天的时候确实是一名得力助手,比如她能凭一张大脸,巧妙地挡住各种空虚寂寞的女客户的无意义约见:“康经理啊?他啊,他去买订婚戒指去了。”对啊,没说买谁的。“康经理啊?他啊,他去定结婚蛋糕了。”对啊,没说定谁的。
如果说有私心,那就是支小宝开始觉得康业也不是那么讨厌了,但她还是欷歔嗟叹:谁让他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呢?即便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吧,可依然让人误会是花瓶。
支小宝这样跟好友说,那个时候她在公司加班,经理室的灯亮着,康业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她也只好等着,看康业有没有什么吩咐。即时聊天工具上,好友的头抖了抖: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支小宝刚要回复,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放下电话,支小宝赶紧回复过去:康业啊,就跟一盘没吃完就饱了的菜一样,吃吧没什么必要,不吃吧又有点可惜。
半天那边没回复,支小宝正在纳闷,康业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来:“是吗?”
“是啊。”支小宝下意识地回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慌忙在电脑上找,却发现把发给好友的消息误发给了康业,也许她脑子里鬼使神差想的就是康业。
“这个比喻倒是不错。等下就可以走了。”
“为什么是等一下,如果你没什么事了,我现在能走吗?”支小宝还是改不了对康业说话的冷硬方式,虽然对方是上司。
“嗯,我只是觉得这么晚了该送你回去,如果你觉得自己长得十分自卫的话,我没意见。”康业转身进办公室,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是什么菜?”
“番茄。”支小宝生平最讨厌番茄。
支小宝转身关电脑收拾东西的当口,康业拿着外套出来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支小宝的脸气成170斤那么大,“我能保护好自己,用不着你操心。”
“是啊,我没操心你,我是怕万一你碰上强盗把人家抢了怎么办?”康业一脸忧虑。
支小宝笑了,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点喜欢面前这个说话跟自己一样尖酸的人,她知道他的心是柔软的,跟自己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广大男同胞已经充分认识到“康耻灵”已经变成“康恩倍”,于是作鸟兽散。支小宝也只好死心塌地跟着康业“过日子”,有什么办法呢?康业才是她的顶头上司。而且康业像护孩子一样护着自己的下属,上次她不小心弄错了报表,是康业帮着她赶了一夜重新做好。那就这样吧,支小宝两手一摊做无奈状:作为仗义女青年支小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后来公司里有风言风语传出,说支小宝迷恋康业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天天幻想康业跟自己结婚。支小宝心里到底怎么想别人不得而知,但康业的婚事,居然真的就来了,不过不是跟支小宝。康业部门的业绩节节攀升,渐渐地,董事长要把女儿韩筱美嫁给康业的新闻取代了支小宝迷恋康业的传闻。支小宝同志充耳不闻依然女战士一般冲锋陷阵地工作,只是她发现康业越来越多地看着她发呆,她有时想问问,但想想又忍住了:康业这么臭屁的人,心里有事也一定不会告诉她支小宝。
公司的年终奖发下来了,支小宝同志凭着卓越的工作业绩和160斤样的大脸拿到了一个大红包,她从会计那接到钱的时候喜滋滋地想:请康业吃个宵夜吧。她兴高采烈地请康业到新开的火锅店,可康业这小子却愁眉苦脸支支吾吾,一点也没有帅到无语的青年才俊的样子。
“头儿,你没事吧?”支小宝其实才不想管康业有事没事呢,她正张牙舞爪挥舞着筷子和羊肉鱼丸火拼。
“没事。”康业只是端着茶杯喝茶,“支小宝,她们都在盛传你迷恋我呢。”
支小宝抬头看着康业的脸,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筷子里的鱼丸又掉回锅里:“哪有,我怎么会迷恋你啊?你不是我的菜啊,我最讨厌番茄了。”
康业尴尬地笑笑:“是啊,是啊,你讨厌吃番茄。”
支小宝,你不知道说谎话是要受惩罚的吗?你忘了你为什么讨厌番茄吗?是因为小时候你每次吃番茄都吃不够,所有人都嘲笑你的吃相,所以你发誓以后无论多么想吃都不要再吃番茄了。支小宝不知道自己刚才咽下的是羊肉还是鱼丸了:原来食不甘味就是这个意思啊。
“她们还风传你要娶董事长女儿,是吗?”支小宝还是奋力地想扳回一分。
康业只是喝茶,他看着支小宝:“支小宝,我其实……”
“先生这是您要的生菜。”服务生适时地打断了康业的话。
如果再说下去,都不知道会怎么样,支小宝很想听康业说“我其实喜欢你”之类的,但又觉得那不可能,所以这个“其实”后面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她挥舞着筷子一边夹东西放进嘴里,一边招呼康业别光看着不吃。
“你喜欢吃八角?”康业困惑地看着支小宝。
而支小宝这才意识到自己吃的是八角,她皱着眉,点着头。逞强装硬,是支小宝面对挫折的惯用手段,且屡试不爽。但有时,难过的是一枚让人恶心的八角,它在那锅叫情绪的汤里面调节气氛,真的吞下肚子,怪异难过的感觉让人忍不住胃部抽搐。
关于董事长女人的传闻终于由自下及上带来了官方影响,韩筱美被人事部调来当康业的副手,这下子所有的谣言明朗化了。大家讨论的问题变成了康业结婚包多大红包,或者康业结婚以后会不会直接进入高层。女同事们都在艳羡董事长女儿嫁了这么一个青年才俊,男同事们都在慨叹自己怎么没有那么好的命平步青云。只有支小宝,不想做任何感想。她只想尽快地完成这一季度的工作,能够在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顺利地忘记之前所有的事情。
如果只是有一点喜欢,仿佛也不能构成这些个内心纠结的不愉快,只是作为一个“暴富版李嘉欣”还能期待更多吗?每当支小宝看着有一张巴掌脸的漂亮的韩筱美出入康业办公室,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言谈说笑的时候,就免不了内心一阵撕扯的纠结。原来恋爱是这个样子,那天误吞的那枚八角的味道又泛了上来,腥甜得不是滋味。
不过面对劲敌支小宝还是做了抵抗的!哪有新时代的妇女会甘心像古时候的腼腆小姐们一样,不言不语不理不据地就放弃大好的姻缘呢。支小宝去做了瘦脸……
美容院的老板拿着那瓶昂贵的液体教育支小宝:女人的面子事关生死,所以一切不完美的问题都要解决在萌芽状态。她痛心疾首地宣称支小宝如果早十年来找她就是西施再世,貂蝉复活,当今影坛哪有什么巩俐章子怡的位置,她支小宝早就奥斯卡红地毯走过无数遍了。支小宝一脸虔诚地望着美容院老板,就像望着爱神丘比特,那瓶昂贵的瘦脸药水也许就是那支爱情之箭吧。
支小宝涂上药水的第二天,昂首阔步走进办公室,所有的同事都惊异地看着她,如同她第一天来到这个公司一样。她觉得这种感觉好极了,虽然脸上有点刺刺痒痒的,但她坚信那是脂肪在燃耗,骨骼在重组,她坚信这样炼狱般的感受能助她早日修炼成一手遮脸的“巴掌脸”美女。
“如果你的手足够大,估计也是可以一只手遮住整张脸的。”艾米故意挤兑支小宝,“听过美容不成反毁容的例子吗?太吓人了。”
支小宝只是微笑,哼着歌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分门别类放好捧进康业办公室,康业诧异地看着支小宝:
“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吗?”
“有,公司即将有美女加盟。”
“是吗……”康业继续低下头去看手边的文件。
支小宝对旁边办公桌的韩筱美笑笑,心里却全是酸楚,爱情,怎么能巧取豪夺呢?不过或许也不存在巧取豪夺,因为康业根本不知道对面这个大脸姑娘在喜欢自己,大脸姑娘的自寻烦恼只跟自己有关。
那瓶神奇的药水还没到下午就发挥了它的神奇功效,支小宝的脸整个的肿了起来,她打电话给美容院,老板说这样的肿胀是正常的,那是脂肪在燃烧的表现,热胀冷缩嘛。支小宝想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所以继续工作,不理会其他同事由诧异到惊奇,由惊奇到惊慌,由惊慌到惊恐的目光。
晚上有公司的年终酒会,临下班前,艾米好心提醒支小宝参加完酒会该去医院看看,脸已经肿得跟竹筐那么大,支小宝一边应承着一边继续手边那些没完没了的琐碎工作。她觉得脸已经不怎么难受了,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习惯了。她压根没想参加什么公司酒会,支小宝同志从来就没有参加高雅聚会的行头,所以那个晚上她想还是加加班。
“怎么你还没去吗?”康业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看见整个办公区只剩下支小宝一个人。
“是啊,有你这么勤快的老板,我哪敢去啊,你交给我的工作堆得跟山一样做都做不完。”支小宝阴阳怪气地说。
“是吗?”康业拿起桌上的文件,“是你笨吧。不要做了,去参加酒会吧,我不扣你薪水。”
“康业,走吗?我们一起去。”韩筱美在门口向房间内张望。
“你们先去,我等下就来。”支小宝顺水推舟地说,她实在不想跟董事长的女儿一起去。
康业看看董事长千金再看看支小宝:“真的不用我们等你?等你一下没关系。”
“走吧,唠叨。”恐怕没有哪个员工敢像支小宝一样对老板嚷嚷了。
看着韩筱美和康业消失在电梯门里,支小宝终于流下了眼泪,不是难过,而是她的脸在火烧火燎地疼。那天晚上支小宝是哭着干完自己的活,哭着去了医院,医生看着她的脸惊喜地招呼另一个医生:
“小王小王,你快来看,我第一次见肿成这样的过敏性皮炎。”
开完药,手机应景地响了,是康业:
“你怎么没来参加酒会呢?”
“我去不了了。”支小宝支支吾吾地说,“头儿,我明天能请假吗?”
只是支小宝没想到康业会赶过来看她,她站在卖口罩的24小时便利店门口,看见气喘吁吁跑来的康业,他看着支小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
支小宝在商店的玻璃橱窗里看见了“毁容版李嘉欣”,因为她极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事实上的“毁容再毁容版卡西莫多”,她的眼睛像一条缝一样露出些许微光,眼睫毛挣扎着从肿得透亮的红色眼皮中爬出来,脸上布满大批量的红色疙瘩。支小宝终于哭了出来,这次不是因为疼,她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你别哭啊,风一吹该严重了。”康业手足无措,他想伸手帮支小宝抹干眼泪,又觉得这样不太尊重。
支小宝羞愤交加地推开康业:“谁让你来的,你来看我怎么丢人的吗?!”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必遭这份罪。
支小宝想,如果康业不是这么帅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奢望跟他开始一场恋爱。两个普通人的恋爱,没有那么多局外人的围观。
冬天的夜晚,城市里通明的灯火也显得寂寥。哽咽的支小宝和康业走在清冷的马路上,支小宝不时抽泣,她觉得委屈极了,这种委屈仿佛是无限的,她心里清楚地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这个原因本就不该成立,她喜欢康业,康业不喜欢她,能怪谁呢?支小宝如是认为。
“我送你回家吧。”康业温柔地问。
“不要!”支小宝恶狠狠地拒绝。
康业无奈地跟在她后面:“你不要这样,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你有什么事情那公司的损失是惨重的啊。”
支小宝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康业:“所以,我的价值也仅仅就是个帮你完成工作的机器?”
这一回轮到康业发愣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解释,支小宝却毅然决然地转过头走开了。
“这不公平,每次你开玩笑我都没有真的生气过。”康业喃喃地说,“其实我……”
话没说完,抬头支小宝已经不见了,她在不远处的出租车里扬长而去,连个道别都没有留下。
酒会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发现了弥漫在康业和支小宝之间强烈的火药味儿,支小宝大义凛然地不再同顶头上司讲一句话,她将所有的文件交给康业助理——董事长千金,再顶着带大口罩的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言不发。好奇心泛滥的女同事们都向艾米打听消息,但艾米也是一头雾水。其实包括康业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支小宝,只是一句普通的玩笑,她不是也经常恶狠狠地对他讲话的吗?
只有韩筱美略带一丝隐忧地看着支小宝。她想是时候找这个女孩谈谈了,就像所有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午休的时候,写字楼楼下的快餐店挤满了吃午饭的上班族,韩筱美准确地从一群人中找到了大脸支小宝,笑眯眯地坐过去:
“真巧,你也吃饭啊。”
支小宝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惊奇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韩筱美。韩筱美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下,将自己餐盘里的食物一碟一碟地摆在本来就拥挤的桌子上,她高兴地搓着手:
“我最喜欢吃这里的东西了。”
支小宝不明白她是为了套近乎还是大富之家的女儿没有吃过廉价快餐,总的来说,她觉得韩筱美喜欢吃这么难吃的东西是不可能的。
“你找我有事吧?”支小宝开门见山。
韩筱美还是微笑:“觉得你最近不太高兴。是工作上的原因吧?康业做事刻苦,所以你的工作量也加大了。很辛苦对吧?呵呵,该提醒他给你加薪水的。你是整个办公室他最缺不了的人了。”
支小宝僵硬地扒着饭,脑子里已经转了千百个念头,她不知道韩筱美要说什么,如果自己喜欢康业的事情已经被她看出来,那可怎么是好?
“上次年终酒会你没去,我就猜到了,嗯,公司给新人的待遇比较刻薄,整个办公室每人都发了加湿器就是没有你的,但是你干的活又最多……康业也很为难,这样吧,我跟上面打报告,帮你申请优秀员工待遇,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支小宝看着对面的人唇红齿白喋喋不休地讲下去,心里像什么东西突然被抽掉了,很轻松,但是很空洞。原来不过是一个加湿器,根本与感情无关,她不是作为一个捍卫爱情的对手来谈判,而是作为一个捍卫自己爱人权益的守护者来谈判,支小宝在她和康业的世界里,扮演了一个小丑的角色吧。美丽高贵的韩筱美根本就不会怀疑到支小宝也是情敌之一,原来支小宝根本够不上对手的资格。
支小宝不知道嘴里吃的是什么了,但那枚八角的味道又来了。皮炎还是没有痊愈,浅红的色块在脸颊上若隐若现,像一滴不干净的眼泪。她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了,无法排遣。
“我不是觉得待遇不公平,我就是太累了,我想申请休假。”支小宝说。
这个要求在韩筱美的极力配合下很快就得到同意了,新年的假期,支小宝比任何人都休息的要早。城市越来越展现出节日气氛,只是支小宝的心里温度越来越低。她想,这个假期就这么无限期地休息下去吧,直到被辞退,她连亲手向康业递上辞职申请的勇气都没有了。
办公室里没有了支小宝,那种突然的变化带来的不适应感只延续了一天,人们还是各司其职的工作,并没有因为少了谁就仿佛地球停止转动。只是康业有时会从办公室的玻璃窗往外看,支小宝的办公桌上,渐渐有了些许灰尘。她摆在那里的照片还是一样展开一张大脸开心地笑。康业经过支小宝的桌子时,还是习惯性地停顿一下,也许某个人会再大言不惭地请上司帮自己泡一杯龙井。
支小宝开始物色新的工作了,她不想再坐办公室每天朝九晚五了,她想也许换个环境遇到新的人会好些。她没有再回原来的公司,找了一个离家近的超市做收银的工作,这样的不告而别,对于她来说是好的。
新工作很欢快,每天都有附近来购物的家庭主妇跟热情的支小宝寒暄,她们告诉她怎么做鱼不会腥最新鲜,怎样煎蛋能煎出漂亮的小太阳。这样的生活让人觉得时间慢了下来,慢到只剩生活了。好像也不曾喜欢过什么人,因为除了心里还有隐约地难过,其他的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啪”地一整袋八角扔在收银台上。支小宝抬头,是康业。顿时职业性的笑容僵在脸上:
“先生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不需要了吧,我就记得你特别偏爱八角。”康业看着支小宝笑着,“你怎么没说一声呢?老总都发脾气了,把你辞了不说还对我好一顿臭骂。”
“韩筱美会帮你的。”支小宝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就是韩筱美给你放的假,还好意思说呢,放走我最能干的下属。”康业掏钱结账,“走吧,我请你吃饭。”
“不必了,我九点半才下班。”支小宝仍想推托。
“我在对面的咖啡店里等你。”康业不由分说地跑了出去。
那一晚,支小宝差点结错账。康业在对面的咖啡店靠窗的地方看着她,她望向他,他就挥挥手。支小宝有那么一点生气,为什么他是不容责怪的,为什么他还要出现扰乱她本已经平静的心?支小宝还有那么一点感动,或者,这是最后最美的记忆了。
那天晚上,他们还是去吃支小宝第一次请客的火锅。只是这次支小宝话很少,她和康业客气地寒暄。康业焦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和韩筱美怎么样了?”支小宝忍不住扒开自己心头的那块疤。
“你别听别人瞎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康业焦急地反驳。
这在支小宝看来倒成了强有力的佐证,如果不是那样,干吗急于反驳呢。她笑了笑,低头挑出碗里的八角。
“你不是爱吃八角吗?”康业问。
“我喜欢吃番茄。”
支小宝说完这话,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曾说康业是番茄,这不等于承认了自己对他的感情。这次轮到支小宝急于辩驳了,只是话没出口,就听见“嘭”的一声响,从操作间那边涌出炽烈的火苗,支小宝想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忽然就黑了,很多人在尖叫。支小宝听见康业在大声冲她嚷嚷:“别怕别怕,我带你出去。”混乱中康业拖着拽着把她拉到大街上,康业背起她,她觉得自己伏在康业背上由他背着跑了好久去医院,支小宝的心在偷偷地碎碎念,如果时间就这么停在这一秒该多好啊!就在他背上,听着他的呼吸,就这样多好啊!康业,你不知道有时候害怕你忽略我,所以才跟你对着干的吗?
那晚的天好黑好黑,就好像从来没有过白昼也从来没有过太阳一样。
最终,支小宝心底那个与暗恋有关的秘密终于还是没有让康业知道,在康业面前,支小宝有多么自大就有多么自卑。她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偷偷转院了,她不想再见到康业了,她怕下一次康业带来的就是结婚的消息了,她怕自己会哭出来,失态地向天下人诏告她支小宝确实喜欢康业。
人每七年由新陈代谢变成一个新的人,而感情呢?支小宝辞去了超市的工作搬了家。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搬到最远的地方离开康业,地图上从南极到北极有多么远她就想离康业有多么远,逃避是支小宝的应急手段,简单有效。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去感谢康业救了她的恩情,她还在执拗地责备:这一份情算是你对我给予的单恋的赔偿吧,我们互不相欠了。
新工作在茶坊,这样的工作虽简单,支小宝却还是时常打翻东西,后来慢慢熟悉了,便也不会了。那些味道,只要一闻就是了,这是新鲜的毛尖,那是上好的碧螺春,每一种茶叶都有它自己特有的味道,只是支小宝不明白,为什么龙井有时能咀嚼出八角的味道,也许是太苦了,味蕾麻痹了吧,就像时间,帮我们熟悉一切陌生的,也帮我们陌生一切熟悉的:康业的面貌,支小宝渐渐记不得了。这样好,能忘记就好。
“老板,四两龙井。”
这个声音,是支小宝怎么忘也忘不掉的,生活平静了整整一年后的某天,忽然间记忆又回来了“我是怕万一你碰上强盗把人家抢了怎么办?”,记忆中康业的声音又在耳畔想起,支小宝侧过身,蹲到柜台下面去,她不想被康业看见。
“小宝,去里面拿新茶叶。”老板在叫她。
支小宝只是蹲在那,不说话。
“怎么?不卖我茶叶吗?”康业走过来,拍着支小宝的头大声嚷嚷。
“听见了听见了,吵死人了。”支小宝慢慢扶着柜台站起来。
“我说支小宝,你怎么藏起来了,不卖我茶叶吗?”康业笑着。
“知道了,这就给你拿去,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没礼貌啊?”支小宝努力地对着康业的脸,“真是瘟神,我都跑了这么远还是躲不掉你。”
支小宝说着说着就委屈地哭了。
康业慌乱地帮她擦眼泪:“支小宝你别哭啊,别哭,你怎么了?”
康业困惑地用手在支小宝眼前挥动,支小宝愣愣地没有一点反应。
“那次爆炸,有碎片迸到眼睛里。”支小宝低声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那次爆炸之后我就听不见了。你的眼睛怎么了,支小宝?”
支小宝大声地哭起来:“你怎么能听不见呢?!”
“支小宝我喜欢你,我一直都不敢跟你说。”康业还是不懂支小宝在哭什么,他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性格很迷人。”
支小宝擦干眼泪摸索到康业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爆炸之后,我就看不见了。”
康业焦急地说:“你眼睛疼吗?我带你去医院。”
一个聋子一个瞎子在茶叶店里谁也无法弄明白谁的意思,康业在喋喋不休地表白,仿佛要把一辈子没有说的话都说完,支小宝又哭又笑。老板挂出了打烊的牌子,他叹着气笑着走到后面去。
爱情,本就该是对所有瑕疵充耳不闻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