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
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榕树下那些花儿社团编辑。
黄昏将至,一场疾雨,自南向北,沿着湛蓝天际开阔处,一路急速蔓延。
他在剧烈奔跑中,不能呼吸,心脏如同被挤压般钝重。沿街汹涌的人群,仓皇如同过街老鼠,盲目擦肩,他被撞倒,这巨大的推力,仿佛无形手掌,他再一次倒在一滩淤泥中,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浑身有泥土的气味,外套彻底肮脏,面目不堪。
延展视线中出现的老房子,横亘出现在小巷尽头那棵巨大树木阴影下。它像一座隐蔽的修道院,在明灭天光中,若隐若现,实质上,它确有修道院般隔离尘世的作风,门前那棵静默突兀的大树,风中摇曳身姿,浮光掠影,云层自它头顶伸展枝丫上,迅速掠过,沉闷中有间断的雷声,很压抑。
他的童年,无数次伴随树木生长,出现在记忆中。
自幼跟随母亲,由母亲一手带大,生活难熬,有不为人知的艰辛苦涩,有时,一天三餐喝粥,都是极其稀释的粥,没有菜。他的碗总是比母亲的大,因此,他吃的比母亲多。母亲不常吃,大多将饭菜夹至他的碗中,独自收拾碗筷的时候,稍微吃一些剩余的饭菜。
他从不追问父亲的下落,似乎那天母亲牵着他离开父亲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关于那个男人所有的记忆连同面目,一并投递在黑暗中,永不见天日,任它在黑暗中反反复复。
记忆有时是多余存在的个体,删除无谓的部分,因它根本不能为你带来救赎,只能带来一次又一次痛苦沦陷,不能自拔。
那间破败的屋子,他生活了十年。
墙面早已淋漓,是常年雨水冲刷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无法被时光带走。梅雨季节,他的房间潮湿,时而会生出一些菌类植物,一些角落,油漆早已如同蛇皮,脱落堆积在阴暗中,白白一片,类似清晨的薄雾。
无数次,他在爬虫侵袭身体的惊恐中醒来,伴随沉寂的夜。坐在窗边,打开灯,浑身僵硬。那些虫子,个个肥大机敏,总是可以安然的在他打开灯之前,就消失不见。人的恐惧,是产生于未知,他并不知道身上的红色斑疹,来自哪种生物,因此,惶恐不安,只是坐着,靠在墙面,听风吹动窗帘的细微声音,心中忐忑。
若有能力,他一定要远离这里。离开这间房子,甚至这个偏远城市。
早年就已经有流言,关于各种对他家庭的片面猜疑。清晨微光,树木间隙撒下的柔和光线,打在他的额头,碎裂在他身后的蓝色书包。
他一路走过小巷,走过各式忙碌妇女的视线,这时,他感到自己成为使人禁声的令牌,有一种举足轻重被人重视的感觉。挨家挨户,簇拥在一起洗菜的妇女,随着他前进的步伐,逐渐安静,叽叽喳喳,耳语般细碎的语言,在他出现那刻,破碎成灰。
他因此不能坦然面对母亲,特别是在家中看见母亲的朋友。胸中有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伴随不可抑制的强烈怨气,让他很快四肢发抖。关上房门,将自己与他们隔绝,方才,有一丝生息。他始终过于压抑的性格,不善表达,所以显得被动。他的生命中,不会出现暴力,谩骂,争先恐后,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他的生命一开始,就被贴上标签,上帝都确认他是一个内敛沉静的孩子。
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关于母亲的那个流言。
那天下雨,天气骤变。他本就在外逃学,在学校后面的山丘上采摘野花,淡蓝色花瓣,紫色,小而虚弱的花朵。他小心翼翼将它们捏持在手中,朦胧竖起花束的样子。母亲生日,他记得,因此,他要给她礼物。
下起雨的时候,他把花紧紧握着,塞进衣服中。逐渐潮湿,内外兼备。他在雨声雷声中,快速往家里跑。视线在雨水下滑中,模糊不清。头发一度变得沉重,呼吸无法顺畅。皮肤明显感觉下坠物体的力度和重力,轻微疼痛。那些花,在衣服内,幽幽盛放,雨水被纤维分割,变成细小的眼泪,滴淌在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上。
他打开房门,蹑手蹑脚,走进母亲房间。
窗外开始有沉闷的雷声,闪电接连划破漆黑的天空。
树木剧烈摇晃的影像,投射在他身后,出现的明灭微光里。
昏暗的房间,空气凝滞。紧闭的窗帘,顺贴笔直的贴在墙面,四周很暗,他的视线在黑暗中,迟钝搜索,终于有两具赤裸、散发温热质感的身体,映衬出现在他的瞳孔,并被大脑有意识地无限放大,他目睹他们背对着他,上下蠕动的肢体,无知无觉的忘我投入,当下,血液凝固,只是呆愣。屋外雨声渐大,哗然有声。
他的手一软,连退几步,敞开的房门外,一阵大风吹过,他没有站稳,顺势,被它贯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些花终于落在淤泥中,再也无法生根。糜烂并枯萎,带着命定的不容置疑。
如此狼狈。
他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那个雨夜,他的人生被迫走向一个背负沉重行囊的山岭,黑暗萦绕,寂静无声,只有跋涉,不能停息。
他从泥地中艰难爬起,像多年前那样。无数次,狼狈地用双手支撑起身体,在雨水中,胸腔剧烈起伏,浑身湿透,周围四散的人群,孤立无援,支身起来,又开始莽撞奔跑。
他回家,站在屋檐下,脱去被雨水浸泡得已经变重的衣服。赤身在光天化日。他的身体,有男人健壮的雏形,肌肉轮廓清晰,腹部没有救生圈,双臂结实,微微隆起肩胛的肌肉。他用力挤压衣服,雨水滑顺,从他的指间,缓缓流淌。
母亲打开门,看见他,目光涣散,说:“叔叔今天来吃晚饭。”
“我知道了。”
他背对母亲,将衣服挤干,才转过身。母亲化了妆,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眉线,眼影,口红,都太过刻意,过于妖冶。
他关上门,将衣服晾晒在客厅两个墙面连接的一条细绳上,语气淡然:“妈,今天是你生日。”
女人一惊,眼角有些泪意。但她不去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他已不是她可以随意拥抱,亲吻的孩子。这些年,他陪伴她,照顾她,互相搀扶,他一天天长大,她却一天天衰老,生命似乎是在此刻承接,有类似接力棒的游戏规则。他是一个男人,他终于长成一个男人。他不再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需要她时时刻刻,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爱护,虽然此刻他一样需要她,但是,有一天,他终是要离开她,独自飞翔,独自闯荡。
她不说谢谢,而是故作平常地说:“回屋写作业去吧。”语气中有无法遮掩的动容。
母子关系一度变得刻意,气氛尴尬。她看他一天天长大,容颜清晰俊朗,完全脱离青涩蒙昧。她却不再轻易去触碰他,有时,摸摸他头发,柔软的质感,从手掌间摩擦而过,已经是最大的身体接触。她不说我爱你之类的话,她觉得难以启齿,是带有强烈羞耻的。不能像往常,像多年前那样,一手搀他,一手提着箱子离开那个家,在他撒娇时,抱着他,在树下摇晃唱歌。不能太近的关系,一近怕他过于依赖,又不能太疏远,一远怕他感觉孤立。她常常为此头痛。
她隐约察觉到孩子的内心,在一次次成长中,伤痕累累,如同花朵蓓蕾,激烈盛放,又因在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夜,毫无知情的情况下,过早凋谢成灰,无法完整。
那些外界的压力,被众人审视的生活,长年累月,他已经没有朋友。生活困苦潦倒,她没有固定工作,文化程度又不高,因此,希望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度完下半生。这样的想法,任何一个穷途末路的女性,都会有。男人成了一个救命自保的稻草,可以在她们溺水身亡前,拉她们一把。她不是女强人,她需要一个避风港,并且希望它长久可靠,能够抵御大风大浪,因此,她一直没有再草率结婚,她要用时间来考量,一个男人是否赤诚,虽然她知道,她已经不再年轻。
而她追逐幸福的脚步,却成了他感到强烈羞耻的羁绊石。
尽管如此,她还是执意,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
晚上,男人过来,买了洁净百合,和些许给他的零食。
三人沉闷吃饭,没有交谈,她看着坐在两端,都略显拘束的男子,独自微笑。打扮体面的中年男子,有稳定的工作,丧偶多年。对她一心一意,这样良好的状况,难道不是应该把握的吗?
她已经有了打算。
他回到房间,关上灯。黑暗中,听见窗外雷雨轰鸣,淅淅沥沥。墙壁上的油漆又开始争先恐后的剥落,带着强烈的不可控性。那些树木摇曳的巨大影像,支撑起来的枝丫,有类似鬼魅般张牙舞爪,令他恐慌,他仰躺在狭窄潮湿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身体已经感到潮湿,呼吸冰凉,一路沿着起伏的胸腔下滑,在腹部淤结。
他仿若又回到童年。他变成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可以以无知抵御外界流言纷纷,没有思省,没有羞耻。可以回归本真,这份明澈的态度,只有孩童才拥有的意念,可以带他脱离此刻困苦无依的环境,他因此,可以展翅高飞,没有顾虑,若人生当真只为自己活,他想活得精彩。
然而,那个在他人生中突然出现的雨夜,如同烟花般蹿至高空,点燃他心中所有压抑隐忍的苦痛,使他终于忍无可忍,并注定要与之灰飞烟灭的景象,成为他永远无法正视他人,并最终无法能够坦然处之,置若罔闻。他已经不打自招,在流言面前,低头默认,所有年少气盛,早已荡然无存,那份羞耻,将一直挂在他脖子下方一寸的地方,如同铁链,沉重的桎梏住他,封锁任何反驳的举动。这样有力。
他再也睡不着。这场大雨依旧持续,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视线内,北方天际,一次次被闪电擦亮,蛇一般快速行进的姿态,狭长并且突兀。他就在这种慌乱中,轻声穿上拖鞋。
打开微弱的灯,客厅中翻找出雨衣。母亲房间灯光闪烁,他不敢走近,而是站在稍远的地方,注视窗外翻云覆雨的景象。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朵捕捉到一些细微声响。女人钝重的呼吸,某一瞬间轻微的尖叫。
愉悦后产生的声音,是不能抑制的风。
那个自他幼年出现的场景,再次躲无可躲地冲撞进他的脑海,他有些站不稳,腿脚打晃,如同多年前那般,对瞬间暴露在眼前,没有丝毫遮蔽的身体,感到窒息和不知所措。所有恐慌,刹那,一鼓作气融入他的体内。
他打开门,在扑进来的猛烈雨水中,径直走了出去。
他去了后山。走出小巷左转20分钟的路程。他已经无法呼吸,举步艰难。雨衣隔绝冰冷的雨水,但是抵御不了内心的寒冷。
山路并不艰险,它自身的高度并未能给人们带来恐慌。一路延展的高大树木,纷纷入目,影影绰绰。有齐腰的野草,闪电出现间隙,照亮深处密密麻麻的小径。这样的草丛太过危险,茂密处,根本无法断定是否会一脚踩进一个淤泥堆积的坑洞。黑夜里,人根本不能涉足。
密密匝匝的植物,小的菌类,生长在树林潮湿幽闭的角落,茂盛无边。青苔植物,已经滑湿的不行,要是轻易踩上,会带来不能想象的危险后果。他小心翼翼,择路而走。雨势有了小转的痕迹,森林空旷处的回声渐小。昆虫,小型动物,开始自露水间仰头出现。
一路走到山顶。天空在眼前,得以更为开阔的呈现。雨衣在风中,哗啦哗啦,被吹起。
他脱下雨衣,放在身边的石碓上。半身落在清凉的雨水中,温热身躯触碰冰冷液体,有一瞬间的停滞,心跳都显得沉重有力。
山峦。天空。闪电。雨水。以及身下因高度变得愈加渺小的灯火。杂草丛生间传来昆虫的鸣叫。
这个雨夜,与以往截然不同。
他在沉闷中,渐渐用尽全力呼吸。
母亲有结婚的打算,曾经小心探求过他的意见。他坐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目睹母亲因为即将远离这间屋子而兴奋起来的面容,再一次无言以对。他不能被羞耻心占据,他已经看清身后的路途,也许,母亲自此便能安然,顺理成章,远离流言四起的小巷,并全身涉水而过,走向通往滨江大道的捷径,没有比此决定更为好的。
他因为为难,脸开始泛红。母亲的脸始终挂着笑,端坐在他面前一张破旧的木椅子上,等待他给她的答复。
他的人生在那一刻出现分岔小径,截然伸展至不同境地。他终于点头,并一再强忍因为感到背离而无法忍受的眼泪。
在身陷困境时,每个人都会抓住飘至眼前的稻草,即使,无法救命,至少可以暂时自保。何况母亲已经将他养大,她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抽身,奔赴下一场即将上演的午夜电影。
那是他第一次妥协,也是最后一次。此后,他便再没有因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的初衷。
他的视角因为那个雨夜,变得锐不可当,开始探索真相背后可能出现的种种结果,并且一再置疑眼前所有出现的种种假象。
那个雨夜,他的人生,再一次,被强力的外力驱使,前往另一个没有退路无所依傍的绝境。
他因为太过疲累,在黄昏天光还未消去,就已经在床上睡着,微微打起鼾。
不知不觉,雨水开始轰然倾倒。他在咸腥味和尘土飞扬中,睁开疲倦的双眼。伸手摸索上衣,轻轻穿起,纽上扣子。身体因猛烈大风和雨水蔓延,变的冰冷异常,他独自抱起双肩,穿上拖鞋,走至客厅。
周围寂静一片,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因为一种恐慌而剧烈跳动不止。天空碎裂,倒塌在他的眼前。这个雨夜,没有闪电和雷鸣,只有稀里哗啦的雨声,倾倒似的打在房门,窗户,和斑驳至无法承受打击的墙壁上。发出空旷回声。
客厅陷入黑暗,他探手,尝试打开灯。明明灭灭的一丝天光,照亮视野范围内,出现的所有事物。
母亲的尸体,横陈在客厅角落的木橱旁,以一种睡着的姿态。旁边,瑟缩的男子,因为酒精驱使,开始神志不清,并开始拿起电话机械地拨打号码。
灯光摇摇欲坠,他站在雨声轰然处,望着母亲背转他的尸体,脑中混沌一片。
她的衣服还是新的,并且精心涂了鲜红的指甲油。
她的红色高跟鞋,此刻断裂不成模样。已经残破的鞋跟,在角落中,兀自接住下滑的雨水。
那刻,在他18岁生日即将到来的前一天,他站在南方沿海小镇,一间常年漏雨,并残破不堪的厅堂,面对母亲过早凋谢的生命,没有任何语言,语言已经无法表达他的心境,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母亲这束烟花,在周围风声呼啸,一片混沌中急速上升,还未能来得及完全盛开,便已经夭折在半途。
飞升得太过激越,早已没有动力继续向前。
他正视男人颤抖的眼神。看见无数个夜晚,自己在房间内因为生活中他突然的侵入,而感到剧烈羞耻,难以入睡,辗转反侧。
他买来东西和礼物,努力讨巧的模样。
他站在他面前,忽然就笑了起来。所有悲怆,背离,和苦恼,因眼前这个男子的无力,瞬间消失。他看着男子颤抖起来,逐渐哭泣的样子。雨水透过墙壁有裂纹的缝隙,从他的头顶一路而下,伴随炽热的眼泪,一并流进泛滥的泥土。在压抑中阵阵抽搐的哭泣中,他打开房门,渐渐走了出去。
男人报警自首。
他在警车轰鸣中,沿着那棵巨大树木摇晃的影子,亦步亦趋,迈进通往山顶的小径。
他的衣服,终于,不可避免的湿透,雨水流过他的喉结,自衣服领口,蜿蜒而下。一路冰凉,最终流经他起伏的腹部,顺着衣角,滴落下去。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整个山峦开始有雨水下坠发出的回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放下一块常年郁结在胸口的巨石。那刻,他清醒得太过,某一瞬间,丧失了所有对未来的思量和考虑。陷进一种盲目状态。
路过那棵大树的时候,他在汹涌雨幕中,似乎看见十年前,一个因家庭暴力走投无路的女人,一手拖着沉重行李,一手拉着八岁的幼小孩童,站在树木阴影下,无所适从的神情。她亲吻孩子的额头,并一再紧紧捏住孩子汗津津的小手,虚脱似的说:“小野,从今以后,跟妈妈一起生活好么?就我们两个人!”
孩子点头,以纯真姿态仰望天空漂浮的云。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那天起,他的命运,就已被迫驶离原先设定的轨道。踏上一条,不同于任何人,自山峦间铺就的崎岖路线,通向另一个彼岸的未知路途。
那个雨夜,他独自走向山顶。
那个雨夜,他再次失去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