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第九、十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
[一]
黄昏的时候我才跟着母亲从水渠那里回来。傍晚的乡村很宁静,牵着水牛的老人赤脚从田里归来。夕阳透出琥珀色的光。我是在水渠边看到那个小姑娘的。那时她一个人提着一桶衣服慢慢地走到岸边,蹲下来,很吃力的样子。陆陆续续有女人来到水渠,都是聚集在这里洗衣服的。在众多聒噪的家庭妇女中,小姑娘瘦小的身影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她蹲在被水冲洗得光滑的花岗岩石阶上,光线打在她瘦削的背上,像一幅单薄却又倔强的剪纸。
我叫秦生。19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南方一座温暖潮湿的小城。北回归线上,一个从来不下雪的地方。小城不大,到处可见高耸入云的木棉树。每到花开季节,那些伫立在春寒料峭里的木棉树将火红的木棉花点缀了整个小城。放眼望去,整座小城仿佛是花朵燃烧的国度。七岁之前,我一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孩。我跟着村里的一群野孩子四处游荡。我们的脚步遍及村里各个角落。我们不是坏孩子,但我们经常做些让大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在某个夜里我们一群小屁孩蹲在大路边,然后对着路中间扔石块。后来我和木川将附近建筑工地的一些花岗岩搬到了路中间,我相信那是我从小到大做过的最坏的一件事情,因为我们的不良行径造成了一次严重的交通阻塞。事后我被母亲痛打了一顿,我的屁股留下了几条色彩分明的伤痕。那件事给了我深刻的教训,同时也成了我作为野孩子和好学生之间的分水岭。
那晚,父亲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我倔强又脆弱的样子一定让父亲感到可悲又可笑。他在吸烟,烟雾升腾在屋子里,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他脸上闪过悲伤的神色。父亲捻灭了烟,然后对母亲说,这孩子该去上学了吧。新学期带他到学校注册去。母亲早已气得脸色发青。她放下手中的竹板,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是在那个黄昏第一次看见良锦的。我跟母亲从水渠回来,我一路蹦蹦跳跳。那段时间热播《西游记》,我学着孙悟空的样子对着过往的人扮猴脸,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因为我看到路人笑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撞倒良锦的。那时候她提着一桶衣服走在路上,我一路撒野,横冲直撞,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把她撞倒了,我忘了她当时有没有惨叫一声,我只知道我自己叫了起来——因为我又一次闯祸了,母亲气得揪起我的耳朵。母亲拖着我回去了。我忍不住回过头看看她。
母亲帮那个女孩子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幸好那时没有下雨,道路并不泥泞,否则母亲对我的惩罚就不是揪耳朵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还会再赏我一顿竹子鱼吃。
[二]
我是在七岁那年入的学。那时候我野马一样的个性已经被父母的强压政策驯服了,变成了一只温驯的小兽。从此与小时候那群四处游荡的伙伴划清了界限。
我没有读学前班,直接就上了一年级。凭借自己的小聪明以及比别人稍微成熟一点的个性,我很快就赢得了老师的喜欢和同学们的拥戴,理所当然当上了班长,并且这个职位一当就是12年,不过这是后话。我不知道由一个野孩子变成一个好学生之间的过程到底有多久,可是我真的就在进入学校之后彻底地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孩子。
在我们那个班,大家都跟我说话跟我玩,只有一个人除外。
那是一个女生,在我们同桌的两个星期间,她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走进教室,然后安安静静地落座,一言不发。即使下了课,大家都在教室里追逐嬉戏,她也依然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起初我还以为她是一个哑巴。可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明她是哑巴的证据。这让我在连续两个星期内都被一种强大的挫折感所懊恼。所以在同桌了两个星期后,我依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老师也从来不点她名。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像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一样存在于学校的舞台上。
同学们都不喜欢这个女生,他们说她没有教养,他们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同学。他们说她大冬天还提着一桶衣服去洗肯定是妈妈不喜欢她了。那时候我们还是一群懵懵懂懂的小孩子,道听途说的话都能当成顺口溜一样在班里广为流传。
我确信我是在那天看到了她打架的样子。那是一天中午,我走进教室时就发现了班里闹哄哄的,我推开人群,才发现良锦压在一个男生身上,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同学们都在一旁看热闹,拍着手起哄。她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男生,头发乱糟糟的,男生被她吓哭了,他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说我以后再也不敢说你了,你不要压我啊,我疼。
从那以后班里再没有一个人敢欺负她,可是这也直接导致了她与同学们的关系的僵化,她彻底被同学们孤立了。
入学不久,班里来了一位城里的实习老师,是个很美丽的大姐姐。大概是待在城里待惯了,老师竟然把这座落后的村庄也当成了城市。在一个星期一上午,她拉着长音开心地对我们说,小朋友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哦,今天呀——我们要去踏青哦!但事实上,大家对踏青一点都不感兴趣,只不过想出去疯玩罢了,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只有老师站在讲台上为自己的计划自我陶醉。我们一帮小朋友一听到可以不用读书,立刻就在下面骚动了起来,班里那个笨笨的胖子还扯着嗓子问老师说,老师老师什么是踏青?这个幼稚的问题让我们差点笑破了肚皮。胖子在大家的哄堂大笑下红了脸,嘟着嘴生闷气。在老师宣布计划的整个过程中,只有她,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整个闹哄哄的教室。眼里流动着说不清的神色。
我们列队出发,一群小孩子跟着老师在郊外瞎逛。对于乡村的场景,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倒是老师穿梭在其间,像只快乐的燕子。老师那天心情很好,于是她教给我们一首叫《小燕子》的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至今我依然记得老师清澈的歌声,像鸽子的翅膀滑过蔚蓝的天空。可是那一天,那个女生却一直低着头走在队伍的后面,像只落单的孤雁。
接近中午的时候很不幸地下起了雨。雨来得突然,一帮人来不及躲,都被淋湿了。后来老师带领我们在一间被人遗弃的草棚里避雨。草棚里堆着几个歪歪斜斜的稻草人。大家都嚷着要回家,我抹掉脸上的雨水,转过头却看到她低头看着那些躺在地上的稻草人,自言自语道,好可怜……我当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吓了一大跳,哇,原来你不是哑巴!
也许是我的话刺激到了她,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我,良久才说,你才是哑巴!我讨厌你,讨厌鬼!然后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她冒着大雨跑出去了。留下我们闹哄哄地站在草棚里,一个个面面相觑。老师看着她迅速离开的背影大声喊道,良锦,良锦,你回来——
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凄惶,那时候倾盆大雨哗啦啦一直下,可是老师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地响着。我躲在门梁后面,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在密密的雨丝里变得越来越小,像一叶飘零的叶子。
[三]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
后来我们坐在操场的双杠上聊天,夏天的阳光透过凤凰树茂盛的叶子投射下来,在良锦脸上留下一小块光斑,良锦低着头看着地上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那是我爸爸给我取的,爸爸说我要长成一个像锦缎一般美好的人。
那是在我们同桌后的第一个夏天。那个夏天过后,我和良锦是很好的朋友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还一起参加过学校一年一度的拔河比赛。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次拔河比赛,我们的那所小学课余时间最隆重的活动就是拔河,校长还亲自来给我们做裁判。那一次我们跟隔壁班比赛。全年级就只有两个班,老师告诉我们说一定不能输。那一次比赛良锦站在我前面,这个沉默的女生,她的力气很大,我站在她后面可以感觉到她咬着牙齿的样子,我们的手勒出了红红的印痕。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使劲拉。我们尽力了,可我们还是输了,这让做班长的我感到万分沮丧。比赛结束后我一个人坐在双杠上,看着隔壁班欢呼的样子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气愤。良锦就是在那个时候跑过来的。她站在双杠下看着我。我知道她就站在下面,可还是故意埋着头不理她。
——哎,秦生,你在干吗?
——走开,我不要你管。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完整的对话。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两句简单的对白。它们穿越了十年的距离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
后来良锦爬上双杠和我坐在一起。她说,你真不像个男子汉哦,还哭鼻子呢。我是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讨厌你的……还记得七岁那年吗?你在我七岁的时候把我撞倒了,害得我整桶衣服都掉到地上。我都憋在心里很久了。
良锦说这句话的时候咬着嘴唇,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她,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女孩子的眼睛可以这么漂亮,盛夏的阳光遗落在她眼里,仿佛她眼里藏着闪光的宝石。
我悄悄抹了抹眼泪。转过头看着良锦,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哈,我记得你了,没想到你就是当初被我撞到的那个女孩哦。呵呵,你怎么现在才说哦。
——你知道吗,隔天妈打了我。
——为什么啊?
——因为衣服弄脏了,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女孩子看着天上仿佛静止一样的云彩。喃喃地说。
记忆闪回了七岁那年的黄昏,夕阳琥珀色的光,淘气的男孩,瘦小的女孩,散落一地的衣服,以及男孩被母亲揪起耳朵的样子。
我看着她的侧脸浸润在金黄的阳光中,眼里闪过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长大以后人们所说的忧伤。
我确定那是我认识良锦以来她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她留给我的印象不再是当初的沉默。那次谈话奠定了我们以后彼此间的友谊,也打破了隔阂,像是冬末春初的积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
跟良锦熟识后我才发现,原来良锦并不是那么沉默的孩子,她也有别的女孩子的天真,活泼,只不过良锦总是将它们隐藏起来,从小就是那样倔强的孩子。良锦学习不好,所以有时候学校放学了,我和她还留在班里,我给她讲老师讲过的题。
有一天放学后,我和良锦一起走回家,良锦跟我说,秦生,我妈妈不疼我,从来都不疼我。
在我们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不严,良锦说她妈妈一直盼望着生一个男孩,可是却偏偏又是女孩,良锦出生后差点被妈妈送人,幸亏爸爸坚决不答应,良锦才免遭弃婴的噩运。妈妈说良锦生来就是来讨债的,所以良锦自懂事起就要帮妈妈干活,烧饭,烧水,洗衣服……可是良锦的哥哥却什么都不用做,整天像个小皇帝一样坐在家里,还经常欺负良锦。
良锦说,秦生,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妈让我烧水,可是我不小心犯困,结果烧掉了整筐的柴火,幸亏发现及时,否则可能现在你就看不到我了……
良锦说,也许我命大,死不了,但我多希望那时候一把火把自己烧了。
那个下午,一个沉默的小女孩突然无比忧伤地向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感同身受地经历另一个人的生活,一直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生长着的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悲伤。街上流动的人群仿佛只是虚幻的画面,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只有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喃喃自语。末了,良锦说,只有爸爸疼我,只有爸爸会给我买新衣服,会给我买麦芽糖吃……可是爸爸在工地被机器压断了手指的时候妈妈却说是我克的,她说我的生辰八字跟这个家不合。
我见过良锦她妈,她经常穿着卡其布的衣服穿梭在村里,说话刻薄,嗓门也挺大的。良锦妈妈独自经营几亩芭乐地,爸爸是建筑工地的工头。那时候我和老师挨家挨户去给班里的同学发家庭报告单。良锦妈妈拍拍身上的衣服出来迎接我们,一看到良锦的分数立刻尖着嗓子把良锦叫了出来,当着老师的面就打起了她,若不是老师在劝,估计良锦要被妈妈打出病来。整个过程良锦都没有哭,她咬着嘴唇站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妈妈,那个眼神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后来,那样的眼神一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直到年华老去。
[四]
我和良锦就这样一直成长,像两株茁壮的向日葵。从7岁到13岁。我们戴在胸前的校徽上的“年级”一栏从“一”依次增加到“六”,整整六年的小学时光。六年里我们都没有分班,我和良锦就这么同桌了六年。那六年是我的辉煌时光,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并且频频获奖。每次我拿了奖状给良锦看时,她总会皱着眉头对那些烫着金边的奖状研究好久,然后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看着我说,嘿,你真行!然后我就会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
时间的沙漏被翻来覆去。
小学时那些阳光一样纯净的时光被逐渐过滤,在我回望的时候,留给我的仍旧是属于年少独一无二的记忆。
7岁。一年级。
认识良锦。良锦两个星期都不说一句话,我怀疑她是哑巴。
8岁。二年级。
良锦在体育课上摔伤了膝盖。我急得哭了,可是良锦没有哭,良锦说,秦生,你不是男人。
9岁。三年级。
我和良锦为了一枚捡到的硬币要不要上交老师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后来硬币被良锦独吞了。
10岁。四年级。
良锦的爸爸在建筑工地被机器压断了手指,良锦请假照顾爸爸,我给良锦抄了一个星期的笔记。可是良锦连一句“谢谢”都不说。还把我的笔记本也给弄丢了。
11岁。五年级。
良锦因为打扫卫生的问题跟隔壁班的女生打架,我去劝架,却不小心被良锦打了一耳光。后来良锦被教导主任批评,罚站校门口,我陪她站了一个上午。
12岁。六年级。
我扁桃体发炎,良锦自告奋勇载我去看医生。她骑着单车摇摇晃晃,吓得我差点摔下来。后来良锦还骂我太瘦了,像只猴子,她说载着我感觉不到一点重量。
……
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时间把它们拼凑成我们成长的轨迹。我从当初那个留着板寸头爱站在讲台上对同学们发号施令的小屁孩长成了一个梳着当时很流行的三七分发型的小小少年。而良锦呢,也从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梳着马尾辫拥有倔强性格的女生。
一个人的成长究竟要经历过多么漫长的过程,又或者弹指一挥间。我们汹涌的血液在身体里循环流动,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我们依然像向日葵那样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努力仰望。我们走过的那条校园大道告别了一到下雨天就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柏油路。校门口那个方形池塘有了全新的模样。一到夏天,冷饮店就一家家地围着池塘,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小学毕业那会儿玩得特疯,因为我和良锦考上了同一所初中,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请良锦去学校附近喝冷饮。依水而建的冷饮店,夏季的夜晚月光明亮,四周的菜畦上飘来地里特有的气味,沁人心脾。我们找了张临水的桌子。两个人对面而坐。我一直盯着良锦看。良锦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哈,没有,我在研究你的眼睛,你说怎么有人的眼睛这么明亮呢。良锦于是故意转过头,不让我看。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害羞的时候。
那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吃冷饮。也不知道这样的场合应该说什么,跟良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良锦有了些许微妙的情愫,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喜欢。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在我们那个思想还很落后的村里,良锦整天和我在一起已经遭到了街坊邻居的流言飞语。只是良锦一直都没有跟我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良锦曾经因为这件事被她妈打了,她妈妈说你个小贱人,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成天跟一个男孩子在一起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件事是在良锦离开我之后我才从同学口中听说的。只是,良锦从来不让我知道,一直以来,她就习惯了把所有的伤痛都藏在心里,即使伤口被撕裂,也独自承担。
冷饮店一向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我和良锦落座不久后,我的肩膀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却高兴地叫了起来。
——原来是你啊,木川,什么时候回来的?
——哈哈,刚回来。不想在那鬼学校读了。以后我们就同个学校啦。
几年没见,木川的个子已经窜得老高了,嘴里叼着烟,样子挺像个大人。冷饮店的彩灯闪烁,他嘴上的烟在暗暗的光线下一明一灭。虽说对他的烟味有些不习惯,可还是没有计较什么,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木川注意到我身边的女孩子了。赶忙掐灭烟,用手捅捅我,示意我介绍介绍。我搂着木川的肩膀说,哈,良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哥们,他叫木川,在城里读了六年小学,以后我们就都是朋友了哦。
良锦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晚和木川聊了好多,像是拼命要把空白的那六年在一个晚上补回来。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还喝了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木川说没想到你这个好学生还会喝酒啊,来,继续哦。我说谁规定好学生就不能喝酒?!
我对木川说我和良锦之间的事情时良锦总是沉默,她坐在那里,灯光昏暗,看不到她的表情。夜里的风从田野吹来,我看到良锦的发丝在飘动。狗吠声和夏虫的啁啾声隐约响在耳边,但很快就被冷饮店那嘈杂的音响传出的歌声淹没了。一把深情的声音从音箱里蹦出来。仔细一听,才知道是刘德华的《冰雨》:
我是在等待,一个女孩……
[五]
有时候,人会因为时间的不近人情而变得无比忧伤。
小学毕业那个暑假,我去了深圳。在一个亲戚家度假,那个暑假我开始接触文学,并且无法抑制地爱上了写作。所以一整个暑假,我都窝在亲戚家马不停蹄地看书写东西,那时候韩寒很火,我最大的志向就是当中国文坛的第二个韩寒,可是那个志向直到今天也没有实现。
因为良锦家没有电话,所以一整个暑假我都没法和她联系上。
临近开学了,我才从深圳匆匆赶回家。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回来晚了。
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围着饭桌吃饭,头顶的吊灯发出苍白的光,母亲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秦生啊,妈跟你说,常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姑娘,她爸爸死了,工伤事故,政府赔了好几万呢。
母亲的话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雨,下在了我猝不及防的心上。潮湿了整个季节。
我放下手中的碗筷,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去深圳不久后。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
没等母亲回答我就冲出去了,全然不顾身后的喊叫,喂,秦生,你回来啊,饭都没吃完呢……
我赶到良锦家的时候,良锦正推着单车走出家门口。夏天的夜还是很燥热,我已经跑得满头大汗了。远远看见良锦的时候我就朝她喊了起来,良锦!良锦!
良锦看到是我,推着单车走过来。路灯将光线打在她瘦削的身上。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对着良锦说,良锦,我回来晚了,你爸他……
我爸两个月前就走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还要去抽纱厂……我先走了,开学见。
我不知道当世上最疼你的那个人走了,心会有多伤,可是,在良锦身上我看不到半点忧伤。良锦的忧伤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深得,望不到边。
那是在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我们所在的初中飘满了白花花的棉絮,漫天的棉絮飘散在空中,像是漫天的大雪。那些柔软如丝的棉絮飘落在课桌上,飘落在讲台上,飘落在操场上,轻易地就覆盖住我们的年少时光。
我不知道那个暑假,良锦一个人究竟承担了多少悲伤,她一个人,又经历了怎样的孤独和寂寞。木川拍着我的肩膀说,秦生,良锦这段时间都这样。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我想,我们应该帮帮她。
可是我们怎么帮,我作为她的好朋友,却一点都帮不上忙。
上了初中后,我们三个人都不在同一个班级,因此,我和良锦说话的机会少了很多。有时候下了课跑到她们班找她,却总看不到她。她们那个长得很漂亮的班长故意提高嗓门对我说,你找良锦啊?她呀,躲在厕所里抽烟呢!说完故意轻佻地看着我。
然后我就听到身后一群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忘了自己是以怎样的决裂姿态转身的。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在校门口堵住了良锦。那时候校门口熙熙攘攘的,很是嘈杂,我用手推住良锦的车把。良锦瞪着我。那样的眼神又让我想起了在良锦家门口的情景,那么真切,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
——你为什么抽烟?
——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可以抽烟吗?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这样子你爸如果看见的话会有多伤心!
——不准提我爸!
良锦几乎是吼了起来,声音凌厉,像是玻璃划过地面。
校门口拥挤的人群被良锦的声音吓到了,一个个停下来看热闹。
木川从人群里跑了出来,他把我拉开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难过还是生气。我看着良锦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里,然后拨了拨刘海,用力蹬了脚踏板,骑着车,飞速地离开了。
良锦离去的背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许多年后,当我已经成长为一位坚强并且隐忍的大男孩,我依然,依然会记得那个瘦削而决裂的背影。
[六]
那件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和良锦没有说过一句话,见了面也没有打招呼,形同陌路。仿佛我们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我们看得见对方,却始终触碰不到彼此的心跳。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初一结束。中间唯一一次近距离地和她在一起,却是在学校的教导处。良锦在厕所里抽烟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后来据说是她们班的班长打的小报告。那时候我正抱着一叠纪律检查表给教导主任,那是一个经常笑里藏刀的老女人,对待好学生就像对待亲生儿女一样,对待差学生就甭提有多糟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良锦。我低着头走进办公室,准备放下表就离开。这个时候主任把我叫住了,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满是关怀地对我说,秦生啊,你跟她认识对吧,哎呀,你要知道你是学校以后升学的重点培养对象,她呀,你以后少接触。说完连看都不看良锦一眼,可我却瞥见良锦一直静静地站在那,手拨弄着脖子上戴的项链。冬日的冷风从办公室的窗户吹进来,吹动她额头的刘海。看不清她的表情。主任的话还在耳边,可我却分明感到如此恶心。
木川出事那天我还在家里。正月初十。游神赛会,镇上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到处锣鼓喧天的。锣鼓声、鞭炮声,以及车辆的声音淹没了整个村落。空气里弥漫着硫黄的味道。
良锦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模糊不清。
——秦生,你快过来,木川他受伤了……
——木川,他人在哪里?
——快过来,在医院。
自从上次校门口和良锦相遇,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因为颤抖而显得凄厉。我的脑子乱哄哄一片。
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碰见良锦。医院四处弥漫着刺鼻消毒水的味道。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良锦瘦削的身影。一个人低着头,靠在墙壁。手里不知道把弄着什么。
良锦,木川怎么了?大概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出现在良锦面前,看到我,良锦似乎有些惊讶。良锦说,秦生,那次,不好意思……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木川,他到底怎样了?
他跟人打架,被砍伤了……是我和朋友把他送来的。
别说了,进去看看他吧。
嗯。
此时木川正躺在病床上,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憔悴。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略显苍白。
木川看到是我,说道,秦生,过来。我在床边坐下。
木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良锦,然后对我说,秦生,我喜欢良锦。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好似针一样刺进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静得可怕的病房里只有这么一句话,空气凝固,声音凝固,表情凝固。平静的表面是汹涌的暗流。
我握着木川的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看到木川的嘴角动了动,我知道他正在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整个过程只有那么一句话。
——秦生,我喜欢良锦。
而良锦,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天过后,良锦成了木川的女友。
后来我和木川坐在操场边的时候木川对我说,其实第一次看到良锦时他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沉默的女生,尽管她总是不怎么搭理木川,可是对木川来说,良锦身上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总在无形中牵引着他。那时是初春,操场上已经冒出了翠绿的青草,浅浅的绿弥漫视线。木川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远处,眼里流动着说不清的温馨。木川转过头看着我说,秦生,只是那时候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良锦,可是我没法不想良锦。
——可是我没法不想良锦。
我静静地听完木川的讲述,然后对木川说,你放心,我不会夺人所爱。
木川说在良锦去抽丝厂做工的那段时间他天天守在门口等她下班,然后送她回家。
正月初十那天,良锦在抽纱厂领完工资就径直回家了。刚出门口就遇到了村里的那群混蛋,为首的黑狗一直对良锦垂涎。他带领着一帮人把良锦围住了,那时候街上到处是看热闹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木川就是在那个时候冲过来的。一个人对着那么多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手上的伤就是黑狗那混蛋砍伤的。木川说到这里啐了一口,手里的烟因为用力,已经捏得弯曲了。
分明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可我却感到一阵又一阵揪心的疼,仿佛黑狗那一刀不是砍到木川,而是砍在我心上。
[七]
就这么度过了我的初中生活。没有所谓的风花雪月,没有所谓的刻骨铭心,年少如同其他千千万万平常的校园故事一样平淡无奇,轻易就在我身上流淌而过。初二到初三,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一直在平静地成长着,声音变了,再也不是小学时那把带着稚气的童声。下巴也冒出了胡茬,发型变了,从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长成了一个大男孩。
在我们那个小城,考上重点是摆脱落后迈向辉煌的出路,许多考不上的就只能走上打工之路。所以学校一直对学习好的学生很是重视。尽管领导们一直对我的择友权利进行干涉,可是我都当作耳边风了,因为我的成绩可以证明一切。整个初中时代,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木川对良锦一直很好。木川给良锦买好看的衣服,在情人节买一束玫瑰,引得学校众多女生分外眼红。木川的这一举动开创了我们那所初中的恋爱公开先河,以致后来学校冒出了一对又一对的情侣。如今回到当初的学校看看,还是会发现诸多的早恋痕迹。只是,属于自己的,早已如烟消失在那些遥远的年代。再回望时,已是物是人非。
或许是恋爱让良锦收起了叛逆的心。从那时候开始,良锦变成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女生。在她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八岁那年的良锦。想起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完整的对话。
——哎,秦生,你在干吗?
——走开,我不要你管。
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天真得可爱。
中考我上了省重点。学校领导对我的担忧因此随着一纸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只是,所谓的鲜花与掌声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我知道考上省重点意味着什么,只是从来不曾去想的问题如今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容不得我去逃避。
良锦和木川落榜了,只能上镇上的高中。
不得不面对的分别,像是那一年的棉絮一样飘满了我的天空。轻易就覆盖住了我的青春年华。
毕业典礼上我们一群好朋友开了个简单的聚会,一群人像疯了一样,唱歌,跳舞,喝酒,做游戏……所有能够想到的可以取乐的招数都被摆了上来。那个毕业聚会直到现在都令人难忘。所有离别的哀伤和疯狂,所有年少未曾流淌过的情感和煎熬,所有对未来的豪言和壮语,都化作那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滋润了往后一生的时光。
而如今依然回荡在我耳边的,是毕业那天良锦的歌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唱歌。声音轻盈,宛若天籁。
那天一群人一直玩到接近天黑。末了,良锦走过来,然后摘下脖子上的项链送给我,是个银制的稻草人,良锦说,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还记得那时在教导处吗?那时我一直在拨弄着它,这是爸爸送给我的,爸爸说,良锦,你不仅要长成锦缎一般美好的人,而且应该像稻草人一样,坚强地面对人生的风雨……呵呵,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秦生,这个送你,希望它给你带来平安。我看着良锦,甚至怀疑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生就是我从七岁那年就开始认识的。时间和空间的幅度被无止境地拉长,以致重新搜寻记忆时找不到契合的片段。暮色四合中,只有良锦的眼睛如此明亮。我不确定我那天是不是哭了,我只记得那时一直站走廊上,站在微微斜雨中,脸上一片冰凉。
……
[八]
高中时代以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降临。在我还来不及与自己的初中时代做一个彻底的告别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际关系。每天接受知识的轮番轰炸。朋友不在身边,我像个木偶一样任凭命运操纵。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然后是雷打不动的早操。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季,气温降到了六七度,还是要缩着脖子去操场。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清晨,内宿老师扯着嗓子重复着每天的台词,扩音器里传送出来的口令在冷风中变得机械。陆续有同学从宿舍大门出来。天空阴沉得有些寂寞的味道。那盏昏黄的路灯照亮了大半个操场。已经有早起的同学坐在路灯下看书了。翻动的书页,以及路灯穿过槐树投下的摇曳的影子。斑驳。破碎。
天空越来越亮。操场满是列队的人。机械的重复着音乐,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内宿老师的目光永远那样正气凛然,尽管很讨厌他们的作风,可还是在他们的严格管制下度过了艰苦的内宿生活。敢怒不敢言。
做完早操,一群人蜂拥着挤向食堂。像是非洲难民赶着领救济物资。
一个人端着早饭寻找座位。热气腾腾的热粥烫得我差点流泪。一想到还要继续面对新一天的繁重课业,心里不禁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悲凉。
忘了是如何听到的一场对白。嘈杂的食堂里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几个女生的声音显得刺耳。像一把匕首,刺向我柔软的心脏。
——木川被学校开除了。我初中一个同学。长得蛮帅的。
——咦?该不会是你初中的暗恋对象吧?
——哪有,听说他强暴了一个女生,还是在学校呢。
——哇,还有这事?那女生是谁啊?
——听说叫什么良锦来着……
女生的声音被故意压低,但语气里抑制不住的惊讶和揶揄。
我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打了,脑袋一片空白。
第一秒,手中的汤匙被放下。
第二秒,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困难。
第三秒,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忍着没有让它们流出来。
谁也不会注意到,就在那么一个平凡的清晨,在人声嘈杂的食堂里,一个少年是如何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所掩盖的。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忍着泪水走出食堂,又是怎样冒着凛冽的寒风走在空旷的操场上的。没有人知道。谁也不知道。
是谁说过的,悲伤太沉重,就会压弯脊梁。
那个清晨,我走在冬季的天空下,走在沉重的悲伤里。耳边闹哄哄地乱成一片,可我却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九]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木川。而良锦,听她妈妈说去了另外的城市。
他们就像是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水滴。被灼热的阳光所照射,然后化作看不见的水蒸气,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年少时光都会犯错。而那些驻扎在生命土壤里的承载着悲伤的种子是不是,一旦落地,便会长出盘根错节的枝丫,将青春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天空。
偶尔会回到小时候读过的学校,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双杠上。回忆数不清的过往。
那些故事被我压在心里,时光将它们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已经在时光的河流中走过了我的年少时光。我背着沉重的书包步履匆匆地行走在偌大的校园里。背负着盛大的理想行走在我的高三旅途中。我确定我是成长了,再也不会因为输了拔河比赛而偷偷流眼泪,再也不会拿着烫金边的奖状向人炫耀,再也不会堵在校门口生气地问一个女生“你为什么抽烟”,再也不会在听到一首忧伤的毕业骊歌而黯然神伤……
可是,可是,我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是没有七情六欲无所不能的孙悟空。
我还是会在想起良锦时忍不住回首我的年少时光。
还是会想起良锦那双明亮如同宝石的眼睛。
还是会想起良锦瘦削而决裂的背影。
还是会想起初中毕业时良锦唱的那首叫做《稻草人》的歌。
还是会想起良锦毕业那天送给我的稻草人项链。
还是会想起那句“我是你的稻草人,我没有自己的灵魂”的歌词。
我还是,还是不小心,败给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