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阿米大笑着从大殿内走出,看着身首异处的黄鹤子。
“诸位,你们立了大功,咱家定会原原本本把这番事跟皇上说出来,各位的功劳,那是半点儿也少不了的!哈哈哈哈!”他乐得直跺脚,没想到才来了不到三日,就把匪首斩于眼前,回去定少不了皇上的恩宠。
出手的九微、崔用及、耿屈志和寺悟坚虽然大获全胜,却毫无喜色,这种暗中偷袭,以多胜少,在江湖上传开,势必对他们本人和门派造成微词。门旁两人是崔用及和悟坚,刺出那一剑的是耿屈志。
崔用及赶忙说道:“都是公公指挥得当,我们几个只是略尽微薄之力。”
砍下黄鹤子头颅的是蔡仲达,他提着黄鹤子的头颅,寻来一已弄醒的小道士,问道:“这是易观吗?”
小道士吓得脸色煞白,不住点头。
蔡仲达又将黄鹤子头颅洗净,露出本来面目,递送到林年面前,问道:“这是黄鹤子吗?”
林年看见黄鹤子褪去了血色的头颅,声泪俱下。
蔡仲达看他如此反应,冲郑阿米点了点头,说道:“恭喜公公,贺喜公公。”
郑阿米乐不可支,看着哭泣的林年,怪声怪调地道:“哟,感情这么深厚啊。看来你也不是被迫加入那白莲教。给我绑了!咱家要将他押送京城,午门外凌迟,让天下皆知,背叛我朝之人是什么下场!”
蔡仲达皱眉问道:“林怀山一行人呢?黄鹤子不是去接应他们了吗?”
“怕是就在暗中观察情况呐!师父被砍头,吓破了胆,全都跑啦。你们给我分头去搜!”郑阿米得意忘形之时,观外传来马蹄轰鸣之声。
戴衡一马当先,杜成、周齐和亲卫紧随其后,携风雷之势,策马冲进了真上观。看见黄鹤子的无头尸身,戴衡肃容问道:“郑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
郑阿米见戴衡竟不下马,在那里颐指气使,愉悦的心情被冲散,“小侯爷好大的威风。没办法,谁让咱家是下人,天生干苦力的命。您游山玩水时,咱家已经把白莲教的匪徒一网打尽啦。瞧,这就是匪首黄鹤子。”他顺手一指蔡仲达手里的人头。“他徒弟林怀山一伙也在附近,小侯爷别急,咱家替你包办。一会儿啊,那群人一个不落的给你抓回来!”
戴衡在马上云淡风轻地一笑,说道:“公公英明神武,天下无敌。但不用公公亲自动手,林怀山一伙白莲教匪徒已全数被我击毙,两个援匪侥幸逃脱,公公击毙的应该是其中之一。”
郑阿米愣了一下,眯着眼睛说道:“小侯爷才是英明神武,咱家自愧不如!咱家一晚没睡,有些儿累了。小侯爷,恕不奉陪,告辞!”
“慢着!”戴衡叫住了他,“我看那边好像还有一个活口,我见过那人,他叫林年,是名逃犯。公公可否将这俘虏送给我?”
郑阿米气道:“小侯爷,你别太过分!”
到了他手里的俘虏,怎么可能拱手相让?戴衡心里清楚,若是不把林年要过来,任他由郑阿米处置,指不定会被编造出什么样的口供。
戴衡毫不退让,微微扬起下巴,逐字逐句地说道:“好像我才是大将军,郑公公。”
郑阿米不怒反笑,嘿嘿说道:“好啊,好威风的大将军!俘虏就送给你!蔡百户,给我把俘虏送给戴大将军。”他抓过林年,一掌将其拍飞。
“遵命!”蔡仲达道。他拔刀跃起,劈向空中的林年。
林年本就穴道受制,郑阿米那一掌更是让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只能任人宰割。
说时迟那时快,周齐从戴衡身边“嗖”得蹿了出去,在空中拔刀挥刀一气呵成,只听“当”的一声,蔡仲达的刀被挑飞,狼狈不堪地跌在地上。
郑阿米身后的四大高手看形势突变,全数冲出。
戴衡本来无所谓林年生死,没想到周齐没有请命就擅自出手。他在马上纵身而起,长笑道:“周捕快,护好俘虏,他们交给我。”
周齐暗道侯爷机智,他一把抓起林年,跃回本方阵营。
那四大高手本是攻击周齐,却突然换成了戴衡,哪敢与他动手,纷纷撤招后退。
戴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冲郑阿米抱拳道:“多谢公公美意!”然后给了郑阿米一个能融化冰雪般的暖心微笑。
郑阿米咬牙切齿地道:“别高兴得太早,他中了我的‘风泽掌’,怕是活不下去了。我们走!”
“恭送公公!”戴衡笑道。
郑阿米一跺脚,气急败坏地离去。
蔡仲达低头疾走,假装没看见戴衡。待他渐渐走远,戴衡的声音传来:“蔡二哥,自求多福吧!”蔡仲达站住,背对戴衡,抱拳道:“多谢小侯爷提点,您也好自为之。”
周齐看着黄鹤子的无头尸体,莫名的惆怅之感涌上心头。老道在他心中是杀友仇人,不共戴天。他追寻了此人近千里,亲眼目睹他犯下血案。他所参与的白莲教一案也处处血腥残酷。
本以为他手眼可通天,自己永远也无法将其绳之以法。却未曾想,他竟稀里糊涂的被人轻易杀死。正所谓天道有轮回,其中的因果报应,实难说清。然而,很多没有解开的迷,恐怕要随着这老道的溘然长逝,成为悬案。
他还未摆脱思绪,戴衡的声音传来。“这俘虏就交给周捕快,说不定能问出你追踪那案件的始末。”
周齐把林年扛回戴衡下榻的客栈,让戴衡亲卫腾出一间房,亲自问询。
他检查了一下林年的伤势,颇为讶异,郑阿米那一掌对林年造成的伤害极为有限,内伤比想象的轻多了。而且他体内生机勃勃,阳刚之气遍聚四肢百骸和奇经八脉,正是郑阿米那阴毒掌力的克星。
约摸一个时辰,林年缓缓醒来,睁开双眼,看到了周齐。他认得周齐,黄鹤子救他出狱那晚,他曾与此人交过手。
“你们,你们杀了黄仙长。”林年说了第一句话。
周齐叹了口气,说道:“在下西安府捕快周齐,你应该认得我。黄鹤子不是我们杀的,是郑阿米杀的。他满手血腥,早该想到自己的下场。这样痛快死去对他来说也许是幸运,若是被生擒活捉,肯定生不如死。”
林年躺在床上,低头不语,他不知道黄鹤子做过什么恶事,也不明白周齐的意思。
周齐又道:“你也别难过,跟我讲讲,你跟着他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事情?”他此时最想知道的就是,黄鹤子还有什么企图,为什么杀了冯长友。
林年悲哀地说道:“黄仙长什么都没做,就是跟我在真上观传道行善,他不是坏人。那些白莲教的人,都是我杀的,你们也砍了我的头吧。”
周齐讶道:“什么?你为什么杀了白莲教的人?”
林年杀人后,既悔恨又委屈,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又自知不该杀人,却一直也想不通。倾诉之感涌上心头,他原原本本将昨日杀人之事讲了出来,讲到最后,声泪俱下,哽咽道:“我本来没想杀那人,可他们非要逃走,又禁不起打。而另外那些人都是恶人,奸**女,还要杀人,我当时控制不住自己,才把他们都杀了。”
周齐安慰道:“你杀的没错,不要自责,你这是为阜平百姓除了一大祸患,为死去的同乡报了血海深仇。那叫红姑的女子去哪了?”
“我不知道。”林年答道,“后来就来了一伙人,闵子敬那狗贼就叛变了,被那官差砍了头。黄仙长也是被他,被他打死的。”
周齐意识到林年指的是蔡仲达,他审视着林年,说道:“黄鹤子有没有告诉你,他还有别的什么计划?”
林年摇头道:“没有,黄仙长只是教我些拳法,教导乡亲向善,指点邻里生活,哪里像有作恶的计划?”
周齐肯定林年没有说谎。他非常同情林年,这样一个淳朴善良的青年,被卷进汹涌的江湖洪流里,不知他还能否有机会正常做人。
“你入了白莲教?”周齐问道。
“是,是他们胁迫着我入的,可我从来都不认得白莲教的人,也没跟他们一起行动过,后面几日一直都在真上观扮道士。”林年不想承认是黄鹤子迫他加入白莲教,将这段含糊带过。他又赌气说道:“你们要杀我我也认了,可万万不能栽赃我是白莲教的,我也没干过他们那等下作之事!”
周齐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暂且放心,我想想办法。”
林年看着周齐离去,眼里射出了希望的光芒。
戴衡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正午的阳光洒在地上,明晃晃的,颇有几分不真实感。
本来毫无头绪的白莲教一案,竟如此轻松地全歼敌人,仅余一不知身份的黑衣人逃走。可谓大获全胜,他可以想象得到,会有多少荣誉和光环水到渠成般加于己身。可让他细细想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讲不出,就是一夜之间,全都结束了。
他伸了个懒腰,打开房门,门口当值的亲卫说道:“将军,周捕快要见您。”
“快快有请。”
戴衡在客栈房间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卤肉喝着肉汤,一边倾听周齐的最新进展。
周齐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小侯爷将林年交给卑职。不过,那林年与黄鹤子相识不久,更是对其种种行事一无所知。”
戴衡道:“我早知是如此结果。那林年乃是地地道道的阜平猎户,哪有机会参与黄鹤子的阴谋诡计。只是不懂,黄鹤子为什么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他中了郑阿米一掌,还没死吗?”
周齐道:“这小子身子骨打磨得着实硬朗,虽然受了内伤,却没什么生命危险。而且他体内阳火旺盛,恰好是郑公公阴柔掌力的克星。属下猜测用不了三五日,他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据他所说,真上观里的白莲教徒都是他打死的,只有一叫闵子敬的护法是被蔡仲达砍了头。”
戴衡惊讶道:“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周齐将林年昨日的所作所为简要地跟戴衡说了一遍,戴衡听得瞠目结舌。“嘿!原来郑阿米也是捡了个便宜,我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林年这小子虽然笨了点儿,下手还够狠的。”
周齐说道:“我曾与他交过手,功夫不在我之下。”
“周捕快谦虚了。”戴衡笑道。
周齐不作解释,继续说道:“他还说黄鹤子今天早上被四派高手围攻后,也是被蔡仲达砍了头。还有一人也逃跑了,就是我曾三度与之交手的红姑。林年说她本来也在真上观,可尸体里面没有女人。”
戴衡说道:“跑了些阿猫阿狗,无伤大雅。让那些武林中人去忙活吧。”
“黄鹤子跟白莲教也不像是同心同力。他把白莲教引进城里,更像是要将之推入火坑,而不是避难。还有个问题,白莲教搜刮的钱财不知去向,真上观没有搜到,那可是数家大户积累的财产,不是小数目。”
戴衡摆了摆手,说道:“很可能早已被偷偷运走。白莲教核心地处边疆贫苦一带,一穷二白,急需钱财。事情大体上已经解决,不要节外生枝。林年没死,倒是个烫手的山芋。周捕快,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周齐说道:“卑职认为,既然林年未曾真心皈依白莲教,与黄鹤子交涉未深,不如,不如将他放了吧。”
戴衡皱眉道:“可他本来就是逃犯,被陈文采判了死刑。”
“断案之时,卑职正在当场。陈知县断案水平,恕卑职多嘴,几乎等同儿戏。以卑职当捕快多年的经验来看,此等死刑若是向刑部和大理寺提出质疑,必会改判。那日陈知县断的几桩案子,都颇有蹊跷。”周齐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日林年被冤,他看在眼里,深深感到不公和同情。
戴衡道:“那是蔡仲达怕阜平猎户武夫被白莲教征召了去,特意着人暂时关押起来。哪成想陈文采为了将事做大反害蔡仲达,才判了一堆糊涂案件出来。”
“蔡仲达?收押武夫之事说起来像是有几分道理,实际上却更方便其行事,他这人很有问题。”
“没有证据,轻易办他不得。更何况他现在明着投向郑阿米,就算证据确凿,也拿他没有办法。”戴衡岔开话题说道:“若是这么放了林年,郑阿米就会有的放矢,找我麻烦。”
周齐思索了一会儿,笑道:“有了。小侯爷,可以让陈文采放了他。”
“噢?此话怎讲?”戴衡感兴趣地问道。
周齐说道:“林年本就是陈文采定的死罪,又属他治下的子民,理应由他负责审判。既然他赦免被捕的猎户和胡大铨,没理由不赦免林年。何况林年本就不是主观逃狱,而是被黄鹤子胁迫出狱。”
戴衡赞道:“有想法!陈文采更不想被人知晓他教化的百姓被白莲教蛊惑,所以林年迷途知返,是他最期待的结局。周捕快,你现在就将林年移交给陈文采,嘱咐他明天升堂问案。”
“卑职遵命!”周齐欣慰地道。
戴衡叹道:“若是你能做我左膀右臂,何惧刀山火海阴谋诡计。”他又起了招揽的心思。
周齐躬身抱拳,说道:“小侯爷,卑职是个不受管教的人,常凭个人喜好行事,又独来独往惯了,怕是早晚闯出祸来。若是小侯爷急需人手,林年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心性耿直,武功高强,且未沾染过江湖和朝堂,可塑性极强。”
戴衡失望地点点头,说道:“我会考虑的。”
周齐走后,戴衡撇了撇嘴,一副怏怏不悦的样子。
周齐回到羁押林年的房间,找了根绳子把林年五花大绑,押至县衙门口。
秋风萧瑟,黄叶飘落。
“林年,你委屈一下。相信我,用不多时你就能恢复自由。”
林年已成阶下之囚,哪有反抗的余地,只得认命。他说道:“多谢周捕快,你我本就不认识,而且你是官差,我是杀人犯,没必要为了我这么个小小人物太过浪费心力。”
周齐对门房说道:“在下西安府捕快周齐,奉长庆侯之命,将逃犯林年缉拿归案。烦请通报一声。”
门房听得目瞪口呆,不敢怠慢,一路小跑进去通报。不多时,跑出来,“知县大人有请,这边走,周捕快。”
来到后堂,陈文采正端坐堂中,见周齐将逃犯带到,十分欣喜。他此时已经知悉大致情由,若是林年落到郑阿米手里,对他来说可是大大不妙。更没想到,戴衡将此人送还自己。
双方行过上下之礼,林年跪倒在堂中央。
陈文采道:“辛苦周捕快。这逃犯林年苦了我县上下,大动干戈。最后还得靠着西安同侪,才将之追捕归案,本官实在汗颜。”
周齐客气说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在下也不过是恰逢其会。小侯爷有几句话,让我代传给陈大人。”
陈文采闻弦歌知雅意,先是命令衙役将林年押回大牢,林年听到又要回到监牢,眼神中闪出恐惧,周齐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不用担心。
陈文采又屏退左右,这才坐下来听周齐说话。
周齐说道:“陈大人,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小侯爷的意思,是明天您开堂问案,判林年无罪释放。”
陈文采愕然道:“这怎么行?他不仅是要犯,还是逃犯,更是白莲教的妖邪!”
周齐笑道:“林年此前虽被判死罪,可案情颇有斟酌之处。后假作投身白莲教委曲求全,更是于真上观一战中,近乎全歼白莲教妖人。将功折罪之下,判个无罪释放应该不算过分。更何况林年属陈大人教下百姓,不受白莲教蛊惑,一心向着皇上和国家,反戈一击,更说明陈大人教导有方。”
陈文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说道:“小侯爷可是这个意思?”
周齐洒然一笑,“谁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的意思。周某受小侯爷所托,遍查半个阜平,白莲教所过之处如何景象,仍是历历在目。我希望那些百姓都是如林年般,只是暂时与白莲教虚与委蛇,白莲教被清剿之后,仍然都是良善之民。陈大人舌灿莲花,当然知道事情应该怎么说大家更爱听,在下不敢班门弄斧。”
陈文采拍桌怒道:“你把本官当成什么人!”
周齐知他是色厉内荏,爱好面子,赶紧抱拳躬身道歉:“小人失言,还望大人恕罪。周某不懂迂回谄媚,但字句发自肺腑,所谓忠言逆耳,请大人慎重考虑。”
陈文采这才收回怒相,捋了一下长髯,说道:“小侯爷爱民如子,本官一清二楚。可我大明自有律例,不可忤逆。你去回禀小侯爷,本官明日开堂问案,提审林年,可如何评判,当由临堂证供裁决。本官尽力给小侯爷一个满意答复。”
周齐见他言语松动,知他不肯落下口实,但既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也就没必要把话说死,随即告退。
他回禀戴衡时,看见一人形色匆匆走出戴衡房间,认出正是林年的二叔林金虎。
“他来求我放过林年。”戴衡说道,“我跟他说让他去求陈文采,现在戴衡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周齐道:“陈文采虽没给个准话,但也算松了口。”
“这个老狐狸。只要郑阿米不反对,林年应该能留下一条性命。”
周齐想到郑阿米,又是一阵头疼,企盼着千万不要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