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回到家时,夕阳还没有落山,晚霞把大地照得一片桔黄。奶奶走进屋里,见爷爷正躺在炕上睡懒觉,看见爷爷四平八稳的样子,听到爷爷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奶奶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她用愤愤地眼光看了看爷爷一眼,那一眼流露出奶奶对家庭生活的绝望,流露出对个人生活的幻灭。奶奶的绝望和幻灭不无道理。自从奶奶走进我家家门之后,爷爷很少尽过一个家长、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把家里的一切事情都交给奶奶打理。几十年后,当爸爸给我讲起这个事情时,对爷爷没有好好对待奶奶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当然爸爸并不想在我面前过多的流露出对爷爷的不满和埋怨。
爷爷的睡姿和呼噜也从另外一个方面增强了奶奶生活的勇气,她勇敢的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其实,奶奶并不是从现在起才感到自己对这个家庭有多么重要,而是在我爸爸出生那时起,奶奶便敏锐的感到爸爸的出世预示着她对这个家庭负起责任。爸爸出世时既让奶奶体验到做母亲的伟大和幸福,又无时无刻不让奶奶感到她柔弱的肩胖异常沉重与困倦,在爸爸成长的岁月里,奶奶一直处于这样的感觉之中,爷爷却从为给她分担过忧愁和压力,而且经常侵占和掠夺奶奶的钱财,作为自己赌博与抽大烟的资本。
爷爷常常赌输了或者过足了烟瘾,就回到家中蒙头大睡,奶奶对爷爷的这个习惯早已了如指掌,她既不愿看到爷爷赢钱后的高兴,也不原看到爷爷输钱后蒙头大睡,这两种情况对奶奶来说都体现着她人生的不幸。
奶奶把红马甲放在炕沿,然后转身打开家里唯一的衣箱,那个衣箱是奶奶嫁给爷爷时家里唯一的家具,只稍稍往箱面漆了一层薄薄地红颜色的土漆,便当作新家具富丽堂皇的出现在奶奶的新房之中。快十年过去了,衣箱表面的土漆已脱落得所剩无几,复又恢复了它往日的旧貌,几条一指宽的缝隙开裂的越来越大。奶奶从衣箱中找出一条崭新的粗布围巾,打开铺在炕头,又把那件红马甲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围巾之中,仔仔细细地包好,用别针扣好,拿起来放到箱子中间。奶奶想着有一天红马甲的失主找上门,她就把它完好无缺的还给人家。
奶奶放好红马甲,把箱子盖好,走出房子来到大奶奶的房中。奶奶走进时,大奶奶坐在炕上,聚精会神地拉着鞋垫,她看见奶奶走进屋里,就低着头问奶奶。
大奶奶说,啥时回来的?
奶奶说,回来又半响了。
大奶奶说,庙会人多么?
奶奶说,多的恨,敬神的太多,庙里人挤人,我排了半天队才挤进去。
大奶奶说,那你替我烧香么?
奶奶说,烧了,你托的事情,我能不办么!
大奶奶脸色愉悦说,咋村还有谁去?
奶奶说,我好像看见了刘福田的老婆,正准备喊她,就看不到人了,赶庙会的人太多。后来又碰上陈素素,她是给婆婆求神保佑的。
大奶奶不再问什么,奶奶接着说,陈素素跟我一起回来的,我们走到沙家零时拾到一件红马甲,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东西。
大奶奶闻言,抬起头看着奶奶说,你把它拿到家里了?
奶奶说,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就拿到家里,看今后能打听到失主,给人家送回去。
大奶奶神色严肃的说,外面拾得东西不要拿回家,不吉祥。
大奶奶的口气充满了责怪。
奶奶说,我知道哩!我怕放在那里比别人拿走,说不定失主再也找不到它。
大奶奶对奶奶的这种解释根本不满意,她大声说,别人拾去就是不给失主送去,那也是他们的事情,跟我们无关。
大奶奶虽然反对奶奶的做法,但是她在发表异议的同时,也只能接受眼前的实情。她知道奶奶是个热心的人,这一点她根本无法改变奶奶。她叮嘱奶奶先不要声张这件事情,把那件贵重的红马甲放好,暗暗打听失主,然后把她给人家送回去。奶奶一听大奶奶这么说,脸上立刻露出喜色。
这时,外面院里传来爸爸的声音,把不断的高声叫喊着奶奶。爸爸是刚刚给刘承尧家放羊回来,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饥饿状态时的哑然。奶奶听到爸爸的叫喊声,连忙快步走出大奶奶的房子,她看见爸爸可怜兮兮的站在院里,直直地目光流露着被奶奶拥抱的渴望,苍白的脸颊布满了饥饿时的困倦。奶奶跨步走到爸爸前面,双手很温柔的抚摸着爸爸的头,爸爸把头紧紧地贴进奶奶的怀里,脸轻轻地在奶奶的衣襟上摩挲,小手牢牢地围抱住奶奶的腰。
奶奶低着头疼爱的看着爸爸,小声说,发儿,怎么了?饿了吗?
爸爸说,娘,我肚子饿了。
奶奶说完,便把爸爸因进屋里,生火做起了饭,其实,奶奶也已饿得快要发慌了,从早晨到现在,奶奶除了赶庙会之前吃了两块高粱面谟之外,她什么也没有吃。奶奶生火时,爸爸站在奶奶身边看着奶奶做饭。
奶奶问道,发儿,你是不是想读书?
爸爸说,想啊!可他们不让我读书,为啥他们不让我上学堂?
奶奶看了看爸爸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
奶奶是从那天爸爸私自到学堂听先生讲课被发现之后,心里才感到爸爸的人生已经到了一个极重要的成长阶段,奶奶明白学问对一个人一生影响有多大,可奶奶对于眼前的现实情况深有感触,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无力给爸爸提供一个念书求学的机会,她这一生也许不会有这个能力,因此,奶奶既为自己感到悲哀,更为爸爸的将来感到悲哀。对爸爸的问题,奶奶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呢!
奶奶说,发儿,咋不去刘家学堂,等娘有了钱,娘专门给你请一个先生。
八岁的爸爸已经能听出奶奶的话中有许多不会实现的成份,他知道奶奶拿话哄他,但是爸爸仍然倔强的坚持自己现在就要上学堂的主意,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话根本无法实现。爸爸实际上到刘承尧家的私塾偷听了三天课,他原以为自己会永远偷听下去,心里高兴了两天,结果第三天偷听时被先生当场逮住,那所学堂名义是村里的,实际上是刘承尧一手筹建起来,学堂里只有刘承尧家族的十几个孩子,就成了刘承尧家的私塾。先生是本村一个五十多岁的落地秀才。其实按照族谱,我家和刘承尧家是一个祖先,属于村里刘姓一脉,只是已经出了五伏(村里五代以内为族亲,五代以后就不是很亲)。所以就显得有些生疏了。
爸爸每天放羊经过学堂,听到学堂里读书的声音,总会情不自禁要停下来步子,听上一回,那声音不管是先生的还是学生的,对爸爸来说充满了强烈的吸引力,看着羊儿走远了,爸爸才急忙起步追赶羊群。第一次到学堂听课,爸爸胆儿特大,他先是把羊群赶到山坡上,然后又返回学堂,站在学堂的窗子地下听先生讲课,因为个子小,看不到里面,爸爸就办了一块大石头放在学堂外面的窗子下面,然后自己站在石头上,耳朵贴近窗纸,静静地听先生讲课,爸爸感到很新鲜,心灵像被一股浸润过一样甜蜜。第一次体验到学问的神奇力量,爸爸幼小的心灵便酝酿出一个大胆设想,从此以后,要每天站在他亲手搬来的这块石头上头听先生讲课。爸爸的计划还没有实施三天,因被先生发现,他的求取学问的岁月从此结束,他也想不出第二条求学道路,奶奶同样难以想出。
奶奶的话并没有让爸爸放弃对学问的痴想,他走到奶奶跟前,双手使劲地推摇奶奶的肩头。
爸爸说,我就要上学堂,我现在就要上学堂。
奶奶嘴角苦笑着说,发儿啊!不是娘不让你上,咋们上不起呀!你还是好好放你的羊吧!
爸爸一看奶奶的神色,便懂事的低头不说话了,奶奶将做好的面水和高粱饼递给爸爸,自己也盛了一碗面水,娘儿俩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奶奶一点胃口也没有,爸爸的问话给奶奶心灵上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吃完饭,奶奶便抱着爸爸上炕了,夜幕已经降临,大奶奶和三奶奶屋里的油灯已经熄灭。奶奶抱着爸爸的身子,心事重重地看着灯蕊,目光怔怔出神。爸爸睡意已来,迷迷糊糊的想睡觉,他感觉奶奶把自己放到炕上,睁眼一看,奶奶已经下了炕,打开箱子,拿出草绿色的围巾包,慢慢地打开,把那件红马甲拿在手里,脑子里想着什么!过了一阵,又把红马甲包好,不一会儿,复又打开拿在手里,这样反复料好几次,最后,奶奶似乎下定决心,又把红马甲整整齐齐地包好放在箱子里,然后上炕又抱起爸爸,一口气吹灭灯。奶奶这一系列反常举止和那件红马甲的出现,给爸爸带来了许多疑惑,黑暗中爸爸感到奶奶毫无睡意,总是醒着的样子。
第二天,奶奶去刘承尧家推磨,陈素素一见面就问,昨个儿你等到失主么?
奶奶说,没有。
陈素素说,那件红马甲呢?
奶奶说,我带回家里,等打听到失主,就给人家送去。
陈素素说,你真是个热心人,这年月好心没有好报,那可是件贵重物,你可要保管好。
奶奶说,我不在意得个好报应,只要把它送给失主就行了,你帮我打听打听。
陈素素说,行啊!
两个人干了一阵活。
奶奶说,昨个夜里,发儿非要去学堂听课,咱又不是富贵人家,我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陈素素说,你给他爹说说,看他有没有法子。
奶奶摇了摇头说,你别自望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他全拿去赌博了,他不会关心我娘俩儿的死活。
陈素素说,五哥这人也是,老爱没黑没明的赌博,日子都让他赌垮了,也不见回头。
奶奶说,我手里要有点钱,给东家说说,没准东家会让发儿上学堂。
两个人一阵沉默。
陈素素说,要不这样,你把那件红马甲卖了,这样可以让发儿上学堂。
奶奶说,昨个夜里,我也这样想,可我做不出来,绝对不能这么做,哪怕发儿不上学。
陈素素一听奶奶态度这么坚决,便闭口不说,奶奶也无话可说,两个人都低头忙着各自手里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