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果然已经不在了。
看守的仆妇们一瞧见苏锦姝的脸色,心里便齐齐咯噔一声,都晓得大事不好。
也怪她们自己大意。因那丫头一日夜水米未进,到了早晨,早就如同烂泥一般无声无息。众人又都守了一夜,颇觉倦怠,免不了便有些放松警惕。因定了午时前就要出发,几个人便商量着轮流去食饭,只留下一个仆妇在此看守。
偏生此人是个眼皮子浅的,初时还张着手拦在门外,只一望见银子便忘了主母吩咐,打开锁将人让了进去。结果怀里的银子还没捂热,就被魏康泰从背后一棍子打晕了,钱自然也被抢了回去。
苏锦姝是知道手底下这些人的,薪俸微薄,难免是有手脚不干净的地方,但却万万不该挑在这个时候。可见她素日还是太过轻纵,才会让外人有机可乘。她此刻也不理会众人的哀哀求饶,只将所有人月钱扣掉半年,并且全部发配到下面的农庄去做粗活。
按她的原话就是:“既然你们这么不想让她过去,那就你们替她去好了。这次只是小惩大诫,若还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
不过事已至此,她倒也不十分着急。她断定魏大虽然与铃兰有私,但必然不了解全情,也缺乏关键证据。否则他就不需要如此偷偷摸摸,而是会光明正大地杀进来了;再者毕竟那丫头已经不能说话,即便是到了魏康泰手上,也是废子一枚,不足为虑。
关于铃兰已经吃了哑药这件事,魏康泰现时的确还不知道。他筹谋许久,好不容易等来机会发难,本来正可以杀苏氏一个措手不及,好谋夺她的家产。谁承想铃兰竟然一去不返,音讯全无。若不是他特意过来探听,还不知道这个贱婢已经被苏锦姝关起来了。
其实魏氏自分家后,大房一开始也是兴旺过的。可后来却屡屡经营不顺,以至于这些年算下来,总是赚的少,赔的多。特别是前阵子,好不容易打听到湖丝便宜,可偏又撞上了苗刘兵变,一整船的上好合罗,全在德胜坝浸了水,几乎血本无归。
而反观苏锦姝,她经营的酒馆、茶肆和金银器作坊却丝毫未受影响,反而因为圣驾在此,贵戚朝臣云集,生意渐隆,可谓日进斗金。
他本就气急败坏,恰逢那日出门居然看见苏锦姝又开了一家新店面,顿时妒红了眼。只觉得这一切本都是魏家所有,怎可被这个外姓妇人忝为己有,鸠占鹊巢?
他叉着手冷眼睇着,脑海里也不知酝酿了多少阴谋诡计。直到一个女声突然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喊:“魏员外安好。”
到底是做贼心虚,他被惊的一激灵,竟吓得腿肚子都几乎转了筋。
谁知醒过神回头一望,眼前却居然只是张陌生的脸。由不得他心头火起,满腹不耐:“你是哪个。怎么认识我?”
女子的笑瞬间被冻结在了脸上:“大官人,我是铃兰啊。这名字还是你给我起的呢。您忘了?”
魏大瞅着她的脸绞尽脑汁,直等了半晌才勉强从记忆中捉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了。那时候,分明也是这样明媚的容貌,娇嫩的软语。只是没想到,原来一转眼,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苏锦姝因抬头观赏着廊下的雀鸟:“是啊,都十几年了。要不是这回出的事,我几乎都已经忘了。”可叹她原以为昔年爱恨,已成烟云。怎奈岁月如刀,竟又一次割开心底伤痕。
“我说铃兰怎么会与魏大那边有瓜葛呢。”江妈妈因终于想起了铃兰这个名字的由来,不由啐了一口。又紧着几步赶在苏锦姝前面松了锁,将门推开。
香雪海。
魏氏山房。
其实这里本是魏仲文的书房,只自建成后,他就从来都没有进来过。苏锦姝却独爱它背阴朝阳,且屋宇又爽朗宽阔,所以自她当家后,便将理事的地方设在了这里。如今天气渐热,此处因得了地脉水气,端的是绿竹苍翠,夏花繁茂;更兼溪水潺潺,游鱼与青荇常在水底相映成趣……她便闲时也常在这里消磨时光。
“夫人,就算如此,大房的人也还是忒不要脸,居然就这么把人偷走了。铃兰她再不济,那也是我们家在册的奴婢。我看要不干脆打上门去,把人抢回来。”江妈妈刚从微澜处回来,一听说铃兰被魏大弄走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苏锦姝不理会,只笑着将手里的扇柄在水上轻轻一点,几乎立时便有几尾红色的锦鲤从石缝里游过来,傻傻地围成一团,争先恐后地吮吸着。
她见状便又故意抽出了扇子。可鱼儿们却并没有逃走,而是仍在原地盘旋等待着:“江妈妈,这世上万物,每日奔波往复,竟为之何?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有人说无利不起早。就好比朝天门外的早市,无论雨雪寒暑,五更时即有商贩云集;而夜市又常至四更方散。所以,人之趋利是本能,也是需要。”
“可你若再细究时,就会发现相比逐利,其实避害才更为紧要。你只看我扇下的这几尾小鱼,从先前起,就一直在此处停留不去,无非是想要获得食物饱腹,这是利诱;可若此时,我这样的话……”她忽站起身,捡了块岸边的圆石,猛的掷向了游鱼中央。
锦鲤受惊,顿时四处奔逃,以至于你追我赶,唯恐落后……俄顷水面平静,却哪里还有一片红鳞留存?
“如今魏大就像是这水里的鱼,之所以会一直咬着铃兰不放,就是为了一个‘利’字。可如果此时身后突然来了豺狼虎豹,那彼时的他会做什么呢?”她回头笑看着江氏。
“他会烹之,再献之。”
江妈妈听的有些恶心,又觉得这话太过直白,未免失之厚道。
只可惜苏锦姝却并没有这样的菩萨心肠:“所以,想让一个人按照你的心意办事,那就不仅要诱之以利,有时还要趋之以害。两害相权取其轻,到时候自然人人都晓得应该怎样选了。”
义不从商。
想来如今的魏氏主母,早已经完全领会了这一点。只是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却像是突然才明白: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会在春日里吹风车的小姑娘了。
当初她自己的儿子生下来,因为先天不足,没几天就去了。她本就伤心欲绝,可婆母的脸却像挂了霜,逢人就说是她贪吃造了孽,所以孩子才养不活。可分明所有的好东西,最后都进了婆母的嘴巴。而她整日劳作,却常常连汤都喝不上一口。
她逆来顺受惯了,根本不敢争辩,只好日日里苦苦挨着,想着若能生下个男孩就好了。可怎料世事无常,人间霜雪,其实更甚天地无情。
她不敢出门,因为路人会对她指指点点。就连街边的小童见了她,都会跑过来羞辱:“江大嘴,侬今天又食了几次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