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期虽然心有愧疚,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远赴长安的喜悦足以冲刷所有沉闷。
日子一直到了七月中旬,花小期坐在窗前,眼里映着枝繁叶茂的梨树,瞧着长安的方向,扳起手指一天又一天的数着,直到数到最后一根手指时,终于,她也要去长安了。
长安,百里初给她留下了太好的念想,致使梦里想的都是那个从没去过的地方,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她想去走一走,看一看。
都说长安城中鸾歌凤舞,不似人间,纵使神都迁往洛阳,也不过带走这繁华之地的权利硝烟,留下真正的人间天堂。
一路从市集上走来,还没来的及细看,马车就停到了席府跟前。
抬头只见“尚书府”三个硕大的烫金行书一气呵成,日头下缀着金光,说不出的威武气派。
便是礼数也周到齐全,马车还未靠近,便早有小厮候在一旁,马车将将停下,就恭恭敬敬的把人请进了府去。
府外看着虽说气派,然而,这席尚书到底是个文人儒生,府到处都是亭台水榭,反倒叫人生出了几分江南江南的感觉来。
说来,这位席尚书也是位人才,年级轻轻的就中了榜眼,记得那还是高宗在位的时候,真真是羡煞了一众同窗好友,
原本,花老爷子也同他也是同窗,当年念书时,所有人中就属他二人关系最为要好,只是后来会试时花老爷子落了榜,自此一心经商,而席良则一路往上直到中了榜眼,从中投身官场。
而今,席良已是位居尚书,虽未封侯拜相,却也是高居要职,多少新人都得往他手底下过一遭。
按理说,这武皇迁都洛阳,文武百官自当以洛阳为首,他早该迁居过去了才是。
然,这席尚书打小就是个书生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细数昔日同窗之中,唯有他一人身体最差,便是花老爷也都是夫人去世后,身子才下滑的。
虽说如今高居尚书之位,可这打小就差的身子,又加之这么些年殚精竭虑,哪还能留下一副好身板,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所以武皇体恤,恩准其告假静养。
谁知,这一“养”便足足养了一年半也不见好转,今次寿辰,大有告老还乡的意思。
席老爷子心肺不好,前几天一场大雨受了凉,老毛病又犯了,这不,便是花小期都已经入府了,这边都还下不来床。
花家父女一路被请至西厢房,还未靠近,便瞧见身形蹒跚的席良披着衣服出来迎客,花老爷子赶紧上前把人扶住,一旁的下人见了这才松了口气。
花老爷子搀着席良一路进屋去,两人倒是熟稔得很,这么些年过去了,彼此间的情分却是半点也没生疏。
看着形如枯槁的席良,花老爷子止不住感叹:怎么就瘦成这副模样了……
比起席良的身子骨,花老子大抵算的上是健硕了,且不说他身体本就比席良好了不知多少,只说这些年,虽时常抱恙,却也不过是三两天的时。
“这就是小期吧,都长这么大了。”瞧见了跟在花老爷子身后的花小期,席良笑着问道,笑的很是和蔼可亲。
花小期笑着点点头,心:,这位席尚书果真如爹爹说的那般和蔼可亲,难怪这么些年,爹爹总惦念着他。
见过席良之后,花小期便退下了,两个老人家久别重逢,心里只怕有说不完的话,花小期自是知趣的。
再者,便是席良再和蔼,两人终究只是初次相见,总不会太熟稔的。
更何况,她也想四处去看一看,想念已久的长安究竟是么样子的。
辞过席良之后,花小期便被人引到了客房,一路迂回曲折,颇有些九曲回廊的意思在里头。
到底是书香世家,便是客居的院子里也是读书人惯爱的儒雅,还未跨进院门,远远地便瞧见了一簇细竹,修长挺拔,一看就是时常精心打理的,待走的近了,细细一看,竟是罕见的斑竹。
她是个随性惯了的人,从不强迫自个儿去念书习文,除了识得几个字,琴棋书画更是无一精通,至于这竹子,她也是听自家那位书法极好的兄长提起过。
听说这斑竹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竹子,用来做笔杆和竹扇是最好的,花辞屋里就有两只斑竹做的笔管,宝贝的紧,有一回她不小心给碰到了地上,被他足足念叨了好几日才肯作罢。
可见,这竹子确实金贵,只是不知道,这府中是否也住着以为像兄长那样极爱文墨的雅人?
花小期记性不好,整个花府都知道的事,只说小时候偷跑出府就不知道迷了多少次路,便是如今大了,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是以,当他熟悉了席府不再迷路时,便已是三日后了。
前几日因着毫不熟悉,便只得耐着性子熬了三日,这不,刚熟悉了环境,便迫不及待的出了尚书府。
毕竟是客人,又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家,莫说花老爷子,便是席良也放心不下,最后,便差了府上懂事伶俐的丫头一起跟着。
一道陪同的是席府丫头名唤阿沅,同花小期一般大的年纪,这人能言善道心思活络,一看是个极为灵巧的姑娘,不是她这样的深闺小姐能比得了的。
长安果真是极为热闹,一种同洛阳截然不同的热闹,叫人看了就移不开眼,只一眼便再也放不下。
那是花小期第一次明白,原来,这世间每一处的繁华竟是这样的截然不同,见惯了洛阳的雍容华贵,她便以为,这世间的所谓繁华,不过都是纸醉金迷火树银花罢了。
却原来,有的繁华是真的繁华,是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堆积出来的。
长安,便是如此,那繁华是用一张张笑脸,一个个梦想堆积出来的,像极了百里初口中的长安。
走在人潮如流的市集上,只听见“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哎——”的叫卖声,穿过人群,清晰无误的传到了花小期耳朵里。
小贩特有的叫卖在人群里飘荡,一串串鲜红的糖葫芦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诱人的光芒,,使人看了都垂涎三尺,更何况,还是她这素来爱食此物的人。
径直跑过去,轻车熟路的取了两串,正欲付钱时,回头却不见了阿沅的身影,心下正是焦急的紧,在人群里张望了许久仍是没人。
她是花府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想要什么只管张张嘴便是,哪有随身携带银两的习惯,一时间,手中的糖葫芦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就这么站着,只盼着阿沅能早些寻来。
见惯了世事的小贩常年走在街上,哪里还能看不出来,又见她是一个不谙世事小姑娘,心里便打定主意要不依不饶。
且不说曝日之下气候燥热,单说这糊口都难的生意更是叫人苦恼,好不容易碰上个客人,竟还是个没带钱的,戏弄他呢,不由得顿时火上心头,一股脑的全对着她发作了,还惹来了不少行人驻步围观。
花小期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当自己拿了糖葫芦先招惹了人家,又因着没带银子,正要将这糖葫芦还回去时,那小贩却非要她买下的时候,才发觉人家这是为难她呢。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便能从中脱身吗?
她素来不计较,旁人都当她性子温和好相与,殊不知,她是个软弱可欺的,从来只知道委屈自个儿,却从不说旁人半句不是。
便是这么个人,打小被父兄捧在手心里,不知道人事险恶,只当这世间都如花家一般善良可亲,如今,亲自经历了,却也从未想过以牙还牙。
看热闹的人从来都不嫌事大的,遑论谁对谁错,上下嘴皮一碰,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
流言蜚语中,只见那深闺里的小姐越发抬不起头,便是再多的无奈委屈,也只好受着。
八月的正午时分,毒日头灼的头皮越发痒痛,手里的糖葫芦也开始融化的难看,那个风轻云淡的男子,就那样轻而易举的走进了她的心里,将她带离众人的焦点。
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了,直到走了好一段她才回过神来,入眼是一方洁净的袖口,上头描的是翠绿的竹叶,再往上,只见一张干净好看的脸映在阳光下,就跟戏文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似的,三分漠然,三分气质,再加上三分模样,剩下的一分偷偷留在心里,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细细回味。
“我叫花小期,你叫什么?”鼓足了十六年的勇气,花小期挡在那人身前,将手中的一串糖葫芦递了过去。
那模样,真挚的叫人回绝都忍不下心回绝,十六岁的人,性子还跟孩子似的,先前还被人置于众矢之的,这会儿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只见那人敛下眉目,愣了愣,目光落在那串艳红的糖葫芦上,虽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接了过来,也许,是因为那双目光太过真挚无暇了吧。
“席以歌。”那人接过糖葫芦后,开口道,声音和人一样的冷清疏远。
“席——以——歌,真好听!”花小期将他名字里的每个字都拉的很长,好似这样就能记到心里去。
不知是长安的糖葫芦太甜,还是那个叫做席以歌人太过好看,自此,她再也没能忘记那个给她买过冰糖葫芦的人。
那日,望着人海茫茫中那人远去的背影,她连一句“等等”都没能说出口,一想到此生或许再也无缘相见了,她那颗沉寂了十四年的心,竟涌上些许难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