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爷子的病根是在花夫人去世那年留下的,这些年来好生照应的,倒也没什么,如今人老了,这一倒下,竟像起不来似的。
花小期到的时候,老爷子喝了药刚躺下,花辞守在床头,满眼得血丝,也不知熬了几晚,花小期见了也忍不住抹了泪,一旁的丫头们都看的红了眼眶。
那厢,席以歌马不停蹄接连赶路,刚到乡下就下了冬日里的最后一场暴雨,原本只塌了大半的老学堂当晚就坍了个干干净净,连修葺都省了。
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学堂,这老学堂虽说破旧了些,却也教过不少学生,零零散散也能数出几位状元举人来,颇有些名气。
县衙拨了些银两,乡里的人节衣缩食的也凑了一笔,剩下的就只有席以歌自个儿掏了,好在出门时随身多带了些,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乡里人仁义,各家身强力壮都来出力,浩浩汤汤,竟比京城里都屋舍都建的快,乡里人传言,搭房梁的时候念上两句“之乎者也”,保管你家出个状元。
于是,真到了搭房梁这日,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就是家里没有男丁的也都跑来为自家姑娘求个状元女婿。
那边树下站着的是那位长安而来的公子,远远的看着,丧亲之痛都跟着淡了大半,一回头,就瞧见巍巍颤颤的老夫子笑得满脸褶子,捋着发白的胡子却是叹了一口气。
席以歌听得莫名,学堂建成了是好事,怎么就唉声叹气了,心里虽如此作想,面上却不敢怠慢了这位曾教导过自己家老爷子的老夫子,赶紧上前把人扶住。
只见老人家一双昏黄浑浊的双眼盯着已有雏形的,感叹道:“学堂久了,经不起几场大雨,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可惜里头的书籍还没来得及移出来。”说罢又叹了一句,“乡里的孩子没眼福。”
席以歌闻言,只得揽到自个儿身上,这才将老夫子妥当的送了回去。
席老爷子混迹官场数年,仍是个两袖清风,好在在外头开了几家店铺,日子这才宽裕了些。
官家的子弟自小学的就是四书五经孔孟之道,求的就是个高中状元,然而,席家的这位公子生性淡薄,无心仕途,只画的一手好画,哪里会什么经商之道,细细算来,竟是没什么家底了。
书从临县买来的时候,学堂已是建的有模有样了,年迈的老夫子激动的抹了一把老泪,当即带了乡里的后生前来致谢,席以歌哪里敢受,赶紧将老夫子扶起,说了好一番“晚生应当如此,夫子言重了”云云,心里盘算的却是回去了怎么同管家交代。
姑娘们路过时瞧见了,面上一热,一颗心怎么也停不下来,也有胆大的旁敲侧击跑来询问,胆小的便只得偷偷的看两眼,且不说那等好家世好,光是那一身过人的才华和一副出众的气质,便是十里八乡也找不着的好夫婿。
每每此时,只见那长安而来的公子都后退三步,躬身,作揖,道一句:“在下已有家室。”
姑娘们还想说什么,这厢赶紧接道:“在下此生一人足矣,更不敢委屈了姑娘。”好一个深情少年郎,叫人连恨都恨不起来,闲暇时,只能偷偷的羡慕那位好命的夫人。
那边的花小期刚起身,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日,京城里又来了人,来得是大理寺卿和一干官吏,还没走进村门口就闹开了。
乡里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待回过神来,只见那位少年公子已被上了枷,只留下马踏起的灰尘还罩在眼前。
阴暗的牢房里透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狱里的老鼠都比外头的胆大,从这个墙角往那个墙角不停的窜,巴掌大的屋子,竟跟乐土似的。
四四方方的木窗高高镶在墙上,就是垫着桌子也够不着,唯一看的过去的就只有那张瘸了一条腿的桌子,和那半张旧草席,缺了的桌脚下用一把枯草垫着,倒还能用。
没事的时候就这么席地而坐,竟也是难得的一派悠闲,就连前来探监的曲小侯爷都看不过去:“啧啧啧,都沦落成阶下囚了,怎么还跟个正人君子似的。”
席以歌不理会,直接夺了对方手里的一壶酒:“曲小侯爷也有找不到人喝酒的一天。”就着酒壶喝了一口,不错,入口带着几丝甘甜,让人回味无穷。
外面的屈小侯爷也紧跟着喝了一大口:“谁不知我曲小侯爷最不缺的就是人。”这话倒是不假,满洛阳城,再找不出个比他屈小侯爷交友更广的人。
“既然离开了长安,为什么还要回来?”言语间,又变了一番脸色,找不到半点放荡的影子。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被大理寺卿带回来的,小侯爷没听说么?”
“席以歌,你少拿这话来诳我?”一双邪佞的眼里找不出半分戏虐,“你真当以为我是来找你喝酒的不成?”
“至少,在下是这样认为的。”光亮透过高墙上的小木窗,落在狱中风清云淡的人身上,身形比先前找他喝酒时更加消瘦了,像是强靠着那副硬骨头撑起来似的。
昏暗里,屈小侯爷摇晃着酒坛子:“官场混迹多年的老爷子犹嫌风光不够,凡是家里有孩子的都送进了学堂,请的翰林院的老学究以身做教,一群小霸王们不服管教,要将学堂拆了似的,其中也有些好学的,功课最好的当数安义候的世子和席尚书家的小公子,就连自家老爷子教训不成器的孽障时,都要艳羡两句,真真是人中龙凤。”
彼时,他口中那位人中龙凤的公子看不清是哥什么神色,只见捏着酒壶的手节骨分明,天生就是个握湘管的,然,这双手里握着的湘管不屑指点江山,只愿画一副好画。
“试问,这样的人,远在京城之外,若非自己愿意,谁又能将他押解回来?”他自小生在候门,人情世态见过不少,“蝼蚁尚且偷生”,哪有这般自寻死路的。
“小侯爷以为呢?”抬起的脸是一派的淡然,片刻无言似是虚幻,良久,轻笑,“席某半生,胜过一世,够了。”
“小爷我即便是长命百岁,也犹嫌不够。,”说罢长长的叹了一口,“你我打小就不是一路人。”现今更不是一路人。
凄冷的目光落在白净的酒壶上,喃喃,“若非自己愿意……”
是啊,即便是不在朝廷,也知道些风声,自从同老爷子交好的周侍郎入狱时他就料到了,往上走的人,总得找几个人垫脚的,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即便是逃了又当如何,藏着掖着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关于席以歌的事儿,花辞一直瞒着花小期的,花小期知道时,整个洛阳都已经传开了,当即听了就要往天牢去,花辞拗不过,只好随了她,转身就谴了两名护院跟在后头。
“前任尚书席良伙同侍郎周正欺君罔上,家中老小纷纷下狱”。
府里传的沸沸扬扬,就连皇榜上也只说了个“欺君罔上”,又想起先前他驱散下人的事,再想想席老爷子倒下的缘故,说到底,不过是挡了人家的道。
一路上便是这般想着,脑子也越发沉重,一颗心更是跟着不安生。
直到外头一声“小姐,到了”响起时,这才缓过神来,指间刚触到帘子,突然想起他那日托管家送来的信,好在一直都随身带着。
车外的小厮等了许久也不见主子下来,心下好奇,又唤了几声里面才回应,只见人出来后脸色也极为苍白,心中暗自思衬,想来是马车颠簸的厉害,回去时一定要驾的平稳些才是。
进了大牢后,跟着狱卒的指引,远远的就瞧见了那人,纵使身陷囹圄,仍是一惯的淡然,浊世里的偏偏公子,任谁都要多看两眼,花小期的此刻的心却是被揪作成了一团。
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只静静的看着,竭尽全力的咽下喉中苦涩,心中思量许久却不知该说什么,宽慰?亦或是怜悯?
只是,他那样孤高的人又哪里需要旁人怜悯呢?
“乡下的学堂已经建好了,听说又新收了一批学生,弟子们都是品勤学好读,兴许再过上个几年,就能出个状元郎。”花小期蹲在牢房外,将篮子的酒盏一件一件的拜访出来。
闻声,只见那人挺直的背明显一滞,转过身已是浅笑安然,自然而然道:“那地方人杰地灵,孩子们也都聪明得很。”
“你早就料到了,不是么?”绕是如何隐忍,可只要一对着的是他,满腹的委屈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双颊瞬时冰凉一片,似有什么一晃而过。
幽暗的牢狱中,只听得花小期继续道:“遣散了下人,再拿一封休书将我打发了,真真——真真是好打算,谁也不拖欠。”到最后,一口气沉重的叫人不忍去听。
阴暗中,只见那人嘴唇蠕动了许久,最后只化作一句“小期”。
他这一生,没几个熟识的人,抛开那些世俗恩怨,真正待他好的是她,到最后,伤她至深的却是他。
如果说,他这一辈子还有所求的话,大抵便是希望眼前的人能一生无忧罢。
“不碍事,不过是想说说罢了。”花小期笑着说罢,好似真的就不在意了,让人看不出半点伤痛来。
自打嫁入席府至今,她从未怨过,亦不曾后悔过,便是到了今日这般境地,她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