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建文回到了家里。可是他多么心惊胆战,惊惶不安哪;他的脸色几乎煞白!他几乎是一直低着头从外面走进屋的;而且在下坡时他的腿突然打起厉害的颤来,使他连打了两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的打颤是从快要临近村子时就开始的,但进到村子就比较厉害了。他知道自己已对父母犯了一个滔天大罪,他是怎么也无法抑制自己的这种负疚不安的强烈情绪的;但他只希望能表现得尽量镇静些,可他并没有做到这点。他的意志和他的感情仿佛都同时背叛了他。他意识到这一点,就突然腾起一股怒气,恨不能猛然去踢翻脚下的什么。
他在门前没看见人,快走近大门时,他下意识地先朝左边的厨房里瞟了一眼,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这一眼带有很大的气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看见厨房里父亲坐在桌边,满脸洋洋自得的笑容,他似乎刚刚和妈妈说了一句关于他今天去找徐培玩的话,那意思可能是经过这一次亲密接触,他们的感情一定能大大增进,那么离定那好日子的时候就不晚了。他说完后依然快活,沉浸在很大的美好憧憬中。他的口中还快意哼着一句表示舒心的曲调,那只架着的腿还悠然闪荡着。他开始那么怯懦,他的一直以来的惊惧不安的情绪更强烈了一层,他吓得马上掉过头来。但随后,他就对自己的这般懦弱胆小厌恶起来。他雄赳赳地但依然怯颤颤地走进了堂屋。他就在大桌子边愣站着,但马上意识到可能坐下来比较好,而且要坐得尽量委顿些,这样才能引起一些可怜和饶恕。他就这样坐下了,等待着父母的前来询问。
但是在最初的二三秒中内,厨房里什么声响也没有传来,静悄悄的,这出乎他的意料。他突然感到这时间长得难耐,同时也更感到有一种强烈的突如其来的想证明自己勇气的冲动窜上心头,澎湃鼓荡着。他这时真想马上冲出去,冲进厨房里,站在爸爸妈妈的面前,跟他们坦承一切,快做了断。他的这种冲动的热劲甚至使他微微发起抖来。他的耳朵这时异常灵敏,——这甚至使他有种格外不适的痛苦——早听到了屋外的厨房里在说着什么。
“你快去看看,他已经回了。保准又没有什么好消息!”爸爸声音不大地说。
“你去问问就不行,你没见我正占住手了?”
“我去问个鬼,要去你去!我猜肯定没有好消息!”
妈妈没有应声,她正在炒菜,仓促放了锅铲就快步出来了。
他不敢看妈妈,把头低得更低了;但他清晰感到了妈妈的惊恐与焦急,她的不均匀的惊恐的喘息。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叫你玩到下午回的吗?”
建文战抖着,不做声。
“是没见到她吗?还是你们谈得不好?……还是你和她干脆谈崩了?!”
“是的,我和她谈崩了,”他清楚而坚定地回答。
“好啊!又是这样,”妈妈伤心得跳起来,泪水从急红的眼眶中一下涌出来,“每回都是这样:你从来就没有顺顺利利答应一个下来的!你这是非要把我们急死不可呀!原想着你今天去和她玩一天,感情就更牢靠了,以后就好尽快定日子,我们甚至还梦想着你或许能把她领回来玩玩呢,没想你却把这事又搞崩了!我真是还不如去死了呢:我真是怄这个气怄够了!”
“你不要这样说……我会谈一个的。”
“你总说会谈一个的!这几年你总在说这句话,可是你每年都骗我们,我听你的这句话都听够了!……”
“你是怎么跟她谈的?你是不是故意谈崩的?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话?是你不干还是她不干?”
“……是我不干……我还是觉得她性子恶了。”
“这个傻孩子,你怎么总说人家性子恶呢,那算什么恶呀?还有,那也是人家在故意试探你呀,看看你有没有能接纳她的心态!你呀,你真是个死脑筋,固执得很呀!……那你这几天和她谈得不是很好吗,你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就又突然不行呢?……原来你一直是在敷衍我们哄骗我们是不是?!”
“我一直就觉得她性子恶,从开始就觉得这样,后来你们要我再好好接触,我也努力这样做了,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行,我们不合适……”
“你个鬼婊子的,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你不干,你非要说人家性子恶了,我看你今后能谈到一个什么东西,你以后就是打光棍的货!还亏得我们给你使了一肚子劲,望着你好说歹说,要你一定干上,没想全都是白费,跟放了个屁还不如,人家放个屁还要响一下呢!好,我们以后再也不管了,我们也管不了了!你以后愿意怎样就怎样,愿意一个人怎么混日子就怎么混日子!我们以后看你混成个什么东西,我们再也不管你!”
翠云说罢,就那么伤心地冲到了屋外。
这时,大堂伯母和二堂伯母几乎不约而同地闻声赶来了。她们从后门进到了堂屋。已是一片死寂的气氛:建文默然不语地杵在那里,翠云已气愤地跑进了厨房;堂屋里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她们感到什么都明白了,但她们还不好贸然说什么。二堂伯母轻着脚步一径就先到厨房里去打问了。大伯母则留在这里,站得离他有两三步远的地方,以往遇到这些事但论性质比这次要轻微些的时候,她都站得更靠近他身边。
“到底是怎么了,又搞崩了?”她小心地语调轻缓地问,生恐引起侄儿勃然发作起来。
“嗯。”
“哎,个杂种的!怎么又搞崩了呢,这是怎么搞的呀!”大堂伯母禁不住很吃惊很失望地慨叹说。
“是怎么搞崩了的?是你不干还是人家不干?”她又体恤地问。
“是我不干。”
“嗨呀,你这个孩子呀,就是不听话!这么好的一个女孩,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你却就是不当回事,说推就推了!你现在把她推了,再想找个比她更好的就难了,那简直就是难于登青天!哎……真是不知道你这个孩子是怎么想的。”
“你就硬是嫌她性子恶了?”
“嗯。”
“啊个杂种的!这可怎么办哪!……”她又无限惋惜和绝望地慨叹了一声,就谨慎地不说什么了。
可是,在跟大堂伯母说话的时候,他的耳朵也极其灵敏地听到了来自外面厨房的一切谈话。他甚至是竭尽所能地在听。
“是怎么一回事啊,又谈崩了?”二堂伯母轻声地问自己的母亲说,“我听到你们大声说话的声音,我就连忙跑过来了。”
“他这是不把我们两个大人怄死是不会放手的!……”父亲咬牙切齿地插言道,一边使劲捶了一下面前的饭桌。
“我们现在不管他了,看他到底成个什么东西!”母亲绝望地说。
“我看这两天蛮好的呀,怎么说搞崩就搞崩了呢?还是他嫌人家?”
“蛮好?那是他在哄我们!”母亲气恨已极地说,“我们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都成了耳旁风;他哪里听我们的!他这么好的女孩不要,以后就活该他打一辈子光棍!活该!活该!”她气得甚至顿起足来。
“他是怎么跟人家女孩说的?真的就完全谈崩了,再没有挽救的余地?”
“他当面跟人家说她性子恶了,”父亲高声抢道,“和他不合适!这还有什么挽救的余地?他这是要存心搞崩了么!”。
“他真是当面这样跟人家说的吗,还是这只是你们的猜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确实已经搞清楚了吗?”
“搞没搞清楚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已经谈崩了么,”父亲不抱希望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还没一定谈崩,就还是试着撮合着谈拢去,如果行自然更好,不行那再也没办法,我们的力是真的尽到了。我是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女孩,真是又懂事又勤快,还那么长大漂亮,我们见了哪个不喜欢不赞赏,错过了就真是太可惜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我们都替你们感到舍不得!”
“那我再问问他,”母亲突然很振奋地说,感到又见了一线希望,“看他到底是怎么跟她说的。我一定要让他干上这个婚事,哪能说由他就由他!”
说着她就兴冲冲跑了出来。
“是的,再去问问!”父亲也备受鼓舞,连忙在她背后补道。
她们来到了建文的面前。建文还是低垂着头站在那里,几乎一动也没动。他什么都听见了,但他不准备妥协,他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妥协,否则就可能会功亏一篑。
“你现在跟我说说:你和徐培是不是真的完全谈崩了?你到底是怎么跟她说的?”
“是真的谈崩了。”
“那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话?你是真的当着她的面跟她说她性子恶了,你们不合适?你是真的说了这句话?”
“是的。”
“这个鬼婊子的,你真的这样去说?!……那她怎么说呢?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什么也没说。”
“那人家还是喜欢你的!”翠云突然很有把握地说,“你给她再打个电话,说你刚才一时糊涂,说了错话,希望她不要见怪,一定原谅你,一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我爸爸妈妈非常喜欢你,非常舍不得你,希望你无论如何再给我一次机会……”
“话已经说出去了,人家不会回头了。……况且我己经决定了,”他又坚定地补了一句。
“你已经决定了?可不能什么都由着你!你是真想一辈子打光棍呀,二妈都替你那么舍不得!真是多么好的女孩呀,我们哪个见了不都喜欢得不得了?你别总做梦能娶到更好的,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相了这么多回亲,唯有这个还比较合你的意,你哪回见面不都嫌人家矮了,或嫌人家老相了不好看?你别要再有肉嫌毛了,这个你要不把握到手,以后可就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你就真得非打光棍不可!我们都真的替你急死了。你打一个电话,现在就打!”
“行啦,你不要逼我,就是逼我我也是不愿意的。”
“你这个孩子啊,怎么就这么犟呢?”二堂伯母着急地劝道。“我们都为你感到特别舍不得,那么好一个女孩啊!你也说了,她没什么不好,你甚至还很喜欢她,就是嫌她性子略微恶了点,可是人家也不是瞎恶、是那种横蛮不讲道理的,你就为什么不能宽容这点小缺点呢?这世上又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你就把这个女孩干上,我们这么多人不会害你的!”
“孩子啊,你千万不要瞎犟,”大堂伯母也极力附和说,“瞎犟是落不着好的。你就听我们一劝,就把这个干上!”
建文沉峻着脸,毫不为所动。
“英芝呢,她在哪里?”翠云急得叨叨起来,“这个鬼孩子,正需要她来劝劝的时候她却不在这里,她跑到哪里去了?我去喊英芝来。”
她说着就拔脚往门外迈去。她的大嫂子一把拉住了她。
“她现在还在打牌没散场,不在家。”
“那我就去牌场叫他。她在哪家?”
“在银珍家。要不不急,等她回来。”
“不,我去看看吧,”她说,焦急不安的已分神的眼睛尽望着门外。“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呢?”
她说着就急急奔了出去。
但她在门口恰巧就撞上了她的侄媳妇英芝;她高兴坏了,忙上前去双手紧紧抓着英芝的一只手不放,不住地连连握着,就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来得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呢,说你在银珍家打牌,我正要去看看。(“我刚刚散场回来,”英芝说,她被惊吓得脸色发白了。)我说呢,这么关键的时刻,你怎么跑到别处去了呢。这个鬼婊子,他又不干,他去故意谈崩了,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性子恶,不合适他。我们还做着菩萨大的指望,希望他今天去城里和人家玩,能好好联系感情,早日把这个事定下来,没想他却故意去把这个事谈崩了!这个鬼婊子的,我真是要被他给急死了!你快替我劝劝他!”
“英芝,你来得正好,”二堂伯母欣喜地一边说,一边朝她使眼色,“建文把那个女孩推了,他硬说他们性格不合。你看怎么个看法?现在我们就听听你的意见。”
“真是多好的女孩呀,我们都替他特别舍不得,”她的婆婆对她说。
英芝看见,建文低头垂手站在那里,虽然似乎显得有些乖顺可怜,但实质上,从他脸上峻默固执的、甚至还带有一些烦躁愤怒之气的表情来看,他的这一姿态正好表现得如一尊倔强至极的石头,像是准备忍受一切苦难而毫不动摇,心意坚决如初。她的心里陡生同情,她知道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
“你真的那样当面拒绝了她?”她尽量小心地不带一点压迫地问他。
“嗯,是的。”
“你硬是那样觉得和她性格不合?”
“是的……”
英芝不做声了,她为他感到那么惋惜地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中流露着十分绝望的痛苦和对他的那么不理解。
“可是你还根本没和她好好接触啊,”她忍不住又说,“你怎么就能觉得你和她一定合不来呢?……不过你既然这么坚定的不愿意,那我们再怎么逼你也不起作用。我们只是觉得,错过了这个,真的非常可惜,你以后可能再也不可能遇到比她还好的了!她是一个多么单纯朴实的女孩呀,这样的女孩跟了你,以后一定会一心一意,不畏辛劳,这点在夫妻双方都是非常宝贵的。你一时的喜欢和不喜欢一个人或许是感性的,但这个人好的品性却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你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你会享福一辈子,省心一辈子啊。……我真的还是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你们也不必急着要他做答复,你们让他再好好想想。”
“算了,不用考虑;我已经决定了,”他怯怯地但声音坚定地说。
可是,他在做出这个回答之前,他的心里是多么痛苦啊:堂嫂的这番话就如一道有着无边力量的箍把他紧紧箍住。因为他知道,她的这番话是如此具有说服力,甚至是无可反驳的,他如果违反它,他这是多么公然忤逆不尊他的父母亲长啊,这对他们对他的一片殷殷关切之心是一种多大的伤害啊。他不敢想象!但他清楚,他别无选择,他不能有别的回答。
他们都看到: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英芝深感绝望和无奈地慨叹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了。两位伯母叹着气摆着头再望望他,就拿脚往门外走去。翠云望着她的这个固执的儿子,气得脸已发白,终于咆哮起来:
“不行!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由你的!你打电话,你现在就打!”
“算了,你不要逼他了,他实在不愿意么!”英芝劝道。
这时,建文冷不防看到,母亲像疯了一般,神情大变,脸色红涨得厉害,一个箭步窜上前来,要给他跪下;她的半个身子已弯下得那么低,差点头已着地,幸亏英芝敏捷地把她抱住。她一边使劲窜着,一边说道:
“喏,我给你下跪了!我给你跪下了!”
建文吓坏了:他的腿直打战。但是,他也那么愤激。
“好,我打,我打!”他说。“但是人家也不会愿意了!”
他就极端气愤地拿出了手机,手指极不情愿地但终于颤颤抖抖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他不认为徐培还能答应他,因此他想随便敷衍地问一下也并无妨,以平妈妈激烈的心愿。但他没来得及多想更多,并且他的狂乱使他失去了很大一部分清醒的理智。过了几秒钟,他听到了徐培的声音:
“喂,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冷淡、伤心,他感到如此熟悉亲切,他仿佛依稀看到了她此刻沾着泪痕的哭过的面庞;还有,他也在刹那间依稀看到了他们相处的一切过往:她那么纯洁无邪,朴素率真,而自己却在欺骗她和伤害她。他突然心中一凛,意识到他再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勾起她伤心了。他坚决不能这么做,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能这么做。他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到家了吗?”他改口说。
“我早到了。”
“哦,那好。”
他没再说话,对方也立即把电话挂了。
妈妈急得脸发白,跺起了脚,并跳了起来。她哭了。
“这个鬼婊子的呀,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你这是非要把我们急死呀,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犟婊子呀!……”
她身子瘫软下来,将倒下去,她的侄媳妇连忙把她扶到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不知什么时候起,德厚不声不响地已站在了门口。他清楚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怒不可遏地大挥了一下手,骂骂咧咧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