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栎阳南门徙木,官府依约赏赐五十金的故事,仿佛插上了翅膀一般,旬日间便在整个秦川大地上传播开来,除了陇西大山和商於大山,大半个秦国都被这个故事震动了。
各地回报来的结果,让卫鞅感到推行新法的时机已经成熟,眼见立春将至,便是秦国启耕大典的日子了。此时的嬴渠梁,早已将启耕大典的准备工作交给了甘龙和杜挚,这两人一个是太师燮理阴阳,一个是奉常,执掌祭祀天地,所以便由他们二人早做准备。
原本由国君主祭的启耕大典,破天荒地由嬴渠梁和卫鞅两人共同祭祀,这让主持大典仪式的甘龙有些措手不及。然而他反应极快,明知嬴渠梁此举的深意,大典之上自己若是故意刁难,恐怕秦国变法还没开始,自己便要倒台了,打定主意要静待时机的甘龙,只是稍稍的一错口而已,便将一切顺利地铺排了下去。
吉时一到,甘龙略显沙哑却极为雄浑的声音响起,宣读了一应祭祀仪程,不久便进入了国君主祭环节。嬴渠梁一袭黑袍,头戴黑玉冠,冠高一尺,尽显威仪,左手却拉住卫鞅的右手,一同走向那三丈高的祭台,卫鞅同样一袭黑袍,头戴皮冠,冠高八寸,配上他肃杀的面容,庄严肃穆。
两人在高台站定,嬴渠梁宣读了长长的祭文,依次祭过天地、社稷、先祖以及诸路鬼神,卫鞅站在嬴渠梁身后三步之遥,一同跪拜行礼。如此君臣共祭的景象,大破礼仪章法,却也正是嬴渠梁想要的效果,他要让秦国所有臣民知道,自己是何等信任卫鞅,任何人都不要轻举妄动。
祭祀完毕,卫鞅正式宣读了左庶长府的政令:“左庶长令:秦国变法,自今日始!诸路神灵,佑我大秦!列位公卿,同心同德!浩浩国人,唯法是从!今日便颁行第一批垦田令,特使何在?”
台下三路特使闻言,齐声应答,每路特使都由一个千人队组成,另有廷尉府的数名法吏随从,以及满当当的数车竹简。卫鞅一声令下,三路特使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启耕大典也在这三路特使的隆隆车马声中结束了。
三路特使分赴北地、陇西、商於三郡。各地郡守和法官接到变法法令后,迅速行动,分派法吏各自携带一套法令,颁行所辖乡邑,同时在郡治四门,张挂法令,由法官法吏轮流值守,静候国人问询。各乡邑的法官法吏,接到最新法令后,同样于乡邑的必经之路上,张贴悬挂法令,同样由法官法吏轮流值守。
卫鞅的第一批法令,有七条核心法令,和配套的数十条法令,看起来并不复杂:
垦田令第一条:即日起,废除奴籍,所有奴隶一律恢复国人身份,务必尽快前往各乡邑登记造册,由官府颁发照身贴,因犯罪而没入官奴的,不在此列。
垦田令第二条:重新分配土地,所有国人一律由国府分配土地。
垦田令第三条:国君直领封地、太子直领封地,悉数归国府统一管辖,进行重新分配,国君、太子不可四子征粮纳赋。各封地封主,可凭自愿献地,将自家无力耕种的土地献归国府,国府将补偿封主三成田赋。
垦田令第四条:统一田赋,将耕地分为上中下三等,按平均收成的十分之一缴纳,任何官府和个人不得加收。
垦田令第五条:凡隐匿奴隶者,降爵三级,无爵位者没为官奴。
垦田令第六条:凡拒不分田者,降爵三级,无爵位者没为官奴。
垦田令第七条:鼓励垦荒,国人在完成分配田地的耕种之外,开垦荒田者,皆归个人所有,五年免田赋,五年后按统一田赋标准缴纳。
五条核心法令,一律明文悬挂在各郡邑,短短数日之间,整个秦国都震荡起来。单单是废除奴籍这一条,仿佛一记惊雷,劈开了千百年来的枷锁桎梏。奴隶们欢呼雀跃,他们从暗无天日的生活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便是这一丝希望,将他们对生活的热情点燃起来了。按照列国惯例,奴隶属于主人的私有财产,生杀予夺皆凭主人的心意,便是杀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干预,地位与牲畜无异。
如今秦国的第一道法令,便是要将所有私人奴隶的奴籍废除,做回国人,这是何等的石破天惊,又是何等地振奋人心。废除奴籍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数日之间,便让整个秦川大地沸腾了起来,数十万的奴隶,在各乡邑间往来不息,都是为了能够摆脱奴籍,换取一个自由人的国人身份,各乡邑的官吏忙活得是脚不沾地,一时之间,用于制作照身贴的竹片都不够用了,消息传出,恢复了自由人的新国人,西进陇西,南下秦岭,源源不断地将粗大的毛竹运到了各个乡邑治所。
如果只废奴籍,不给土地,那么结果仍然只能是给封主们当佃农,除了生命权利稍有保障外,并没有太大影响。对于土地重新分配的法令,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不仅让新国人衣食有了着落,还让更多的佃农们,有了希望。因为分封制的存在,绝大多数老秦人,事实上都没有自己的土地。只有极少数没落贵族,沦为了庶民国人,才能已然保留自己的土地,然而这类人凤毛麟角。
更多的则是名为国人,实则没有自己土地的游民而已。其中地位最高的,当属国君和太子封地的民众,他们直接归国君管辖,没有更多的盘剥压榨,相对而言是比较有地位的国人,然而土地却并不属于他们。其次便是各封主下属的国人,他们归属封主管辖,但是相对自由,不但要承担封主的赋税,还要承担国家的赋税徭役,地位便不如国君和天子封地的国人。再次的便是佃农,他们没有主人,没有土地,名义上归官府管理,但是更多的却是依赖封主的土地过活,所以方方面面都能管他们,他们的负担最重,地位更低,只是比奴隶要好一点点而已。最底层的便是奴隶了。
如今不论此前是何身份,一律划为国人,由国府分配土地,这让超过百万的佃农们,同样看到了希望。从此以后他们不必再看封主的脸色,不必再受封主、官府等层层盘剥,这让佃农们想起来都要笑醒,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便有了财富和尊严。
而更为振奋人心的,是第四条法令,统一田赋,十取其一,如此透明的田赋制度,更是开千古之先河。使得所有国人都能明明白白的纳粮缴赋,除了向官府纳粮,谁也不敢再私自加征,国人们心中有底,便愈发地想要多产粮食,因为所有多产的粮食,都归自己所有,再也不担心任何人在丰年来巧取豪夺自己的劳动果实,自己便有了对抗饥荒之年的底气。
然而这一系列举措,表面看似与贵族和他们的封地没有直接关系,然而却搅扰得贵族一片哀嚎。国府没有动自己的封地,然而却将所有劳动力全数抽空,除了自己的族人,整个秦国上下,一时之间几乎找不到可用之人。人人都在等待官府分地,没人愿意再给贵族做佃农。偶尔有几个愿意帮工的人,还都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主,分给他们土地他们也不会好好耕种,现在投靠,完全是想着吃大户来的。
然而贵族们稍经商议,还是一致决定,静观其变,谁也不准先行献地,毕竟垦田令明命白白地写着,献地是自愿的,不献地也不违法。这种默契悄然流布,使得轰轰烈烈的秦川大地上,除了国君和太子的直领封地外,几乎没有一个贵族愿意献地出来。
卫鞅并没有慌乱,他一边严令各无地乡邑安抚好国人,一边在泾水与渭水之间的国君封地上大刀阔斧地推行分地法令。同时让所有得到土地的国人,将消息纷纷散布出去,其他郡邑眼看不断有新国人分到土地,又有官府的再三肯定,最初的焦躁,便渐渐平复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转眼间便过了一月有余,嬴渠梁又一次召集了朝会,只是这一次,所召集的都是封地超过万亩的封主们。嬴氏公族来了四五十人,以嬴虔为首,其余诸族也来了二三十人,以甘龙为首。众人坐定,嬴渠梁快步入殿,一番见礼后,嬴渠梁默然良久,众人面面相觑,朝会之上一片怪异的寂静。
嬴虔性子暴躁,耐不住如此诡异的气氛,便率先开口道:“秦公有事便说,何故如此?”嬴渠梁看了看嬴虔,他正在等着嬴虔发问,这是他早已料定的事,甘龙老奸巨猾,断不肯轻易出头,其他封主有嬴虔和甘龙在,也不会随意造次。嬴渠梁没有正面回复,而是反问嬴虔道:“大哥可记得昔日誓言否?”
“如何不记得,秦公有事只管说便是,嬴虔若有食言,万箭穿心而死。”嬴虔有些不耐烦。嬴渠梁微微点头道:“大哥既然记得,如何却不肯支持渠梁,不肯支持变法强秦?”
嬴虔虽然暴躁,心中却极为内明,今日朝会,只有封主,显然便是为献地一事。嬴渠梁既然已经说得如此明白,自己便再也不能装聋作哑,此前的誓言言犹在耳,更是不能抵赖,于是便顺势说道:“秦公所言,定是献地之事了。嬴虔既有言在先,便不会食言,我愿献半数封地,计二十万亩。”
嬴渠梁等的,便是嬴虔的表态,如今嬴虔一下子献出半数封地,嬴渠梁连忙起身,走到嬴虔面前,大礼一拜道:“大哥深明大义,嬴渠梁无以言谢!”嬴虔连忙双手托住,口中不觉重复了一句当日的誓言:“兄弟其心,变法强秦!”
嬴渠梁又回到了大案之后,再度沉默良久。诸位封主心中却都如明镜一般,今日之事,若是不献封地,恐怕是不好交代过去了。于是嬴氏公族子弟们,纷纷发言,愿意主动进献封地,基本都是半数封地,嬴渠梁一面道谢,一面令书吏记录在案。
甘龙并没有急于表态,眼见得嬴氏公族快要说完了,其他封主们面面相觑,场面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嬴渠梁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他们主动开口。一些封主们憋不住,终于三三两两地开始报出了自己献地的数量,大多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待到众人都报过了自己的献地数量,甘龙依旧没有动静,他还在盘算,秦国朝野的汹汹国人,嬴渠梁的处心积虑,都说明了秦国变法迟早会对封地动手,今日嬴渠梁以礼相待,他日变法根基一旦稳固,便可能是刀斧相见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深思熟虑之后,甘龙终于开口了:“老臣愿献全部封地。”
甘龙的这个举动,不仅让所有封主大吃一惊,便是嬴渠梁也大惑不解。一闪念间,嬴渠梁便窥透了甘龙的图谋,如果自己今日一口答应了甘龙,便会引起所有封主的戒心,甘龙想要的,便是聚拢人心,一致对抗变法,然而他老道毒辣,绝不肯自己出头,便想了这个主意来煽动所有封主。
想通了甘龙的图谋,嬴渠梁慌忙起身,大礼参拜甘龙,口中说道:“老太师忧国忧民之心,嬴渠梁感佩有加,铭感五内。然嬴渠梁何忍见老太师身受饥寒之苦,便依大哥之例,献半数封地于国,已足见老太师之诚意,嬴渠梁心下也可稍安。不知太师之意如何?”
甘龙一听嬴渠梁如此说,心知他必定是识破了自己的图谋,若一意纠缠,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显得自己矫情,一声长叹到道:“老臣感念秦公之恩。”心中却是一片失落,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图谋,却被嬴渠梁如此自然地化解了,命中注定,夫复何言!
嬴渠梁将各大封主主动献地的名录交给卫鞅的时候,卫鞅心中有些忧虑,然而当次紧要之时,又无明确法令规定国君不得干预,还是以大事为重,便没有多说,谢过嬴渠梁之后,便将名录重新整理誊录,分发各郡邑,即日验收封主进献土地。
当第一批封主献地分到国人手中之时,老秦人终于放心了,国府果然言而有信。虽然此时的土地仍然不够,然而新老国人却都不再焦急。更因为有了第七条法令,开荒免赋,一些年轻力壮的新国人,索性不再等待国府分地,而是向陇西、秦岭、商於大山之中迁徙,寻找可以开荒之地,自行开荒。
民众的一旦耐心等待,封主们却都坐不住了。因为民众相信了变法,相信了官府,便几乎没人去做佃农了,封主们虽然只献出了半数封地,然而剩余的那半数封地,自己族人能够耕种的,不过十之一二,大半都将荒芜。进献国府,好歹还有三成赋税可以拿,若是任其荒芜,不出三年,国府便会按荒地处理,任由国人垦荒,那便真的得不偿失了。
这种恐慌情绪,随着时间的流淌日益加剧,若是过了芒种节气,便是进献国府,也为时已晚,今年便没了收成。封主们终于有人熬不住了,便是那只有千亩封地的封主,也开始主动献地了,一时之间,源源不断的土地,便都归到了国府的管辖之下。
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再分配,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完成了,釜底抽薪地将氏族所依赖的民力全部解放了出来,无论新老国人,无一不对新法交口称赞,而那些氏族封主们,也都无可奈何地交出了土地。也有一部分死硬的氏族不肯献地,眼见秋收之后,献地的封主们拿到了三成田赋,而自己的的大片封地,却荒草丛生,终于全都扛不住了。
有诗赞曰:
庸才碌碌简化繁,大才施展繁化简。
无声细雨润万物,釜底抽薪治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