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栎阳北上,位于洛水和泾水之间的广大区域,是秦国非公室卿大夫们的封地。这里聚集了大大小小数十个氏族,从穆公时期的百里奚、由余、蹇叔、孟明视、西乞弧、白乙丙等重臣,以及虽秦穆公陪葬的子车氏奄息、仲行、针虎三族,都曾受封与此地,虽然后世没有名臣留名青史的,但是世代承袭的封地爵位却一直存在。
到秦献公复位,又有一批新晋贵族受封,甘龙、杜挚便是其中的代表,他们都在秦献公归国复位时立下大功,之后又协助秦献公推行新政,居功至伟。甘龙、杜挚的封地都有千里封地,一些小士族也有数十里到百里不等的封地。
秦国原本出自陇西大山,有着极为浓厚的游牧民族特征,直到秦穆公和秦献公两代,先后进行仿效中原文明的新政改革,方才渐渐向中原文明靠拢,然而这种东施效颦式的新政改革,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突破,只是将此前山东各国变法改革的部分成果生搬硬套,所以始终要落后于山东列国。
秦国两大核心制度,便依旧保持了极其原始的形态。第一个便是分封制,西周开始,维系天下秩序的便是贵族间的分封制度。爵位、封地、官职基本都是世代承袭的,如果秦国不是遭遇了多次乱政危机,此时的庙堂之上,应该还是百里氏主政,孟西白三族掌军。
然而频繁的内乱,让这种名正言顺的世袭制度无法运行,每次乱政都是权力的重新分配,庙堂之上的位置都会重新洗牌,甘龙、杜挚便是在这种变动之中得到的机会,才会成为秦国新晋的贵族。而百里奚、由余、蹇叔、子车氏几大望族,都在后世的内乱中逐渐流散,只有始终掌握着一定君权的孟西白三族,依旧保留了封地延续,只是权力地位已经有所没落。
秦献公时期风头正盛的甘龙、杜挚等重臣,俨然便是秦国最大的非公室贵族,嬴渠梁即位未久,一切沿用旧制,并没有贸然动手,即便是嬴渠梁极为器重的景监,目前仍然是靠之前的战功获封的低爵和数里封地而已。
除了分封制,维系社会稳定的另一个重要的制度便是井田制。井田制起源极早,夏商时期便已盛行,西周时期已经成为普遍的土地分配制度。百亩为田,九田为一井,夏商时期中间一天为八户共同耕种,到西周后开始变成九户一井,固定征税。共同耕种的土地制度基本消失,为后来土地私有奠定了基础。
所有土地都属于封地,所不同者一种是国君直领的封地,一种是分封贵族的封地。相比较而言国君直领的封地负担较轻,只需向国府缴纳赋税即可,大多数耕作者都是自由民;而贵族封地的负担就较重,除了缴纳赋税外,还要向封主纳贡,多数耕作者是奴隶或佃农。
渭水之北、洛水以西、泾水以东的封地,便基本上都是贵族的封地,这里聚集了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数十个庞大氏族,他们聚集而居,形成了一个个以封地为单位的国中之国。不过因为内乱频繁,魏国屡屡入侵,所以秦国的贵族封地的根基都不算太过牢固,也就没有形成能够威胁嬴氏公室的封主出现。
即便如此,渭北的封主们也并不消停,乘着秦国四代乱政,兼并侵吞他族封地的情况也是时有发生,百里奚、有余、蹇叔等族的封地都在这种内斗中被侵吞殆尽,直到秦献公即位后强力推行新政,才将局势稳定下来,但是留存的孟西白三族已经发展壮大了许多,虽然在庙堂之上已经没有太高的权位,但是庞大的封地势力,依旧使秦国公室忌惮三分。侵占得来的土地也就顺理成章地纳入了他们的势力之中,最终形成了孟西白三族、甘龙、杜挚为首的几大氏族,实际控制着近半数的渭北封地,其他数十家封地则杂居其间。
卫鞅一路北上,踏遍了几大氏族的封地,也在各族中寻到了部分族长,进行了详细的了解,一个月下来,对于整个渭北的情况有了较为明确的了解。渭北封地间平日里倒也相安无事,唯有一点时时威胁着封地间的安定,那便是灌溉。
尽管拥有洛水、泾水两大水系,较远的地区灌溉依然是个大问题,这也导致了近水地区与远水地区的矛盾,还有上游与下游的矛盾。关中平原的降水本就不如山东丰沛,稍有旱情,这种矛盾便会扩大,直至激化城族群械斗。
这日卫鞅来到洛水与泾水的中心地带,也是距离两大水系都较远的地区,这里是孟氏的封地中孟氏别支的一个小部族,聚居在方圆十里的地方,族里有孟氏百余人和数百奴隶佃农。族长叫孟三,是孟明视庶支五世孙,已是古稀之年。
卫鞅寻到孟三,查验了一应游学文书,便与孟三攀谈起来。孟三满头银发,精神倒还算矍铄,只是左腿有些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卫鞅见礼完毕,便与孟三攀谈起来。
“族长高寿几何?”
“老朽七十有五。”孟三答道。
“族长必是德高望重,如此高龄依旧操劳族务,想必颇为辛劳。”
“先生所言甚是,老朽已垂垂老矣,不胜其任也。然而后生们一致推举,难以推脱。”
“定是族长有大功于部族,才得如此威望。”
“先生谬赞。老朽无才无德,只是年轻时年轻气盛,每每与他族争水,总是冲在前面,才有了些威望。”孟三有些出神,遥想五十年前的故事,恍如隔世。
“族长左足,似有不便,莫非战场杀敌所致?”卫鞅听孟三如此说,虽然猜到了几分,却不好直接问,只得旁敲侧击。
“若是为国尽忠,便是断了这条腿,又何足惜。说来惭愧,老朽这条左腿,便是在争水之时,与白氏械斗之时所伤。”孟三连连摇头叹息,片刻之后继续道:“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族封地本就腹地缺水,那一年关中大旱,种下的种子迟迟未能破土,眼见得再不灌溉,便要颗粒无收了。”
“从洛水支流的一条小河中,修有一条毛渠通往此处,然而却要经过白氏封地,若非大旱之年,两族轮流灌溉,倒也相安无事,然而那年大旱,水量锐减,白族便把住了堰口,不肯防水,只顾浇灌自家土地。老朽便发动了十数个年轻后生,前去理论,每次前去,白族都同意开渠放水,然而等我等一走,他们又再次堵塞堰口。我等连续去了三日,都是如此,第四日去的时候,我与后生们便都带了锄头等,强行扒开了堰口,守在了原地。”
“白族人见我等使横,便召集了百十人,将我等围在中间,派人又去堵塞堰口。老朽一时不忿,便抡起了锄头,上前阻止,拉扯之中,也不知谁先碰到了谁,双方便打了起来。老朽看人少怕吃亏,便护着一个后生回去报信,我们十几个人与他们打在了一处。”
“当年老朽也算强壮,连续打翻了他们好几个,却被一人从后面一扁担打断了腿,急火攻心,手下便没了轻重,一锄头下去,便失手打死了一个白族人。这一失手事情就闹大了,白族人发了疯,个个要来拼命,我的族人接到报信也都纷纷赶来,眼见白族人的架势,只得奋力抵抗。”
“两族打了一个多时辰,两方都有几个后生死在了原地,这才慢慢冷静下来。两族的族长年事已高,这才最后赶到,渐渐劝住了两方族人。最后两族议定,两日一轮换,轮流灌溉,事情才算平息。”
卫鞅听说事情平息了,有些诧异,便插话问道:“如此械斗,死伤人命,官府竟不管么?”
孟三苦笑了笑,继续说道:“先生有所不知,封地事务,历来由封地自行处置,官府只管收税缴赋。”
“那封主也不管么?”卫鞅继续问道。
“管?如何管?老秦人历来恩怨必报,此等争水之事,年年都有,双方各执一词,闹到封主那里,也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只我孟氏封地,每年也有十数起此等械斗,若是都要严惩,怕是孟氏早灭族了。”
“如此放纵私斗,岂非自损根基?”卫鞅有些诧异了,游历山东诸国,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便是慷慨悲歌的赵国侠士,也没有如此频繁的私斗。尽管封主们总在争斗不休,但是对于封地民众的约束还是相当严格的。
“先生果然是山东士子。老秦人讲究的就是快意恩仇,先祖们与戎狄血火拼杀之时,若是没有这等血性,何来如今的大秦。然而此等损伤,亦是我等不愿看到的,只是无人管束,便只能遵从祖先的规矩行事了。”
“若是有朝一日国府出面,禁绝此等私斗,族长以为可行否?”在卫鞅的法家理念中,天下事都该有法可依,此等私斗如何能容!
“先生笑谈,祖制如此,已逾千百年,如何能够一朝便改。若果真有此等大才,禁绝老秦人私斗,真乃老秦人之福也!只是老朽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孟三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平心而论,谁不愿意过太平日子,谁愿意自家族人因为这些琐事横死暴毙。
“族长矍铄如此,必得高寿,如今天下动荡,风云突变不过反掌之间,岂止秦国无变乎?!”卫鞅豪爽一笑,不觉脱口而出。
“若果有此日,老朽死而瞑目!”孟三被卫鞅的豪情感染,有些激动,却只是一闪念而已,回想自己这一辈子,似乎那只是一种奢望而已。
卫鞅拜别了族长,继续在渭北大地上访查,然而走遍了五大氏族和一些中小封主的封地,情况大体一样,几乎每个部族都曾参与过族群见的械斗,部族间也都有或深或浅的世仇,这种世仇就像一颗颗种子,随时可能突破而出,激发更大的械斗。
当年游历山东六国,只知赵人慷慨悲歌,都有任侠私杀,如今进入秦川大地,方知同宗同源的老秦人,更是个个凶悍。秦赵的先祖都是嬴氏,嬴氏本宗后被周平王封在关中,建立秦国,嬴氏的一个别支事晋,而建赵氏,后赵氏做大,与魏、韩瓜分晋国,才有了如今的战国格局。
深入秦国乡野,方知秦赵同源绝非虚言也。赵国只是多任侠而已,秦国却几乎是人人皆有任侠之风,如此绵延数百年的私斗仇杀,竟然未能禁止。山东六国称秦为虎狼之国,确有几分道理。
然而在卫鞅眼中,这将秦国最大的隐患,特别是自己如果要在秦国推行纯正的法家治道,封地自治、私斗仇杀,都将是他日变法的巨大阻力。族长孟三的话虽然浅显,却又如此沉重,以自己一己之力,恐怕是抹不去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性。若无国君鼎立支撑,若无民众的自我反省,恐怕终究是要功败垂成的。
然而卫鞅并没有绝望,族长孟三的另一句“禁绝老秦人私斗,真乃老秦人之福也!”,又让卫鞅看到了希望,至少在部分有见识的老秦人眼中,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甚至是应该改变的,只要有民众的支持,那么一切便都还有可为。
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卫鞅渡过泾水,向着秦公公室所在的雍城而去,那里才是老秦人真正的根基,那里才是未来秦国的中流砥柱。
有诗叹道:
千载关中千载秦,血火炼就血火心。
缘何征战多败绩,分治内斗为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