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阳光洒向大地,辽阔的原野上出奇地安静。濮阳郊外的一片井田之内,一栋两进院的草屋矗立其间,院落的规格诉说着曾经的辉煌,斑驳的大门又隐隐透露出一丝没落,茅草的屋顶,更是显示出如今的主人不再拥有昔日的荣光。
庭院中陈设简单,一排农具整齐地放在墙根之处,几株花草点缀其间,收拾的倒也干净利落。一位焦急的壮年男子,不断地来回踱步,步伐中隐约还能看出一丝贵族气息,但是黝黑的脸庞和粗糙的大手,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这位壮年男子名叫公孙无咎,本来是卫国公室后裔。卫国先祖本是周武王的弟弟,叫姬封。武王死后,纣王之子武庚联合管叔、蔡叔作乱,被周公旦平定。周公就将武庚原本的封地分封给了姬封,都城在朝歌。当时的卫国也是诸侯国中屈指可数的大国,西周时期曾多次协助周王室外御蛮夷,吞并了周边几个小诸侯。
东周以来,周边诸侯相继做大,卫国便没了声息,西北有晋国,北有燕国,东有齐国,南有郑国,东南还有两个差不多大的宋国和鲁国,成了夹缝中的努力求存的二等诸侯国。待到韩赵魏分晋之后,频频向卫国用兵,卫国也进一步被蚕食,都城也从朝歌被迫迁移到了濮阳,王室贵族也都一同迁移了过来。
到公孙无咎这一代,已经三十余代,早已远离了卫国庙堂,仅仅保留了公室贵族的头衔,和这区区一井的封地,似乎再也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公室。这一支也索性放弃了姬姓,恢复了远古时期的公孙氏为姓。父亲之所以给他取名无咎,也是希望他不要再出什么差错,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就好。
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焦急的公孙无咎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奔向内房门口。兴奋地向内房喊道:“是公子还是小姐?”
“恭喜主家,是一位小公子!”稳婆大声地答道。
房内又是一阵忙碌,大约一顿饭的功夫,稳婆打开了房门,满脸堆笑地向无咎深深一礼道:“回禀公子,母子平安,夫人等着您进去呢。”
无咎连连点头致谢,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来十个铸钱,交给了稳婆。回头又示意小童,将事先备好的一份礼品递给了稳婆,并嘱咐道:“代我送送稳婆。”稳婆又深深一礼,道了句谢,随着小童出了中门,向院外走去。
无咎没等稳婆走远,转身推开房门,向床边走去。妻子有些疲惫,但脸上充满了笑意,率先开口道:“我们又有儿子了!”无咎激动地从唯一的女仆手中,抱过了小公子,一边连连应道:“良人辛苦了!”
打开襁褓,小公子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声音清脆洪亮,眉宇之间,竟带着一丝刚毅肃杀之气。无咎心中不禁暗自奇怪:“如此小儿,怎会有如此气象?”不禁端详良久。
妻子稍微休息了一会,柔声道:“良人,给儿子取个名字吧。”无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又陷入了沉思。
这并不是自己第一个孩子,之前也有过一子一女,都不满周岁便得了急症匆匆去了。如今又有了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别的也不敢奢望了。
“就叫鞅吧,希望他像皮革一样坚强,平平安安地茁壮成长,良人以为如何?”无咎抬头望向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妻子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鞅好,就叫鞅!”
时光如水,缓缓流淌而过,公孙无咎每天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井田中炊烟慵懒地缓缓升起,又慵懒地消散在碧蓝的晴空之中。
公孙无咎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这无边的麦田,一时有些出神。
“父亲,此乃何物?”一个总角小儿手中捧着一册落满灰尘的竹简,欢快地跑向公孙无咎。
无咎回过神来,转身抱起了鞅。伸手抚摸着那册竹简,擦去了上面的灰尘,缓缓地道:“此乃刻简,凹凸者乃文字。”
鞅十分好奇地抚摸着竹简上的凹凸文字,眼中充满着渴望。
“本篇为《论语》,昔年汝之曾祖,抄录而来。吾幼时曾读,悠忽十余载,未尝再读。”语气中有着一丝落寞。
“父亲,何不教吾?”
“好!汝已四岁,当为学。”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鞅走进了正堂,将鞅放在面向西边的条案后,席地坐好。
“修学自识字始,待吾取来。”转身走向内室,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木箱,翻找了起来。里面的竹简都很陈旧了,最底下的竹简已经开始腐烂了。
“正是此书。”无咎拿起一册竹简走了出来,坐到鞅的旁边,摊开竹简。
无咎也只是初略地识得一些常用字,家中的那箱藏书,有一半都没有读过。鞅的天分极高,不到两年时间,无咎的那点学问就教不了他了。鞅开始尝试自己读那些书简,渐渐地感到有些吃力。
无咎看在眼里,终于下定决心,拿出家中为数不多的存粮,备了两条腊肉,去县城请了一位先生,继续鞅的学业。
慵懒的时光继续流淌,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先生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的了,便辞别而去。鞅已经将家中的藏书通读了数遍了,便拜托先生搜集了当时稷下学宫流传出来的最新著作,孜孜不倦地开始攻读起来,常常夜读不止。
又是一年过去,刚刚十岁的商鞅已经通读了儒、墨、道、兵、法等显学的大道文章。最近新得了李悝所著的《法经》,正读的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近二更。鞅正读到入神处,一时兴起,竟长啸而起:“吾辈修学,若不能强国利民,修学何益!”
这声长啸,惊动了窗外路过的一位路人。黑暗中,这位路人看不清容貌,隐约可见身材高大,大袖飘飘。闻言一惊,停下了脚步,伫立在窗前。
鞅活动了一下筋骨,重新坐到书案前。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鞅感觉有些困倦,放下手中的《法经》,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口中自言自语道:“吾观百家之言,儒家迂阔,空言无物;墨家兼爱,难免偏狭;道家玄妙,超然出世;兵家诡谲,保境却敌;唯法家强国利民,可为表率。”
“好!好!好!”窗外的路人抚掌大笑,甩开大袖大步去了。鞅惊觉起身,朝窗外望去,人影已经没入了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阳光刚刚洒下,小院响起了一长两短的敲门声。
无咎有些诧异,静默的岁月中,小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如此有礼貌地敲门了,附近的隶农们有事前来也是高声大嗓地呼喝,从来不会如此礼貌。
匆匆打开院门,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门外,三缕长髯垂落胸前,须发夹杂着些许花白,一身宽袍大袖有些残破,脸上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具体年龄。来人深深一躬,不待无咎答应,迈步向正房走来。
“昨日夜读小儿何在?”来人站于正房之中,高声问道。
鞅听这声音耳熟,起身打开书房的门,走了出来,深深一躬道:“先生何人?有何赐教?”
“吾乃王诩,昨夜闻公子高论,颇有见地。今欲收汝为徒,从吾游学天下,不知意下如何?”来人毫不转弯抹角,直接表明来意。
无咎正待开口,鞅诧声道:“先生莫非?莫非?竟是鬼谷先生?!”意外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正是老夫,同吾一道游学如何?”来人再次问道。
无咎猛然一惊,尽管常年耕作,但是天下名士的故事,还是听过的,鬼谷子的大名也有所耳闻。此人特立独行,常常游学天下,同天下学子辩驳学问,盛年成名。成名后不屑为官,又骤然隐遁,行踪不定,无人知其踪迹。专一物色天赋异禀的幼学儿童,因材施教,悉心培养。年前刚刚听说他的弟子庞涓出山仕魏,没想到今日竟看上了自家的儿子,心中一阵激动。
鞅不待父亲言语,整装肃立,小步前趋,至来人面前躬身三礼,又向前跪倒,叩拜三礼,朗声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礼!”
“好!好!好!”来人一手挽起鞅,大笑着迈步就走,差点拖了鞅一个趔趄。鞅稍一定神,也迈步一同走去。回首向父亲道了一声:“父亲,儿今日得遇名师,幸何如之!代儿辞别母亲,善自珍重!”
说话间,鞅已经随着鬼谷子渐行渐远。无咎追出门外,远远地送了一程,母亲听到声音也跟了上来,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挥手送别。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蓝天麦浪连接处的远方。
有诗赞曰:
自古英雄出少年,千里良驹穷书卷。
若无时势堪造就,尽落江湖度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