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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夜

已是深夜,四下寂静无声。

顾家官邸却依旧灯火通明,那通天的光亮,将黑漆漆的夜空都映的泛着白光。远远望过去,就那么一簇光芒在黑暗里,倒是像极了初日升起来的模样,又似是落日最后的余晖。

顾敬之走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皮鞋的踢踏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越发显得这夜的安静。复又行了两步,他忽然猛地转过身来,冷冷看向窗边的一团暗影。

落地的窗子足有十尺来高,厚重的朱砂色丝绒窗帘,从窗顶直垂到地上,那身影动了动,带得帘子也起了波澜。顾信之从幽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晃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四弟何须如此警觉,自个儿家里,还怕被人暗算去了不成。”

顾敬之松了松眉目,露出抹淡淡的笑来,道:“暗算倒是不怕,只怕是家中遭了盗贼歹人。”

这话里话外的意味,两人都听得明白,却是再无半句多言,只紧紧盯着对方,平静如水的目光里,却隐隐透着剑拔弩张的味道,互相在眼里的倒影,像是两团火焰,仿若一触即燃。

“四公子,大帅要见你。”突然而至的严旋庭,打破了这僵化的局面。

顾敬之面里一笑,对着顾信之略略颔首,算是到了礼数,退着走了两步便回身往楼上去。

“听说,老四就要成家了。”大太太一边踱着步子过来,瞧着上楼的两人道。

“母亲怎么还不歇着?”

“家中有喜事,我可是睡不着的,”大太太一脸得意的神色,“不过老四娶的,可不是那盛家的丫头。”

顾信之立时明白过来,盛家这个靠山,看来是落不到自己的弟弟头上了,这于他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他的夫人是吴善长的独女,虽说这吴善长是四大师长之首,无论人力兵力,在甬平皆是首屈一指,但到底是有势无财。若是顾敬之娶了盛家的女儿,那他倒是当真要有所忌惮了。想到这个层面,顾信之便满意地抬了抬唇角,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酒,狭长的双目里透出丝野心的光来。

二楼书房里,顾敬之坐在暗红丝绒面金线绣花的西式沙发上,高翘着腿,边把玩着一柄从外洋舶来的军刀,讥诮地道:“我成婚,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只要到时出场便好,其余的我会编排。”顾汝生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拿盖子撇了撇杯中的茶叶,呷了一口茶水道。

“从来都是您说了算。”顾敬之倏地起身,将军刀随手往茶几上一掷,整了整衣边,作势往门口走去。

顾汝生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瞥了他一眼,心下疑窦丛生。他是一向以来的忤逆惯了,如今在这般大事上,却只有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任由自己摆布了去,倒是着实奇怪。不过见他自始是一副不经心的模样,顾汝生便也再无细思其他,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立春时节一过,天便越发的暖和起来了。屋外头满目新绿,蝉鸣鸟语,热闹的紧,可轻寒的心里却是如一滩死水般冷寂。

云姻推门进来,瞧了一眼窗边,惊呼道:“哎呀,姑娘,这怎么还没换衣裳,时辰可是就到了。

黑白分明的双眸这才迟缓地动了动,黯然的目光轻轻飘向窗边,那里挂着的,是一件鲛纱罩面的火红嫁衣——她的嫁衣。

云锦描金的广绣罗衫衣裙,边缘绣着百花飞蝶,外罩一件金丝秀如意花纹霞帔,裙摆上是如意吉祥的花样,裙裾曳地,镶满了五色光珠。那如血一般地红,如此的艳丽惊心,直扎得她眼睛生生泛疼。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心里,寒心的凉。

想着嫁来的顾家,虽说是新式家庭,但内里却是十分守旧的,这婚礼的一切事宜便皆是循着旧礼来。

轻寒独自坐在房中的沙发上,红盖头上的流苏穗子齐整的摆动着,看得久了,便也有些眩晕起来。她听到外头,时而有人经过,那急促的的脚步声,令她越发胆战心惊起来。

沙发的质地倒是很好,又厚又软,可双腿还是抵不住有些许发麻。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天黑了没有,只听到远处有一两声的戏文说唱声,似有似无的传过来,唱的什么,却是一字半句都不清楚的。

忽的眼前一片明亮,突如其来的电灯光十分刺眼,她不自禁地抬手挡了挡光,腕上的几个金箍玉镯便一阵叮当作响,这才惊觉面前站着的人。

她是见过他一次的,可这却是头一次辨清他的长相。只见他着一身黑色长衫,倒是显得身长如玉,神清貌古,不过脸上虽然笑着,可眉眼间尽是清冷。

“让你等了这许久,当真是对不住,”他将手里的红盖头团了一团,随手扔在了地上,“以后,你都无须再等了。”

顾敬之说完便走出了房门,轻寒虽未料及是如此的场景,不过倒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安下神来,定定环顾了一周。

她住的房间,其实是一间略大的套间,曲折的构造将其分为里外两间,外头是一个小客厅,里间才是卧室。不过里里外外都是随西洋的设计,她坐在外厅的沙发里,穿戴着旧式的凤冠霞帔,倒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婚礼一过,轻寒倒是清净了两日,也明白过来,那日顾敬之话里的意思。因为自从礼成以来,一同见过顾家长辈后,她就再不曾碰到过他一面。今儿个是回门的日子,却也迟迟不见他的身影,于是,轻寒便盘算着独自回家。

“姑爷也真是,今日是您回门的日子,却是连个照面儿也不打。”罗家本就没什么佣人,所以轻寒嫁到顾家,也就带了云姻这一个人,俩人年纪相仿,倒也好说话。

“好了,不许碎嘴。”她是无所谓的,顾敬之的不出现,于她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只怕是回了家却要不好交代。

顾家专门派了汽车送她们回府,这样的气派吸引了不少观瞻的人。轻寒嫁进顾家,本就是甬平一大异事,自然是为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有说她野地麻雀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凤凰的,也有说她攀附荣华权贵一手好本事的,不过对着顾家倒皆是传颂,说是它虽为权贵之家,却无半点门槛偏见,竟能接纳一如轻寒的寒门女子。

“有什么好看的,这些人真是烦厌的很。”云姻不满旁人的议论指点,埋怨道。

轻寒瞧了她一眼,攥过她直往屋里走,笑道:“你的脾气倒是越发见长了。”

“回来了。”罗太太搀着罗仲远从廊外进来,瞧了她俩一眼,愣了愣,旋即明白什么似的。

罗仲远自从牢狱一劫后,身体健康便是每况愈下,又加之邻里指点,舆论接连,更是涂添心病。他仔细地端详着轻寒,好一会儿才说:“才两日光景,怎么就瘦了。”

轻寒听了微微一怔,若是换做平日里,父亲是断断不会说这些矫作的话的,眼眶立刻便发起热来,“院子里在煎药不是?我瞧瞧去。”她不想再让父亲难受,或是愧疚,可又偏偏忍不了那眼泪,只好找个由头出屋去。

院子里种了一树桃花,正当好春,开得极是鲜妍,粉嫩的花瓣随风晃晃悠悠着落下来,夹杂着丝缕药草的香气。

轻寒仲怔,袅袅的水汽冲上来,她的眼亦湿湿的,“药可是要熬干了。”罗太太边端起罐子边说。

“妈,”轻寒回过神来,忙抹了抹眼角,“我端过去吧。”

“你等一等,妈和你说说话,”罗太太叫住她,“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到底是我们害了你。可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了,你也只作放宽心,他们总归是大户人家,也不至于会多少亏待你。开开心心的去,日子嘛,还是过得欢快些好。往后,若是实在有什么委屈,能忍就忍着些,不要动不动便往家里来。不是妈心狠,只是那样,你才能过活得容易些。”

花瓣儿还在飘着,落到地上无声无息的。她看着母亲微浊的双目,泛着些许的泪光,心一下便静了下来,药碗有些微微的发烫,贴在她凉凉的指尖却是异常的舒爽,“我懂的,药快凉了,我端进去。”

隔天一早用过餐,轻寒便起身回顾家去。

送她们过来的车子,在昨儿个便立刻被打发回去了,她向来不喜麻烦别人,于是没有叫人再过来接,也不雇车,只和云姻一路慢悠悠地步行回去,想着晚到一刻也是好的。

等回到顾家的时候,已近正午时分,餐厅在准备着午餐。轻寒越过大厅,正想往楼上去,却迎面遇上了下楼来的大太太,她乖顺地垂首候在了一旁。大太太瞥了她一眼,极为不满的眼色里,透出些许鄙薄来,讥诮地嗤笑一声,“随我过来。”

轻寒往后滞了两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对大太太,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可也不敢慢待,赶忙跟上前去,“是,母亲。”大太太是顾家当家主母,又因着顾敬之的生母早逝,所以他自小便按规矩称大太太为母亲,轻寒自然也是随他。

“你昨儿个,是一个人回去的?”大太太坐到沙发上,却并未示意轻寒坐下,她便只安分地站在一侧。

可是毕竟走了半天的光景,她的脚已略略发酸,却丝毫不敢表露,只规矩地答应:“是的,母亲。”

“既是一个人回去的,便不应当彻夜不归。”大太太忽然言辞令色起来,直让她心中发寒。

轻寒攥了攥手袋,“我以为这是合规矩的。”

“你是在和我谈规矩?”大太太终于抬眼瞧了她一眼,显然已有万分的不满意。

“不,不是,”轻寒就觉得自己是要哭了,却是没有法子避开去,“是我犯错了,母亲,是我没有规矩。”

“既然犯了错,总该是要受些处罚的,你认是不认?”

大太太出生贵胄,本就带着份难与人亲近之感,又加之高鼻耸眉,面庞瘦削的模样,更是多添了几分凶横之相,轻寒并不敢看她一眼,只是低眉应道,“认,我认。”

大太太立时差人取来了一柄戒尺,那戒尺被打磨的极是光亮,一头还缠着条簇新的红绫,想是平日里都好生护养着,也不常取出来用的。

两个佣人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一人又在她的膝弯处猛踹了一脚,她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扑通”一下,直直地跪倒在地,随即背上便重重挨了一记,真是火辣辣的钻心疼,紧接着又是一记。轻寒硬是挺着,也不吭一声,只是觉得有着万分的丢人。大太太见状更是来了气,命人不得她令便不准停。

云姻自是不敢上前说话的,此时偏得家中又无人可寻,眼瞧着轻寒已是出了满头的汗,嘴唇也咬得沁出了血,便一记心思去寻了大少奶奶来,想着嫡亲儿媳总能说得上话。

吴玥瑶闻之匆匆赶来,到得大厅也着实被这场面吓了好一跳。她知晓自己的婆母向来是个狠角色,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的凶狠。她见轻寒周身已被汗水浸湿,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整个人伏倒在地,肩头微弱地颤动着,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可大太太却并未有任何停下的意思。

吴玥瑶向大太太求情道:“母亲,再打下去,四妹妹怕是要吃不消的。”

“我自有分寸,何时需要你来讲情?”大太太面露狠色,她吓得当即不敢再言语一声。

“您的分寸,便是将人打死才作数么!”这一声并非怒吼,却压抑着几分的火气。众人寻声望去,见顾敬之正从门里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二太太。

大太太闻言,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堪。她本是挑着日子来闹得这一出,却未曾想到顾敬之会回来,恨恨地瞧了瞧缩在他身后的二太太,心下便明白了,又端了端姿态道:“我是一家主母,晚辈犯了错,难道还罚不得了。”

“您自是罚得”,顾敬之本是笑着的脸庞,渐渐地绷了起来,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不过,往后我的家务事,还是我自个儿来处理,就不再劳烦您了。”

这一句话,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你……”大太太面色发青,一时语塞,她在他的面前,倒好似是从未赢过的。

顾敬之弯下腰,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人,顿时皱了皱眉,一时间竟无从下手搀扶。他左右打量着迟疑一番,才一手穿过她的后颈,将她打横抱起,头也不回道:“人我就先带走了,还望您记得我的话。”

他将轻寒抱回房间,又将她侧身放到床上,又环顾一眼整个房间,而后才对云姻吩咐道:“去叫医生来,记得告诉他,要带一名女护士。”

云姻应声就去外厅摇了电话,让叫医生和护士来,待她挂了电话回房时,却已不见了顾敬之的身影,喃喃道:“姑爷也真是无情啊。”

轻寒醒来之时,已是子夜时分,床头的掐丝珐琅西洋时钟指着一点一刻。她摸了摸背脊,发现伤处都上了药,破皮的几处也已经包扎好,就挣扎着起来喝了些水。

云姻守了大半夜,困意难捱,早已在外头的沙发上睡着了。轻寒取了条毯子替她盖上,又觉得睡意全无,便往窗口走去。

她在屋子里头往外望去,夜里的顾宅依旧是灯火通明,就好像是永远都不存在天黑般的明亮。可她心里却觉得,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永远也无法望见尽头与希望。

忽然一阵风过,她本就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又加之受了伤,觉得确有几分寒意,立时便合上了窗扉。

屋外头依旧在刮着风,树叶翻飞,发出“沙沙”的声响,却也掩过了屋门轻合的声音。

又过了几个时辰,想是药劲过了头,轻寒半倚在床头,背上的痛楚开始蔓延开来,只觉得纵横交错着火辣辣的疼。她虽靠着个大大的软垫,却还是不敢乱动,便吩咐云姻去打了热水来洗脸。

云姻绞了热毛巾递给她,说道:“姑爷也真是心狠,您都伤成这样了,放下人就走,现在都不过来瞧一眼。”

轻寒擦着脸的手倏地一顿,“你说,是他将我带回来的?”

“是啊,虽说姑爷是救了您,可也应当过来瞧一眼呀。”

轻寒无奈地笑笑,将毛巾递给她,“你不是都说了,是他救了我,怎还能说人无情呢。”

云姻点点头,却仍在一旁埋怨地念叨着。轻寒没有去再理会她,转头望向窗子,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瞧见外头有一棵樟树。原本这种树在北方是难以存活的,可是这一棵不但活了下来,并且长得极好,绿油油的叶子,看了使人格外的舒畅,隐约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樟木香,于是心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小姐,大少奶奶看您来了。”自打计划嫁进顾家,云姻便开始改口叫她小姐,说是明面上起码不能输了称呼。为此,轻寒还取笑了她好一阵,可却是怎么都没法子让她改口。

这吴玥瑶虽是军阀家的小姐,可自小受的是西洋式教育,没有旧家庭的那些恶习,底子是善良聪慧的紧,对于没能救下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我来瞧瞧你。”

“大嫂。”轻寒忙起身来,一个用力过猛便拉扯到了伤口,疼的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吴玥瑶赶紧上前,将她扶在软垫上,道:“你可别用力了,就咱们两个,还要闹那些虚文么。”

她轻轻笑了笑,“我还要多谢大嫂,昨儿个替我说话。”

“四妹妹哪里的话,我也没帮上什么要紧的忙,还是得亏四弟回来,你说母亲她也真是……”吴玥瑶没再往下说,只看了一眼轻寒,却发现她神色平静如常,像是没听到一样。她本以为轻寒多少该是有些怨怼的,可此时看来却并非如此,便不禁觉得疑惑,到底这新弟妹是真的宅心仁厚,还是城府颇深呢?

闲聊了几句后,就有佣人过来敲门,叫下楼用晚饭。轻寒由吴玥瑶搀着往楼下去,进得饭厅才发现,今儿个人倒是到的齐全,她自然是挨着顾敬之坐了下来。他替她放好餐布,又摆好了碗筷,两人俨然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在顾汝生的面前,他从来都知晓该如何把握分寸。

“今天,特地命厨房熬了参鸡汤,都多喝些,补补身子。”顾汝生一向的家教便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今日却是难得多话,还特意命佣人替轻寒盛了汤。这一看,明眼之人都知晓,他这是为着缓和大太太处罚她的事,可也没有挑明了说,在座的更是各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轻寒自然懂得,在这个家庭里,谈公道无异于是妄想,任谁都不会为了她而去责备大太太的不是。她也明白,这大染缸里的生活,以后都将是如此了,甚至比这更为残酷与污浊。

晚饭后,阖府上下皆是回房的回房,出门的出门,大太太与二太太又约了几位师长家的夫人、姨太过来打牌。轻寒见四下无人,便头一回大着胆子,往屋外头走去。

她沿着条石子儿小路一直往前走,夜空暗蓝如缎,挂着星星点点,月牙儿隐在如絮的云间。两旁的路灯极其明亮,灯光穿过垂垂杨柳丝,在地上映出隐隐幢幢的影子来。

小路的尽头是大片的草坪,中央盖着一座玻璃花房,只是花房里并无半朵花的影子,只剩一些干燥的泥土。

轻寒没有进去,空空荡荡的花房看了也是令人可怕,只在一旁的秋千摇椅上坐了坐,便起身往回走。

刚行至雨廊下,正迎面遇上了往外走的顾信之,思索之余只好唤了一声:“大哥。”

顾信之见是头次独自遇上的新弟妹,不免怔了怔,旋即笑道:“是四妹妹啊,还未歇着?”

“去园子走走,消消食,您这是出门去?”

顾信之抿了抿嘴,斟酌着说道:“刚抓了个犯人,需得连夜审问处置。”

轻寒听得,心下不禁一惊,方知自己失言多话了。回及房中,细下一想,顾家人个个非善类,轻则棍棒处置,重则掌人生死。在这个动辄便是殃及性命的家里生活,她必须处处小心,一步都错不得。

这天午饭过后,云姻满面喜色地来通传,“小姐,表少爷来探望您了。”

轻寒听闻,煞是讶异,忙让云姻引了他到花园去。可心下欢喜之时,却不免觉得些许疑惑,因为碍着她的身份,林书伦一向都是与她在外头约着见面的,但这次却是直接找上门来。

见面后,林书伦絮絮地问了她的近况,却是显得心不在焉。稍过片刻,他才将脸色一正,道:“便不瞒你了,今日我来是求你一件事,书沁遇上麻烦了。”

“书沁出了何事?”轻寒惊忧之下又十分不解,“她远在外洋,缘何来找我想法子?”

原来,这林书沁委实是有主见的很,早在半月之前便偷偷独自回国,却是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昨日遇上麻烦,被关进了甬平城大牢里,才万不得已通告了家属。甬平大牢直属顾家,而轻寒如今身为顾家的少奶奶,自然被认为是使得上力的。

“他们说书沁是革命军的人,可是这些事,向来都是欲加之罪,亦无半分证据。”林书伦显然是急红了眼,激动之下,竟碰翻了桌上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溅到轻寒的胳膊上,他也无暇顾及到,“轻寒,你现在定能说得上话。”

轻寒皱了皱眉,紧捂着灼烧的胳膊放到了桌子下面,面露难色:“书沁的事,我自然是会尽全力,可我的情况你也知晓的。”

她虽说嫁进顾家,却也不过是空担了四少奶奶的名分,实则并无说得上话的位分,与顾敬之也不曾有半点夫妻情分。此事简直难如登天,她实在是信不过自己,可又像是笃定主意似的,“我今晚便去探探口风。”

一整个下午,轻寒都心神不宁,草草用过晚餐后便直接回了房。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她隐约听到些声响,便将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瞧去。从她的房间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顾敬之进门的身影。

俩人自从成婚,即是分房而睡,这在顾家也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也因如此,顾家人自上而下,一应皆是不拿正眼瞧她。

轻寒踌躇着敲了两下门,不稍时门便从里打开了。顾敬之已经换下了西装外套,只穿白衬衣套一件黑色的毛料马甲,又加之换了居家的拖鞋,一贯的戾气失了不少。他双手搭在两边的门把上,似乎并不意外地看着找上门的轻寒:“进来说。”

轻寒并不习惯于说求人的话,也并不喜欢求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我…我来是想…有件事想……”

顾敬之坐到沙发上,整个人顺势往后一仰,不置可否的眼神,直让轻寒心中发虚,甚至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竟就是她所谓的丈夫。

“捞个人并非难事,不过甬平大牢素来归大哥管制,而我,”他笑着,可眼里却如秋水般冷寂,“并不想与他有过多的交集。”

轻寒一瞬间失望至极,却又忽觉眼前一亮,“那我这就去求大哥,”说着转身便欲出门。

“站住,”顾敬之直起身,眉眼间显然已是不满,“我劝你,凡事三思而行。”他霎时间周身充满戒备,眼里的一抹阴鸷之气,让轻寒打了一个寒噤,她自然再不敢多提半句,黯然回房。

天气愈来愈暖,窗外树影婆娑,蝉鸣断续。银亮的月光投进屋里,轻寒躺在床上是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眼见着求顾敬之无望,但她也不敢忤了他的话,贸贸然直接去寻顾信之,可是心中实在焦急与不甘。

夜空越发的蓝起来,东方渐露鱼肚白,轻寒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立时便起了床,从里间踱步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回里间,如此一边来回,一边思忖着该如何与顾信之开口。

床头的西洋时钟滴答走着,时针已稳当的停在罗马数字七上,轻寒一鼓作气打开门到了楼下大厅里。可是今日却不同与往时,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佣人在担尘,饭厅里亦空无一人。

轻寒觉得懊丧极了,听见隐约有人答应了一声“四少爷”,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赶忙回到大厅里。

回来的人确是顾敬之,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十有八九都还未起来,更别提如今日这般精神抖擞,像是出门刚回来了。正当轻寒感到疑虑时,忽而看到他身后跟着进来一个人,不是旁的人,正是林书伦。

顾敬之看见她,倒是不意外,也没有理会她投来的疑惑的眼神,只是偏了偏头,朝着身后的林书伦道:“林先生宽坐,我稍后便来。”

林书伦恭恭敬敬地颔首,待他上楼之后,轻寒再也忍不住开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往后,我将会随四公子一起办事。”

轻寒也算的半个明理人,听他如此一说,便也明白了几分,“书沁无碍了?”

倒像是长吁了一口气,他布满青色胡茬的脸,苍白地笑笑:“无碍了,这次得亏你说话,难为你了。”

“我实在是无用,”轻寒苦笑,“到底把你自己搭进去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顾敬之下楼来,随即收住了话头,作别后就起身回房。两人一来一去,似是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轻寒转念又想了一想,便止住了步子,回过身来淡淡地说了句:“多谢你。”

林书伦见他突然面色一顿,坐姿又平添了几分的不自然,以为是轻寒驳了他的面子,忙打圆场:“舍妹脾性倔的紧,烦请四公子往后多担待。”

顾敬之反倒爽朗地笑了两声,道:“林先生谬言了,我倒觉得,夫人甚是懂事。”

“那便是好,这一次多谢您出手相救,家妹才得以无恙。”林书伦将话题又绕了绕。

顾敬之摆摆手,“权当还了此前欠林先生的人情,”他又呷了一口茶水,“倒是我要谢谢先生,愿意屈尊到我的手下办事。”

虽然平日里顾敬之成天的玩世不恭,不过毕竟出生权利贵胄之家,在处事方面还是非常拎的清的。昨日,他便正式向顾汝生提出要在军中某个差事,而顾汝生对于浪子回头的好事,自然乐此不疲,连夸古人所说的先成家后立业,是何其的在理。

顾家一贯的处事原则,是做事定要用人,所以不管是顾汝生亦或顾信之,身边总或多或少的,跟着几个所谓的心腹臂膀。

自从上回报社一面,顾敬之便觉得林书伦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又非假颜假色,溜须拍马之人,立时即有意招为己用,只是苦于没有由头。而这次,轻寒的上门求助,确是给了他一个大好良机。

林书伦心中自然是忐忑的,他向来做的是从文事,即便以前林父在时,也顶多帮着处理过些账务。现在一下子跟到顾敬之的身边,倒是颇有些弃笔从戎的架势,他着实在心中暗暗将自己嘲笑了一番。

轻寒回到房中久久未再下楼,不过两日发生的事,足够让她心烦意乱。却又一想,顾敬之昨日的态度分明是十分的不好,怎就突然又帮了忙,而且仅仅就一夜的功夫,便将人保了出来。

她心里动了动,觉得这下是欠下了大债,来日见了他,总是不能再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她又实在恐于与他交流,心里愈发的烦躁起来,索性躺到了床上去,很快便昏昏入睡。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水城之乡。看到了家中那株鲜妍的紫薇,绿色的枝叶间是团团簇簇的花朵,真是美丽极了。

天忽然下起雨来,粉嫩的花瓣坠着颗颗水珠,好似莹莹欲泣的少女的面庞。那温凉的雨滴落到脸上,她也不躲,只是迷糊了眼睛。透过层叠的雨帘,好像可以看见树旁站着一个人,只是瞧不清模样,她想走过去,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那人的面目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似是父亲,一会儿又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后来却又不见了。轻寒哭着想要留住他,可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透不过一丝气儿来。

轻寒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拼着最后的力气用力睁开眼,重生一般大口地喘着气。脸贴在苏锦缎面的枕套上,凉凉的,却原来是在上头印了大片的泪渍。她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身上因为出了些许汗水而黏腻的很,再看着镜子中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她便直接往浴室去洗澡更衣。

“云姻,”轻寒听见外头窸窣的声音,叫道:“替我取一下橱里的毛巾。”

云姻在外头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笃笃”两下的敲门声,便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将外头的毛巾扯了进来。

五六月的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轻寒裹着袍子走出浴室也不觉得冷,几缕湿漉的发丝贴在脸上,凉爽的舒服极了。她不禁觉得奇怪,方才云姻还在屋子里,怎么这会儿就不在了。

她才往外走了两步,就看见沙发上赫然坐着顾敬之,正低头翻着本文刊。轻寒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宽大的袍子,又捋捋湿乱的头发,才挪着步子靠了过去。

顾敬之显然看见了她,轻咳了一声:“你房里的人说,我可以进来。”他放下手里的文刊,只是偏着头,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尴尬。

她坐到沙发另一头,看着与往常不太一样的他,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我……”话到嘴边却一时语塞,他又倏地站起来,着急似的往门口走去,“算了,下回再说罢。”

轻寒低头看看自己,虽是刚刚洗了澡,但也是好好地穿着衣服,未曾有任何的不雅之举,便对如此反应的他,实在感觉疑惑不已。

云姻端着个珐琅托盘拐进走廊里,正巧看见从房里出来的顾敬之,忙进门去:“小姐……,”却不禁语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姑爷……来做什么?”

轻寒摇了摇头,竖起根手指,用力点了一下云姻的额头,埋怨道:“下次再敢随随便便放人进来。”

云姻嗫嚅着:“我也是替您着急呀,这成婚都多久了,俩人还跟陌生人似的,这好不容易姑爷来找您一会,我哪有拦着不让进的理儿。”

轻寒听了,心里不免划过些许怅惘,云姻所说尽管句句在理,只是与她所望实是大相径庭。她亦是只想安稳度日而已,便不再说话,回卧室换了一件长衫,水青色的九霞缎,绸身柔软坚韧,在灯光下隐约可以看见暗纹的朵朵莲花,劲下的扣子上皆镶了成色极好的珍珠,乍一眼是清新淡雅极了。

云姻瞧了一眼道:“怎么总穿的这么素淡,前几日不是新裁了几件衣裳,没准儿姑爷等会儿再来呢。”

轻寒无奈地抬抬唇角,笑道:“那些大红大紫的我可是受不了,再说只是下楼吃饭而已。”

轻寒不再理会她,顾自下了楼用餐,顾敬之已在席上就坐,正在帮那痴傻的顾奕之卷着袖口。

顾奕之任他摆动,一双明亮的眸子无聊地环顾着四周,一转过头就看见了走来的轻寒,突然便欢喜地拍着桌子叫唤起来:“妹妹,妹妹。”

轻寒闻言笑了笑,露出月牙儿似的笑眼,“二哥好。”却正对上了顾敬之抬头向她望来的眼神,他立刻别扭地低下头去,倾过身帮着顾奕之卷另一边的袖子,可是怎么都挽不上去了,直勒得顾奕之大声叫疼。轻寒见状,忙走上前去,弯下腰轻夺过顾奕之的手腕,细心地替他把好边。

“四妹妹真乖。”顾奕之憨笑着说,一边拍了拍轻寒的头。

她一下子便愣在了原地,看着眼前与顾家其他儿子一样仪表堂堂,但却是痴痴傻傻的人儿,心中不觉万分的难过与可惜。

本来,在顾家的一日三餐,轻寒从来是食不知味的,不过今日有一道清蒸鲈鱼,倒是让她意犹未尽,便又往顾奕之的盘里夹去了最细腻的一挑肉。

二太太将这一幕落在眼里,心中十分畅快,“老四啊,你可是娶着个好夫人了。”

大太太听了,当下便觉得不好受,搁下筷子,面上却是笑着的,说道:“是啊,你二娘说得对,这么好的夫人,可不能再让人家守空房了。”

这挖苦的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略显难堪,二太太难为地看了一眼顾敬之,轻寒脸色更是发了白,她本是由衷的好意,却不曾想,反倒令他们被当了笑话去。

大太太倒像是还击的非常痛快,又顾自抿了口汤,“信之啊,你父亲这两日胃口不好,我叫厨房又煮了参汤,你等等送上去。”顾信之应了声“是”,目光轻缈地掠过顾敬之毫无表情的脸。

大厅里的一个仆人进到餐厅里,俯身在顾敬之耳边低语了什么,他便起身出去了。轻寒也再坐不住,亦匆匆从餐厅里逃了出来,路过大厅时,发现来人正是林书伦。

他现在留在顾敬之的身边,当了一个所谓的参谋,实际也没做什么正经事儿,想是为了留些门面,平日里都穿一身军中的灰蓝色正装,在轻寒看来,倒是添了几分刚毅之气的。

顾敬之应当是看到了她,向她这边望了望,又转过头对林书伦说了些许,便朝她走来。轻寒忽然觉得像是窒息了,心也突突地跳个不停。顾敬之看着她,乌黑的瞳仁如无底的洞穴,她实在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明日,我同你一起回去一趟。”他的嗓音极低。

“回去?”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才想到他说的是回罗家,“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回去?”

这顾敬之连她回门的时候都不曾露面,此时却提出要同她回家,轻寒总觉得应当是有事的,却怎么都想不出。

他幽幽地说,“也该回去了。”

屋子里打着昏黄的电灯,轻寒觉得眼前的屋顶一直在转着。

她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门口一晃而去,然后便安静了下来。她转了转眼珠子,鹅黄色的窗帘微微掀起一角,大概是有风吹过吧。书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书,还是她出嫁前的样子,一切都似不曾动过。

原来,是在自己的家里。

脑海中飘过惨白的布绫,就和母亲的脸色一样的白,堂前站着好多人,他们都穿着素服,默不作声。她阖上酸涩的双目,却看见顾敬之如深渊般的眼睛,带着一目了然的悲悯和同情,她当真是讨厌极了,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当暖色的灯光再次照进她黯然的眸子时,她瞬间便想起了一切。

父亲,没了。

轻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吃力地翻过身,从床上慢慢挪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门,一路踉踉跄跄到了前堂。

前堂已经被布置成灵堂的样子,巨幅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实在是显眼。轻寒记得这张照片,那时候莫晓棠教她用相机,她才拖着父亲照了这张相片。想到他当初万分不肯,躲避不及的模样,轻寒只是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流到嘴里是苦极了的滋味儿。

她虽没有尝尽人间的疾苦,却也明白了生离死别是何等的痛心与无奈。

摆灵三日,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除却邻里相处甚好的三两人,便只有陆家父子。

这是轻寒自婚后第一次见到陆家人,只不过数月的光景,她仿佛已经不认得眼前的人。陆兆坤上香之后便去房中探望罗太太,堂前只剩下轻寒与陆绍迟两人。

轻寒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喃喃道:“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陆绍迟看到她的样子,顿生心疼,上前握住她的肩头:“生死本就无常,你要想开些。”

轻寒撇过头,看着他扶在自己肩头的手。她可以感觉到从那里传来的温热,那是她曾经最为留恋的温度,现在却忽然觉得可笑极了,“你知道牢狱之灾,有多可怕吗?”她挣脱开来,一边摇着头,一边往后退了两步,冷笑着,“你不会知道的,谁也不会知道。可是,你见过一个人满身是伤的样子吗?我见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不知道是受了鞭刑还是杖刑,皮开肉绽,一身是血。从那个可怕的地方出来之后,却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从背后戳着脊梁骨谩骂。”

陆绍迟自然明白她言意何在,“我知道,你怨我。”

轻寒看着他,觉得绝望极了,“我为何要怨你……”

陆绍迟道:“事已至此,你父亲终究是去了,还为此搭上了你的一生。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保全了你,或许我们……”

“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轻寒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满腹懊恼,“原来,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她的眼眶更加泛红,曾几何时,他都是她无数黑夜里的一丝光明。

可是到如今,连这最后的希望都消灭了。

“小姐……”云姻是过来回话的,她看了眼俩人,磨蹭地开口,“姑爷让我转告你,他先回府了,您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差人挂个电话便好。”

轻寒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她实在需要独处,她想要安静,顾敬之的离开,倒像是十分理解了她。

她只淡淡说了句:“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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