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建了这竹音汀,本就是为的闲暇之余可作小憩,所以一应的设施并不十分的完备,即便是后来顾敬之带着轻寒住进了这里,也还未来得及仔细修缮。现下到了冬天,这房子里便是湿寒愈重,顾敬之如今的状况又是极其的忌冷,严旋庭便只好名命人寻来了烧炭的炉子,以供取暖。
小花厅里只搁了一只炉子,顾敬之便拣了最近的沙发来坐,他整个人懒懒地倚在靠背上,目光亦是懒懒的,瞧着眼前站着的顾信之。
顾信之反手背于身后,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这不大的厅里绕着圈,一边饶有兴致似的观赏着。最后回到沙发旁时,抬腿便踢了踢顾敬之身前的炭炉,轻笑一记才坐了下来,“我可是许久未见过这玩意儿了,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咱们兄弟三个总喜欢抢着坐在炉子边,为此还打了不少架罢……”
对于他突如其来而颇没有诚意的回忆,顾敬之显然不为所动,他又顾自哈哈笑着,“明明是不缺的,可我们却总是喜欢争抢那一个,哪怕是为此斗得头破血流……”
“所以大哥今日前来,莫不是又想与我打上一架的?”顾敬之戏谑道。
顾信之闻言又是大笑,道:“这能用文明人的手段来解决的事情,又何必非要动手,四弟……你说是么?”
“那……”顾敬之迎上他狡黠而探索的目光,“大哥难道还是来和谈不成?”
“这是自然的,”顾信之翘了翘腿,“你我本是兄弟,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
“比如……”
“比如……”顾信之倾过身子,将声音压的低低的,眼底是翻腾而上的狠戾,“四弟准备什么时候,将现下的位置让出来?”
顾敬之满目了然,对于他的所求,自己向来明了,不过便是这一点权力罢了,“大哥想要何时?”
顾信之道:“立刻,马上!”
“大哥是不是过于性急了些,”顾敬之的笑意是淡而浅薄的,逐渐被一抹冷冽所替代,”如若是……我不让呢?”
顾信之促起狭长的凤眸,一改如初怀念过去时慈兄的面目,“你应当知道,扶桑的上杉将军已与我达成协议,但凡是任何的需求,他定当随时满足于我。就好比,将这军政司令部前前后后夷为平地,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罢了……对了,还有那个,你煞费苦心建起来的幼孤院……”
“自然,”他话锋一转,又道,“我明白若是真的打起来,我未必能在你手里占到多少便宜。只是四弟,你是个聪明人,也不想你我兄弟二人相争,反倒令他人渔翁得利罢。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个时辰之后,若是四弟仍旧毫无诚意,我便先取了这司令部……”
顾敬之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几年不见,大哥果真是意气不减,自信愈甚的,尤其这一副绝妙的好口才,更是令人佩服啊。”
“我这好本事可是多了去了,还有一样更为拿手,”顾信之的眼色里,已然满是得意,“那便是,蛇打七寸,制人…于软肋。”想当初,他可不就是凭着这一点本事巧夺时机,拿了顾敬之的弱处做戏,才得以不费吹灰之力,亦不损一兵一卒地回到这甬平城中么。
沉默良久,顾敬之再开口时,言语之间似是带了些许的疲惫,或是体力难支,抑或是于这局面的无奈与厌弃,“在夹岙口那般荒瘠之地,大哥尚可忍上数年,为何现下却要如此性急?只要你肯拿出那批军火,击退区区扶桑人又岂在话下,到时我自会让贤,成全大哥的夙愿。”
“成全我?”顾信之仿若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面目丑恶而狰狞,“这本来就是你从我的手里夺走的,霸占了这么久,难道不该还回来么?”
“军火……对了,还有那批军火,倒是提醒我了。想当初你费了如此精力与布局,才拿到手的这些宝贝,也想不到最终会落到了我的手里罢。如今没了那些物什,即便拥兵百万千万,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溅起多大的浪花来……”
满腔的仇恨,与累计已久的嫉恨,显然已经冲昏了顾信之的头脑。兄弟携手,抵御外敌的计策,亦向来不在他的思量之内。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只有掌管这北方天下的生杀大权,“想要我拿出军火,可以,但我也说过了,现在便把印鉴交出来。”
这执掌甬军的印鉴,原为顾汝生的私印,时日一久,便也成了传位的信物。凡持印者,当为甬平天下人。
顾敬之神色冷冷,他本就对自己的这位兄长未曾抱有幻想,却也不曾想到,他竟是野心蓬勃到了如此地境,宁可作出丧权辱国之事,也不愿内府求和,共攘外患。
“还有沈木青那老儿,区区一个废人,你也无需再费心去想别的法子了……”顾信之咄咄逼人,“还剩半个时辰。”
“不必了,”顾敬之道,“不必再等半个时辰,等明日天一亮,我便派人登报,通电全国,甬军易主。至于那枚印鉴,当初你一把火烧了宅子,便是不曾见过了,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拿不出来。我且以字据为证,不知这样的结果,大哥可还满意?”
顾信之大约也是没有到,他会松口的如此之快,只是也料想到,现如今的处境他是并无他法的,便是十分的满意与爽快,起身欲离开,“如此,甚好。”
“等一等,”顾敬之亦同站起身,修长的身形借着灯光在地上拉出一条倾斜的剪影,“不该碰的人,大哥最好一厘一毫都不要伤到,否则,鱼死网破还是可以做到的。”
顾信之轻蔑轻哼,“你就是输在了心软二字。”语罢,即扬长而去。
顾敬之走出小花厅,在正厅中样站定,抬头便见那悬于房顶的题字。他的眼神迷离,仿若是透过那字,在与写字之人说话,“你的算盘落空了,我到底是没能守住,不过你也说对了,我留了大哥一命,可他却从未想过留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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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发的冷了起来,街面上的行人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步履匆匆近于小跑。轻寒摸了摸外套的口袋,隔着一层厚实的呢质料子,仍旧感受的到里头两个小小的药丸。前些日子,体弱的小十五突然染上了病,连着两日高烧不退,请了大夫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轻寒便想着去试一试西洋的退烧药,许是能见效快一些。
这外头着实是冷,又是到了傍晚时分,在风里吹的久了,好像这身子都不是自己了的。轻寒吸了吸鼻子,一点湿润便点在了她的鼻尖,她缓缓停下疾速的脚步,仰头望去,灰暗的天空里竟飘起来绵绵密密的雪白——原来是下雪了啊。
雪花倒是不大,不过很是密集,掉进轻寒的眼里转瞬便化为了水雾。她眨了眨眼睛,隐约看见空中飞过几只鸟儿,不禁疑虑,这样冷的天气居然还能瞧见鸟,大约也只有松鸦或者鹰了罢。
她转而又摇了摇头,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还有空闲去关心旁的事情,现下最重要的便是赶紧将要送过去。这样想着,她便是索性跑了起来,不过才跑了几步,便听见前方有如惊雷一般的轰鸣声,仿佛地面都跟着震了起来。
轻寒趔趄两步,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并非打雷,而是像极了曾经听到过——炮火声。怔愣之际,便又是一声巨响,似乎是更近了一些,她向远处望去,滚滚而起的黑烟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而方才在空中飞的,也并不是什么鸟,应当是飞机才对。
行人纷纷回过神来,一时间尖叫声四起,人们开始慌乱地逃窜,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四面八方的人涌了过来,瞬间她便成了唯一的逆行者,只是一刹那,不祥的预感即涌了上来——那个方向正是幼孤院。
巨大的人流不停的将她往相反的方向推去,只是内心的焦躁促使她生出的别样的力气,扒开熙攘的人群,步下生风似的向前奔去。
万幸,这里一切安好。
她看见院子的大门敞开着,小十四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面目炯炯地朝着她的方向望着。在见到自己的一刻,小小的身子便立即弹了起来,一滞一滞地跑过来。臃肿的棉衣将他裹成了一个圆球,因为被束缚而显得笨拙,看在轻寒的眼里,却满是疼爱的笑意。只是下一秒,这笑意便生生凝在了嘴角……
她惊恐的瞳孔里,燃起了两团烈烈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接踵而至的轰鸣令她脑海一片空白。伴随着爆裂的强烈冲力,地上的砂石四处飞溅,向轻寒迸射而来,在她的脸上留下几道深浅的血痕,一股无形的力量更是逼得她连连后退。
烟霾翻滚而上,轻寒定定地盯着那团漆黑,许久也不见十四的身影从那团黑雾里出来。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凝神却不聚焦,嘴唇不可控制的颤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落泪呢,大概……也只有泪珠自己知晓了罢。
不知是过了多久,这大片的浓烟才渐渐地消散开去,她的面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十四,没有幼孤院,有的只是污浊的空气,与一片残垣断壁。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手脚都无法控制了似的,走两步便摔倒在地,爬起来后又继续走,却又继续摔倒在地……
轻寒的意识是恍惚的,她跪坐在一堆废墟之上环顾着四周,可根本分不清这是在哪儿。她的双手不停的在砖瓦里刨着,泣不成声,“……十,十四……十四不要躲了,快出来,妹妹还等着吃药呢……十四……”泪如雨而下,她每说一个字,心便是跟着颤栗一次,可根本没有人应答,“艾婆婆……艾婆婆……小十五……”
这一声一声的呐喊,是带着怎样的绝望与无助,她多希望有人能够给她些许的回应,哪怕只是一丁点的,也总好过现下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却没有,那泣血的字句,终是消散在了一片虚无的空气里。
雪越下越大,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雪花落到她的脸上,融化在一道道细小却痛如刀绞的伤口。
大约是走了很久很久罢,天空从漆黑一片变成了日光微亮,不变的,还是那漫天的大雪,与刺骨的寒风。
轻寒走在街上,朝着的方向,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可去的地方。她看着这里人来人往,他们面目平静,甚至有说有笑,似乎并不知晓,在这座城的另一端,有着怎样的颠覆与破灭。
她又实在狼狈,以至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避绕而走——大约是将她当作了疯子罢。不过又有何干呢,抑或许,自己本就是离发疯不远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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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送走了扶桑特使,顾信之才得以闲暇地坐下来,只是方不过呷了一口的茶水的功夫,便听见外头隐约的喧闹,然后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忙着走马上任,倒是忘记处理一个人了。
“顾信之!”顾敬之从浓重的黑夜里走出来,身上带着逼人的寒气。
一路小跑在前的,便是顾信之身边的马副官,“大公子,属下拦不住四公子……”
顾信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又见顾敬之的怒意已是到了极点,以至于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仍是令他有所吃惊。只是现下他的得意,岂是这吃惊能够掩盖的了的,“我不去找四弟,四弟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顾敬之本就暴怒,握着的拳头咯咯作响,额间青筋凸起,眼里是一片噬人的猩红。现下又听闻他这般挑衅的语气,便是几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啧啧啧,”顾信之满脸的不以为然,一边掰开他的手,缓缓道,“这如何能怪我言而无信,那些扶桑人性子急,若是四弟当初能痛快一些,我想四弟妹……总也不至于遭此祸患了。”话落之时,顾信之便彻底掰开了他钳制住自己的双手,又抚了抚被攥得皱巴巴的衣领,好让自己恢复原本的体面。
残忍的真相,像是又一次的重击,他猛的挥起一拳便朝着顾信之砸去。顾信之显然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记,踉跄几下便倒坐在了沙发里。
一直立于一旁的几个侍从见状即刻冲上前来,为首的马副官抬起一脚,便狠狠地踹在了顾敬之的膝弯处,他一吃痛直直的就这么跪了下去。这军用的筒靴,从鞋底到皮面,用的都是极硬挺的上等料子,硬生生地磕在人的皮肉上,竟让他半天没能站起来。后面又上来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制住他的臂膀,将他往下压去。
顾敬之本是重伤在身,没有什么气力,方才那一拳又是使出了全部的劲儿,这下只能是任由他们压制着自己,却仍是桀骜地仰起头来。
顾信之擦去嘴角渗出的一点血丝,有些不可置信地轻笑一声,似乎是在为所受到的侮辱而逐渐恼怒,“把四公子送到老院去,给我好生照看。”
先前的一场大火,把顾家的宅子烧的干干净净,倒是着百米开外的老宅,未曾受到半分的影响。如今紧挨着那一堆废墟,反是显得生意盎然,原本便是精心设计的古宅,加之岁月的沉淀,更添沉稳的古朴与大气。
顾敬之虽被软禁于此,倒也并未有多少人严加看守,只寥寥十余人在外,想是有人料定了如今的自己,是万不可能折腾出什么大事来了。
自前日夜里被押送至此,顾敬之便未阖过眼,脑海中翻来覆去的便只是:无人生还,无人生还……可是他总是相信,会有奇迹的,曾经这么多次的意外之喜,总也是不差这一回了罢。
严旋庭倒是不曾被禁足,想来自负如顾信之,为了让他知晓外头是如何的改朝换代,竟不惜留了这么一个有用的传话之人。
他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匆匆敲了两下,门便从里打开了。外头还飘着雪,风裹着雪花一下就涌了进去,顾敬之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四公子,可还好?”看着他涨红的脸,严旋庭惊忧道。
顾敬之摆摆手,“如何?”
“我派人翻遍了幼孤院,确是无一人生还……”眼见着他目光瞬间涣散,像是下一刻便要向后倒去的模样,严旋庭急忙开口,“不过是还少一人,我查看过尸体,除去那些孩子,剩余的几人当中,无论体态外形皆不像是少夫人,所以……”
“所以她还活着。”顾敬之屏住半天呼吸,终于在这一刻被重重的释放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眼里升起的丝丝光亮,可片刻间便又暗淡了下去,“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之人,你去找个好地方,一并安葬了罢。”
这个残忍又无情的世界啊,果真是转瞬生死,可他却已是无力改变。
“四弟的菩萨心肠可是令我羞愧至极了,”顾信之不知何时站在了外头,见顾敬之瞧见自己后,才抬腿往里走了几步。他是从未到过这里的,心中不免好奇,四处打量一番才道,“这便是三姨娘最后的住处了?啧啧啧,可真是苦了她了。”
顾敬之自然明白他的嘲弄之意,只是对于这般的落井下石,倒也显得无动于衷,“大哥怎还有功夫来瞧我?”
“欸,”顾信之皱起眉头,佯装抱怨道,“大哥可不是那般,不念及兄弟情谊的小人,四弟此次作了如此大的退步,我自然是要好好感谢你的。只是这谢礼啊,着实令我头疼,这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寻来了令人满意的。”
顾敬之在床沿边上坐下来,抬了抬眼皮子,“难为大哥一片好意,不过我如今是无事一身轻,吃穿无忧,还要拿劳什子的礼物何用。”
“哦?是么,”顾信之又露出那虚伪的笑意来,侧首朝着外头吩咐一声,“带进来。”
随着话音一落,便见两个卫兵自门外而入,后头随着的,竟就是自己日夜思虑之人。顾敬之眼底的波光动了动,只是到底没能表露出来,神色依旧淡淡,平和而毫无波澜。
轻寒亦是面色平静的,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两人相顾皆是无言。原本是想来看一出好戏的顾信之反倒是落了空,没有预期的可怜见儿自是令他无趣,“那我便不打扰四弟与弟妹叙旧了。”
房间里安静了好久,仿若是听见了时光流去的声音,因为奇妙而越发令人沉迷。他终是打破了这样的局面,轻声道,“过来。”
就像是心中的某一处弦被突然地拨动,连日来的悲恸与哀伤,连带着害怕与委屈,在瞬间将她侵袭。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每走一步,那复杂的感觉便是加深一分,以至于站到他面前的一刻,终是不可遏制地崩溃。
顾敬之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竟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平静,可心中明明是发了狂的想念,明明,是心疼的要命。
他站起身来握过她的手,又缓缓将她拥进怀里,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似的,“好了,没事了……”
轻寒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再没了眼泪,直到几近虚脱。渐渐平静下来后,她才意识到了什么,挣脱开他的怀抱,嗫嚅着,“我……身上脏。”连日的游荡,令她满身风尘,实在是狼狈极了的。
他并不作声,只是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来,仔细端详起来。原本素净白皙的面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土,深浅不一的几道伤口,已经结起了点点血痂。他用指腹轻抚过每一道伤口,那感觉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拂面而过,“疼么?”
轻寒摇了摇头,“只是些擦伤,早就不疼了。”
他虽是闻言点头,可心中所虑,却仍被复杂的眼神所出卖。轻寒见他有是陷入了沉默,反倒觉得气氛微酿,即便有些许的赧然,也只得说道:“我想……洗澡。”
顾敬之终于笑了一笑,略显无力的笑容里,夹杂着真真切切的宠溺,他又抚上她凌乱的发丝,“好,我这便让人准备。”
老宅子里长年无人,许多水路皆是被切断了的,又加上天气这样冷,只有这屋子里尚且还安着一只炉子。所幸外头候着的人尚且是使唤的动的,顾敬之便干脆让人将所有物什都送到了这里,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出了屋子去。
轻寒方换上衣裳,隐约就闻见了那衣裳上传来的,丝缕浅淡的香气,像是梅花又像是莲花,竟让人有了闻香知人的错觉。寻着记忆,她抬头看向梳妆台,台子上的相框依旧摆在原处,而相片里的人也依旧如是。
外头是黑漆漆的一片,门被打开了,便从屋里传出一道光亮来。顺着这一点昏黄,轻寒摸索着向天井里走去,就见顾敬之背对着自己,正举头望着什么。她忽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夜晚,也有这样一个人,藏着同样不知名的过往,却是何其的相像……
“雪倒是停了。”轻寒走到他的身旁,同他一样的抬头望了望,倒也不知晓到底瞧的是什么。
顾敬之游走的思绪被这一声拉了回来,转头看向她,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清亮的瞳仁里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漫天消失了的星宿。因为长时间的受热,她的双颊仍是微微泛着红,很好的将洗去血污后的伤口掩藏。
轻寒到底是面皮子薄,在这样毫无防备的对视下,终究是先败下阵来,匆忙地别开头去佯装张望。顾敬之又盯着她的头心发了一阵呆,随即便掀起大衣的一角,将她整个儿裹了进来。一时间,她从一片冰冷跌入无限的暖意中,突如其来的亲近令她手足无措,身子也变得僵硬。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反倒抱得愈发紧了些,感受着怀里的人儿一点一点的放松,直到与自己的怀抱完全融合,心中的安全感这才令他满足。
轻寒周身尽是他的气息,冷风裹挟着熟悉又怀恋的味道,令她卸去了所有的防备与心头的重担,“上一回在这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不记得了,”他又收了收手臂的力道,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生怕那随之而来的回忆,会将她立刻从自己的身边带离,“我只记得现在,就现在。”
被埋在心底那一抔黃土下的过往,似乎又动了一动,却又被决然的压了下去。自打她从船上下来的那一刻,她便暗自发誓,即便是遭受上天的谴责也好,良心的折磨也罢,不管再大的阻碍都挡不住她想要往回走的决心,她决心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这一个夜晚,就在这里,便是曾今记忆的断层处,现在,才是将来的开始。
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头的模样可怜极了,“那你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除了这里,我再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倒是想赶你走,”他苦笑一记,将她埋进心口的位置,“可却是有心无力了,也罢,每日都能见着你,总是好的。”
屋子里的东西都已被撤去,只是热气依旧氤氲,炉子里的炭火亦是生的十分旺。轻寒窝在被衾下,侧身看着仰卧在身旁的顾敬之,他正闭眼假寐着,被子只拉到心口的位置,整个儿肩膀露在外头。轻寒实在担心他受凉,刚想着替他拉一拉被角时,顾敬之倒是突然睁开眼来。
见他没睡,轻寒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喜悦,“原来你没睡啊。”
“哪里睡得着,”顾敬之动了动,长臂一伸便自她的后颈穿过,将人一把揽了过来,“与我说说话,可好?”
轻寒乖乖地伏在他怀里,眨了眨清澈明亮的眼眸,轻轻应了一声。
“你如何会到这里来的?”
她想了一想,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像极了一个受尽委屈跑来诉苦的孩童,“幼孤院没了之后,我在外头走了一天一夜,看到报纸才知道甬平出了变故,之后便躲进了一家小旅馆。又听说你被大哥遣来这里,就想了点法子好让他们发现,将我一并送来了这里。”
顾敬之闻言却不知是该夸她的聪明,还是怨她的自投罗网,无奈只得叹气,“你怎么这般不听话。”
“反正……你不能……再赶我走……”此刻,隔衣听着他的心跳,轻寒的意识逐渐混沌,那一声声沉稳的律动,终于能够让她安下心来。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到底使她身心俱疲,经历过这样的折磨,她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敬之听见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便不再出声,又挪了挪胳膊的位置,好让她睡的更加舒服些。看着怀里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来,也不愿再去过多追问曾经的芥蒂,只在她的额际落下轻浅的一吻,亦同安心地睡去。
这一夜实在是好眠,俩人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用过早午饭,便是闲坐无事的时光,顾敬之倒是坦然,面前搁着一本旧书,有翻没翻似的看着。
轻寒反是有些难耐,想着可以寻些事来消磨时光,眼神在屋子里扫过一圈,最终停留在在梳妆台上。她忽然便想起了什么,一个起身便疾步走了过去,轻车熟路地打开第二个格子,从里头取出一只木匣子来。
顾敬之的目光,早已被她如此大的动静所吸引,紧盯着她手里的物件,倒也是如何都想不起,这屋子里还有这样一件东西。轻寒在他身边坐下来,将盒子往他面前一推,“你看看罢。”
他有些狐疑地打开盒子,只见里头装的是厚厚一叠折叠齐整纸张,其中一些已经明显的发黄,想来是时日已久了的。他又随意地抽出一张来,只略略读一读便又叠好放回了盒中,未曾表露出半点异样,只是问她,“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我怎么从未见过?”
轻寒道:“许久以前,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的,我将它放在这里后,原本是打算一早便告诉你的,只是后来发生那样的事,竟就忘记了。”
顾敬之很是平静,他将盒子放回到抽屉中,又听见“啪嗒”一声,抽屉便被关上了。轻寒看着他,不知是否因为这屋里太过温热,居然觉得他的眼里有着难得的润意。他的眸子本就是乌黑如墨,被这一层浅薄的水汽所浸染,更显的亮如曜石。
便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四公子,是我。”
顾敬之自然识得严旋庭的声音,“进来。”
严旋庭进门后,又警觉地向外头张望了几眼,这才将门关上,却也并未完全阖拢。
“严副官不必如此谨慎,那顾信之现下是春风得意,自认一切皆掌于他的手心,暂时还顾虑不到我这处来,”顾敬之十分自得,亲手斟了一盏茶,搁到严旋庭的面前,“坐罢。”
严旋庭倒也不推脱,毕竟如今的局面,并不给他时间再去闹那些繁琐的虚文缛节,“多谢四公子。”
“这些日子,外头可有再发生什么大事?”顾敬之道。
“大公子早已在甬平安排了自己的部下,自打甬军易主的消息一出,便从城中乃至各地纷纷响应,以作应援之举。不过甬军内部,倒是不□□定,一些沈将军的旧部,更是明面反抗,不过……皆以反叛为名,被军法处置了。”
顾敬之微微地簇了簇眉目,“你且去私下游说一番,无谓的牺牲,才是最没有必要的。”
严旋庭点头,“还有一事,倒也是极为奇怪的,属下只是听闻外头的言论,说是陆家夫人,盛小姐……疯了。”
听得如此消息,顾敬之与罗轻寒皆是讶异,严旋庭稍作停顿便继续说道:“大约半月之前,陆家办了一场酒会,名为商界交流洽谈,实则却是为的大公子,与那扶桑的上衫将军会面才作的一场戏。而正是在这场酒会的第二天,盛小姐便发了失心疯,有人亲眼见到她从陆家的大门跑出来,据说是,十分的狼狈……”
严旋庭欲言又止,可这话里的意味,却是不言而喻。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直发了一会儿愣才想明白,能让如此骄傲又自信的天之骄女,在一夜之间便发疯失常的事,想来又逃得过寥寥几件呢?
她只觉人心可恶,虽然那盛雅言多少亦是算得上险恶,可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可悲的下场。
顾敬之冷眼瞧了一眼,便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随即向严旋庭点头示意,待他离去之后才握住她的手,道:“不要想的太多。”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曾经这样一个正义的人,竟也会在权力与欲望里陷得这般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热,“他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顾敬之明白,她口中的“他”所指为谁,但此时此刻却没有半点的不悦。他只是担忧,这样的现实,会否伤她愈深。
寒夜很快便来临了,仆人按照惯例送来了饭食,只是与这些仆人一同前来的,还有那顾信之身边的马副官。
轻寒是见过他的,当即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那马副官甫一进门,便挂起虚妄的笑脸来,“大公子命在下前来,接少夫人往府上用餐。”
“我?”轻寒不可置信,亦有些慌张,不自觉朝着顾敬之的方向望去。
顾敬之往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她往后拉了拉,侧身挡在了前头,“这无缘无故的,请她一介妇人作甚?我看,还是不必了罢。”
马副官得了命令,显然是有备而来,“四公子见谅,在下不过是个传话的,做不得主,不过是怎么得了大公子的令,便怎么办事罢了。”说话间,他又往一边挪了挪身,后头随着的一小队卫兵便露了出来,这意图显而易见。
轻寒有些发颤,下意识就攥紧了他的臂弯,她到底没用,可又不想为此而拖累了他。见他已是急上心头,十指成拳的模样,便是抢先一步,狠心逼迫自己走上前去。
见她这般举动,顾敬之错愕之余自是忧虑焚心,不禁轻呼出声,“小寒——”
轻寒冲着他浅浅一笑,眸若含水,“放心,我很快回来。”
那马副官像是得了某种意似的,作了个“请”的手势,道:“请罢,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