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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回首来时

天气愈加凉了,风里像是夹着绵密的细针,直吹到了人的骨子里去。

轻寒折了的手臂,倒是差不多好利索了,不过加上此前手腕处受过的伤,还是使不上大的力气。她的身子又越来越重,人亦是嗜睡极了,歇下的时候总不愿再起来。好在孤幼院上下,对她皆是照拂有加,孩子们又放了冬假,所以现下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这天起来的时候,便已是晌午时分了,只是日头有些隐蔽,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多得是潮湿阴寒之气。

孩子们正坐在饭厅里预备着用午饭,大约是不用上课的缘故,个个都显得异常欢喜。艾婆婆托着茶盘从旁走过,依旧是有些不苟言笑的模样,轻寒便低了低头,往后边靠去一些,好让出空来。

对于这位艾婆婆,她向来都是尊敬有加的,不知怎的,总觉得她的身上,带了些许不可亵渎的华贵肃然之气,就像是曾经的大太太,但却又没有半分大太太的跋扈刻薄。

听院子里的人说,艾婆婆似乎并非汉人,原本也不姓“艾”,但具体叫的什么,大约是没有人知晓的,只道是个繁琐复杂的名目。后来又迫于局势,她才更名换姓,在孤幼院里当了份嬷嬷的差事。

“外头有人寻你。”艾婆婆排上菜后,才回过来对着轻寒说道。

“啊……”轻寒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而后才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

艾婆婆一手拎着漆红的茶盘,似是漫不经心地说着:“有些事情,还得自己当心着些,别人帮得了你一次,未必救得了你下一次。”

敏觉如轻寒,想一想就知晓了话里的意思,想来她说的便是此前盛雅言闹上门来的事了。现下忆及,她仍旧是感到后怕的,当初若不是得亏了艾婆婆,这个孩子只怕是早已保不住了的。

轻寒下意识又摸了摸高隆的腹部,“我懂的,谢谢婆婆。”

来的人,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竟是久违曾谋面的吴玥瑶。自从顾信之叛离甬平之后,吴家上下自是追随而去,算一算,也有近两年的光景了。

轻寒从围廊里走出去,看见吴玥瑶就站在院子的中央,她是变了许多的。曾经秀丽的长发,已经被剪去了大半,烫着妇人惯有的小卷,稍稍显得有些老气;身形倒还是极好的,及至小腿的黑色毛呢大衣,罩在丝绒的旗袍外头,露出里头褐赭色的一截下摆,脚上踩着双半高的皮鞋。

吴玥瑶也瞧见了她,略白的面庞顿时露出笑意来,抬起手来招了招,“弟妹。”

“大嫂,”轻寒亦是笑着,一手搭在廊柱上,慢慢往台阶下走去,“真没想到,竟会是你来了。”

吴玥瑶见状,忙上前搀扶,“这……怕是就要生了罢。”

轻寒点了点头,“应当是快了。”

吴玥瑶凝着她半晌,原本的笑意有些微微的发滞,眼里是掩不住的悲伤与失落。轻寒是明白的,想她嫁予顾信之多年,却是至今尚无所处,不管是由着怎样的缘故,她自己的抑或是别人的,到底都是让人可惜的,便道:“外头冷,快往屋里去罢。”

轻寒覆上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作势就要往里走去,却反被拉了住,“不必了,不妨你与我出去走走罢。”

吴玥瑶的眼里带着渴求,她应当是寂寞孤苦极了的罢,像顾信之那般心中只有权益天下的人,又怎会在意一个女子,以及那渺茫微小的想法与期盼。

轻寒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向她点头,“好。”

福锦茶楼的招牌重新上了漆,金粉铺面的大字,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张扬。

应当是许久不曾来过这里来,轻寒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是一片混沌,往事却是乘风而来。

曾几何时,在这里有她最亲密的朋友,最青葱的岁月,只是现在都化作了幻灭的泡影,与不愿忆及的伤害。

原来,这世上的许多人,皆是不可相信的,莫晓棠是如此,顾敬之亦是如此。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吴玥瑶的耳朵,便是被打趣道:“怎么,这是不乐意了?”

轻寒失笑,“大嫂哪里的话。”

吴玥瑶亦是笑笑,将她安顿到椅子上后,就坐到了对面的位置里,向上前来的小厮吩咐,“要一壶天泉甘露,一碟茶饼,再上一份野酸枣,”她又转头对着轻寒说道,“你现在不好喝茶的,太过性凉。”

这天泉甘露,名字确是好听,可说白了,不过就是无色无味的白水罢了。这水只有才入了冬后才能喝到,只因它取自芜山山顶的雪水,味甘回甜,入口滑软,又是物以稀为贵,价钱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吴玥瑶亲自替她斟了一盏,丝丝的热气,瞬时就从杯盏里悠悠地腾起。轻寒抚着杯壁,些许的暖意便隔着瓷器传到指尖,好一会才让冷得发僵的手回了温。她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只是揭着盖子的左手,却是不自觉地颤抖不止。

与她相向而坐的吴玥瑶自是察觉到了的,只瞥一眼那腕上触目惊心的疤痕,道:“这是……怎么收的伤?”

轻寒闻言一顿,仿若是回想了许久,才扯了扯袖口,好掩去那道印记,“不说也罢。”

吴玥瑶分明看出了她眼里苦笑,想来是与顾家的人亦脱不得干系的,隐约便是猜测几分,轻叹道:“也是苦了你……”

轻寒笑得有些豁然,“倒是不觉得苦,想想与其困着一辈子,不如早些放开去得好。”

“可你今后一个人,”吴玥瑶又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将来再多一个孩子,可是要如何生活得下去?”

“那大嫂你呢?”轻寒凝视着她的眸子,语调是轻缓的,可出口的话却似有千分的重量,“你生活到现在,即便与人相伴,可果真是感到轻松的么?”

吴玥瑶怔愣,一室温热的空气里,仿佛又掺杂了些许的寒意,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那声音是看透世事而认命之后的疲惫,“那又能如何呢?自打嫁给他的那天起,我便明白他是一个凉薄之人,平日里虽待我是万般的好,可我知道,若是哪一天真的要他做个选择,他定会奔了那锦绣前程去,弃我如敝履。现在想想,当真不就是应验过了的……”

看到她这般悲怆的模样,轻寒自然觉得心酸,比起眼前的可怜之人,自己到底还算是幸运的。至少,她还有过真切的温暖,即便这温暖里曾经带着怎样的欺骗,即便到最后,它消失得再不见踪影。但总归,那都是有过的……

她坐到吴玥瑶的身边,安慰的握住她的手,心里为着方才的话而十分歉疚,“我不该说这些的,大嫂。”

吴玥瑶的情绪却是突然有些波动,她紧紧攥着轻寒握着的手,泛红的眼眶里流露出的目光,带着少许的激动,就像是加诸了无限希望的寄托,“有人愿意真心地待你,你又如何要这般放弃……”

轻寒看着她的模样,恍然明白,大抵这便是得不到的痛苦罢。她兀自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强留什么,那些会离开我的,终究不是我的。该去的总会去,即便是费尽心思,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倒不如随之任之,反而倒是心安理得的很……何况,有些东西,我亦是不想再要的了……”

是啊,她不想再要了。

那沉重如枷锁的情感啊,到底伤的她太深,可是真当是从未怀念过的么?只怕她自己也无法否认,可心中的底线已是深深划下,有的人却早已越过,而她亦无法迈过良心的谴责。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原本就晦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沉的。

轻寒坐在吴玥瑶的车子里,看着外头一片阴郁,正如她此刻被撕开的心事,昏昏沉沉。倦意不断地袭来,侵蚀着她虚散的意识,眼皮抵不住地往下坠着,直到完全地阖上。

似乎是用着只剩最后的一点力气,她恍惚着对身边的吴玥瑶说道:“大嫂,我先阖会儿眼,若是到了你便叫我……”

吴玥瑶心若忧思地点了点头,看着沉沉睡去的人,眼里却划过一丝的愧疚,又轻轻地替她拉了拉衣领,便将头别开了去。

她将窗子摇下一些,任凭冷风吹过自己的面庞,潮湿的冷涩令她起伏不定的心,渐渐地平定下来,对着汽车夫道:“掉头。”吴玥瑶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顾信之正在客厅里等着,她并没有给他多好的脸色,掠过他直接往沙发里坐去,“人我是给你带回来了,你可得记得自己说过的,不可再去惹旁的人,亦不可做对弟妹不利好的事。”

顾信之满意的笑了笑,跟在她的后头一同坐下,按着她的肩头宽慰似的,道:“夫人大可放心,我可是最愿意这娘儿俩太太平平的,要不然费这事做什么?”

吴玥瑶剜了他一眼,那种不满是打心底里冒出来的,“我当真是不明白,她如今都与顾家没半点关系了,你为何还要这样折腾她,让人不得安生。”

顾信之“哼”了一声,“你就瞧着罢,把咱们弟妹还当做自家人的,可不止是我与你……”

吴玥瑶看着他有些发狞的笑,有的不再是惧意,反倒是无奈。顾信之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于她倒是从未隐瞒的,大抵亦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他从来都是吃准了这一份心软,才会对她如此的毫无在意,只是用及之处,便召之即来。

顾信之听闻她的一声叹息,只当是发作的妇人之仁,甚是觉得不耐,“弟妹你差人照料着,我不去见她便是了,这你总该安心了罢。”

吴玥瑶仍是没好气的,没再答应他,只是起身道:“我瞧瞧去,想来也该醒了。”

这一眠,着实是长。

轻寒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她摸索着去开床头的灯,却是怎么都寻不见,索性便坐起身来,待清醒了一些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站起来。只是一落脚她便知道,这里绝不是自己的住处——孤幼院的条件,总还不至于能用上这样的毛绒地毯。

她心下一惊:莫不是那陆绍迟,又寻上自己了?背脊上霎时便冒出一层冷汗来,可转念又想起,下午的时候,她分明是坐上了吴玥瑶的车子,难道是……

一想到这里,愈加不好的预感霎时向她袭来,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猜测的念头,“啪”的一声,屋子里的等便被打开了,明亮的光充满着整个空间。轻寒一下从黑暗里出来,眼睛自是十分的不适,抬手就掩住了面目,好挡去那强烈的灯光。

“你醒了。”紧接着,就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轻寒探出一点目光,不明所以地看向门口,只见吴玥瑶正朝着她走来,满面的笑意盈盈,可闪躲的目光还是藏不住眼底的心虚。

“大嫂,这是怎么一回事?”虽已是料定七八,可她还是想听着吴玥瑶亲口说出。

吴玥瑶自知是瞒骗不过的,她也并不打算再去诓骗轻寒,便道:“我也是没有法子,若是不将你带回来,他便会直接往了孤幼院里去,倒是只会殃及更多的人呀……”

轻寒看着她,冷冷地笑了笑,她实在无法想通为何身边的人,总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于她,“你们当真觉得……我是如此软弱可欺的么?”

“不是这样的,”吴玥瑶面露急色,赶忙上前攥起她的手,“你大可安心,他是不会害你的,他这般做,亦不过是想用你来牵制住四弟罢了,”她又顿了一顿,“还有那位陆先生,想来也是对你十分挂记着的……”

轻寒哼笑道:“不害我,怎还会在我的茶水里下药?”

现下的天色已经是黑透了的,从窗子里望出去,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开灯的时候,轻寒便瞧见落地大钟,已是过了九点钟的光景。即便自己再是嗜睡,也一向不会睡得这般的久,若不是吴玥瑶在茶水里动了手脚,再无其他可能。

吴玥瑶的心虚愈甚,声音低低的,“我问过医生的,只是一点分量的安眠药,不会伤着孩子的。”

轻寒转身往床沿上坐去,自然而然地挣开她的手,“大嫂方才说,想利用我去牵制着什么人,我想这是白费力气的。我现在除了照顾好这个孩子,一无是处,至于你说的陆先生,更加是与我毫无关系的。”她轻轻的抚着自己的肚子,隔着一层皮面,感受着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只是嘴里回避着,一颗心却是诚实的紧,吴玥瑶的话就像是一挑柳条儿,拨过湖面的时候,漾起层叠的微波。轻寒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去想,不让自己再心存着侥幸,以及那不该有的期盼。

吴玥瑶一同坐了过来,“我知道你的想法,可如果此刻你身边还有四弟在,我又何须这样担心,不如……我去差人知会一声?”

轻寒实在不相信她说出的话,便是狐疑地看着她,反倒令吴玥瑶不自在了起来。她苦笑一记,解释道:“把你困在这里,实则并非我的意愿,如若你想我这样做,我立时便去。到时你得了庇护,我也无需担心,他再会去害到其他的人。”

脑海中几经挣扎,轻寒还是选择相信,其实对于吴玥瑶,她未必是真的怨怼,毕竟她是明白她的苦楚的,“那倒不必,若大嫂真的有心帮我,我自有解决的法子……”

吴玥瑶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换了件宽大的呢料斗篷,她的整个身子都被掩在了里头。顾信之仍坐在大厅的沙发里,见她这幅打扮,便问道:“大晚上,还要出门去?”

“嗯,”吴玥瑶点了点头,一边理着颈下的风领,“四妹妹吃不下饭食,我去替她买些酸梅子,好解解馋。”

顾信之不以为意,“你倒是想的周到,差使个下人便好,何苦自己跑一趟。”

吴玥瑶身边的丫头,替她取了顶绒毛,道:“夫人,夜里风大,您的头痛病可要当心些。”

吴玥瑶接过来,一边冲着那丫头笑了笑,一边又睨了一眼顾信之,“我可不像你,什么事都放心让下人去。”

顾信之见着她们主仆情深的模样,不免有些轻笑,“过会儿子,我得出门一趟。”

吴玥瑶带着帽子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又放了下来,瞧着他问道:“你要出去?什么时辰回来?”

顾信之从沙发里站起来,“天亮前怕是回不来的,你记得早些回来,咱们这位四妹妹,可不是一般的寻常女子。”

吴玥瑶垂下眸子,皮草料的绒毛帽子,将她清秀的面庞掩去大半,“我有数的,八宝斋近的很,来回也不过半个钟头的功夫。”

两人是一同出的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很快便是分道扬镳的。车子开出去大约一刻钟的时候,吴玥瑶突然道:“哎呀,我的手袋忘记取了。”

汽车夫将车子放缓了些,“要不要在折回去,夫人?”

吴玥瑶有些故作懊恼地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再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已经快是夜里的十一点。厅里的明处,还有两个留夜的仆人,见是她回来了,齐刷刷地喊了声“夫人”。

吴玥瑶对着他们问道:“看见我的手袋了么?”

那两个并不是上房里头的人,说白了就是被差过来盯梢的,哪里会晓得内府的事,两人面面相觑着,只摇了摇头。吴玥瑶得不到回应,随即就蹬着急急的步子往了楼上去,再下来的的时候倒是缓了些的,提着只显眼的手袋,上头的珠串折射着闪闪的光。

吴玥瑶径直往大门走去,厅里的两个人亦是随在后头,目送着她上了车后,回身就朝着二楼的房间看去。只见那亮着灯房间里,五彩琉璃的门上正正的映着个人影,还能略略看出她臃肿的体态。

而另一头,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汽车,载着车内的吴玥瑶,正从街面上飞驰而过,不稍时便停在了八宝斋的门口,八宝斋一贯做的是大生意,以至于夜里都是开着门的。

汽车夫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后座的人,帽子与风领将她的面目掩得极深,他自然是没想到旁的去,下车去打开车门,又扶了车顶,道:“夫人,到了。”

吴玥瑶低低的“嗯”了一声,动作迟缓的从车上走下来,像是压着嗓子地吩咐道:“你便在这里等罢。”

此刻的八宝斋里有些许的空旷,里头只有三两个人,正在慢悠悠地挑挑拣拣着。她一走进门里,便有一个侍员打扮的人迎上前来,“这位夫人,请问需要些什么?”

此时的“吴玥瑶”刷的抬起头来,就露出一对清亮的眸子来,从手袋里抽出一些散钱塞到那侍员手里,“你们这里的后门怎么走?”

侍员拿了钱自然开心,又见她一身不俗的打扮,颇显得贵气,想来便是大户人家出来,所以即便心中有些古怪,但态度仍是极好的,向后一指道:“夫人您往帘子后头走,右拐到底便是。”

得了方向的“吴玥瑶”立时便向帘子走去,却又想到什么似得,又从手袋里取了一些钱,“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不曾见过我。”

那侍员只是满心的欢喜,一口便应承下来,“多谢夫人,您就放心罢。”

帘子后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头顶的天花板上,每隔几步就吊了一盏灯,照在路上也算明亮。不消一会儿,她就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取下门上架着的栓子,门便从里开了。

出到外头的时候,才发现空气里尽是水雾,砖石铺陈成的地面上湿湿的,她亦顾不得许多,拔腿便走,生怕下一刻后头的人就会追上来。

大约是那汽车夫寻了来,隐约就听见昏暗里传来探寻的声音,犹如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原本就沉重疲乏的步子,只能被迫愈来愈快,就像是一场夜色下的逃亡,不得不行。

皮鞋踩在地上,“踢踏”的声响在空旷的街上回荡,混杂着雨水沿着屋檐坠落的清脆,绵密的雨丝变成一片滂沱。眼前是迷蒙的世界,她却拥有一个清晰的方向,一个早已选定的归处。

除此之外,再无前路……

雨下的极大,噼里啪啦的打在窗玻璃上,窗子还没来得及阖上,风团着冰凉的雨水,便从那大开的口子里直灌进来。

白萍舟才下了戏,倒是恰好避过了这一场暴雨,辅一进门便见那湿透的纱帘,正随风翻飞着。她忙过去,一靠近窗口就感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溅起的雨丝钻进领子里,直让她打了个寒颤。

窗子还未完全地关上,从缝隙里看出去,借着路旁的白炽灯光,恰就可以瞧见那镂花铁栏的大门外,隐约伏着个人,黑漆漆的一团倒也看不见面目。白萍舟一下觉得不妙,回身就往楼下去,捡起支着的伞就钻进了一片雨雾里。

一旁的丫头见她这样焦急,亦同随了出去,见到外头这般场景,便是“呀”了一声,拉开门闸靠近了去瞧,“白小姐,她像是昏过去了。”

白萍舟自然心善,道:“快些将她扶进里头去。”

丫头答应着,脖子夹住油伞的柄,就腾出手去攥人,忽的又惊讶地喊道:“她这是怀着身孕……”

白萍舟顿时错愕,蹲下身子凑近了观察,只见这人身上宽大的斗篷早已被淋得湿透,风领上的毛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头顶绒毛的帽子遮着大半的脸,更是一团的糟。她抬手便将帽子取了下来,却在辨清眼前这张脸时,大惊失色,“怎么是……”

她当即就去拉人,只是这样的情状下,即便自己有些气力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索性便丢了手里的伞,想要将人架起来。一旁的丫头见状,亦是舍了雨伞,卖力的使着劲儿。在这样的大雨里,两个柔弱的女子,搀着一个意识昏散的有孕之人,十分吃力的往屋里挪去。

大厅里是灯火通明的,二人小心谨慎的将人安置在沙发里,那丫头仿佛是认出来了的,惊异又犹疑着道:“这不是,顾……”

“好了,”白萍舟打断她,急切地吩咐,“快去取些干净衣服,再打些热水来。”

白萍舟关上大厅里的门,又回身去解开穿在她身上,因浸满雨水而变得格外湿重的斗篷——她现下的打扮,实在不像是往常的她。这般奢贵的衣物,她应当是从不受用的,更何况,是如今也算落魄了的人。

湿透的身子,在擦干之后才渐渐的回暖了,原本混沌的神志亦是恢复了一些。细细密密的羽睫随着眼皮,轻轻地颤了颤,然后就露出一对乌黑的瞳仁来。

白萍舟见她醒了,才了放心似得舒了口气,“……少夫人?”

罗轻寒睁开眼,见到眼前的人正是久违了的白萍舟,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她阖了阖眼,还一会儿才又睁开来,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白小姐,我……”

她的气息实在是虚弱,白萍舟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作解释,“旁的话咱们回头再说,少夫人可还有力气,不如,我扶你上楼去歇着罢?”

罗轻寒无声地点头,缓了半许才支撑着坐起来,白萍舟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一只手托着她的手,好让她有个倚靠的着力点。

突然的剧痛却在瞬间冒了出来,轻寒的眼前一片茫然,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晃动的,如何都不能看得真切。她看见白萍舟层叠的人影,在打开卧室双开的大门后,又回过身来对着自己说些什么,可是她的耳朵亦是听不见声音了的,只见到她的嘴唇忽开忽合,然后,便是极速下坠的视线。

“快去叫医生……”这是她的意识尚有残存之际,耳边能够听见的唯一一句话。

一双清目倏地睁开,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真切的疼意,从头心到胸口,从胸口再到腹中,一时间就像是蔓延到了全身一般。巨大的痛苦,令她陡然清醒,她死死的咬住下唇,不愿发出半点声音。只是这般的忍受到底艰难,齐整的贝齿间,逐渐渗出丝丝殷红,血腥的气息瞬间涌入口鼻之中。她再是无法忍耐,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汗水布满了她的全部,指缝里溢出被攥得变形的被衾,关节惨白一如她毫无血色的面庞。

她以为自己是要死了的。

直到听见一声清脆的啼哭,就像是夜空里绽开的花火,如此的美好又令人向往。那几近涣散的意识便被拉了回来,就像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那一头是扎眼的光亮,只差一点点,即是要灰飞烟灭了的……

白萍舟漾着柔软的笑意,将孩子抱到她的跟前,“果真是个男孩儿。”

孩子躺在襁褓之中,小小的脸蛋儿睡得十分安详,轻寒吃力地侧着头,眼神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晶莹的泪珠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滑落,接连不断地往下坠着,渗进绵厚的被衾当中。

无声的哭泣越发变得强烈,使她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哭着。白萍舟实是不忍,宽慰着道:“这会儿子可不得哭的,你先歇着,孩子我来安置便是。”

轻寒气若游丝地点了一下头,一合上眼即沉沉地睡了过去,现下的她,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深冬前的最后一场大雨,随着新生命的到来,戛然而止。似乎是对整个世间的洗礼,冲去晦暗与苦涩,与生俱来的从未有疾苦,只是这最美的光明,与最好的将来。

轻寒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三天,才被允许可以下床走动,身子倒是恢复了往日的轻便,只是仍旧羸弱。白萍舟将云姻从孤幼院接了来,毕竟是自个儿身边的人,总归要照顾得周全些的。

只是从楼上到楼下的功夫,她便是觉得有些吃力,云姻搀着她刚在沙发里坐下,白萍舟就从外头进来了。她走在金灿灿的日光里,衬着姣好的面庞,宛若从未食过人间烟火一般,短暂的投下一地阴影。

轻寒对着她笑了笑,“白小姐。”

白萍舟坐到她的身边,“如何,身子可还觉得舒爽?”

轻寒点头,满面愧色,“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又是扰烦着你了。”

两弯描画得宜的细眉浅浅一簇,白萍舟道:“你还是喜欢与我闹这些客套。”

轻寒哑然失笑,自是知晓她着实不是矫作之人,不过心中的歉意却也是真,“孤幼院那便,可还安好?”

吴玥瑶与她说过的话,至今犹在耳畔,她实在是怕那顾信之,当真会殃及到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幼,若真是如此,怕是她到底都要怨恨自己的。只是庇护无处可求,她能够寄希望的,亦只有眼前的白萍舟一人,只愿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愿。

“你放心罢,”白萍舟说道,“那里一切都好。”

白萍舟哪里会不清楚,她面里虽是在有求于自己,可终究不好说出口的,只能是旁的缘由了。想来她亦不过是个女子,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寻着有些人去的。也是好在有的人,一贯以来的是心口不一,但凡是这样的事情,只消提一提,他便是会上赶着去做的。

想到这些,白萍舟又暗自笑笑,眼底划过一点萧索。那个向来是不为任何所动,喜怒不形于色而从容自若的人,彼时焦灼的面目却是犹在眼前的——想来,他是心急如焚的罢。

轻寒如释重负,这几日唯有这一件事压在心头,令她惴惴不安,“那便好……”

云姻将孩子抱了来,这一会儿倒是醒着的,骨碌着双乌黑的眼睛,正四处看着。白萍舟拿指尖点了点那剥壳鸡蛋似得小脸,一脸欢喜的样子,“长的可真是好看。”

轻寒瞧着怀里小小的人,自然是满心的欣悦,笑意不可遏制的往外冒着。她一边都逗着孩子,一边道:“这才过了几天,那里瞧得出来好看不好看。”

“自然是瞧得出来的,”白萍舟饶有意味地睨了她一眼,“这大人的模样好,孩子自然是生的俊俏。”

轻寒拨弄着的手,闻之一顿,眼睑抬了一抬,便又垂了下去,却是一言不发。面上挂着笑,稍稍褪去了一些,眉眼间亦是染上些许的失落。

白萍舟暗自旁观着,见她陡然转变的神色,心里即是拿定了十分的主意。她有些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决心了的,声音波澜不惊但却足够的深幽,“原本,我是答应过不说的,永远不说。只是如今看来,这甬平是越发的不安定,怕是现下不告诉你,便可能再是没有机会了的。”

大抵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的,轻寒撇过头去,将孩子交回到云姻的手里,“可我不想听。”

白萍舟只是由着自己的念头说着,“甬平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轻寒略略有些错愕,她明白世道不稳,却也不知是到了生乱的地步。她亦不知道,这其中多少是掺杂了自己的缘故的,只是下一刻,便被白萍舟毫无保留的一语道破,言语之间笑意甚浓,“你可知道,你是起了多少的作用的……”

这话并无恶意,可直令轻寒的心间生凉,“我……”

白萍舟语调凉凉,“因为你,他留下了本不该留下的大患,因为你,他甘心打开甬平城的大门,还是因为你,他生生建起了一座孤幼院……或许这些,还是不够的罢,你还是放不下……”

“不是放不下,”她如鲠在喉,终于开口,“是不能放下,我如何不曾想过,只是每一次,只要稍稍动起半点的念头,就会有许多的人,他们一个个的出现在梦里,带着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能就这样抛去一切,我不想,一辈子受着老天的谴责……”

白萍舟冷静极了,她亦是高傲的,嗤道:“上天又何曾饶过谁了?”

想来这样一个女子,在乱世之中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若不是受尽苦难,又怎能够炼得这般炉火纯青。只是这样的一段岁月,活着的所有美好,怕是也早已磨尽了罢。

“有一些人,你应当见一见了……”白萍舟说道。

夜幕降下的时候,白公馆里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随在白萍舟的后头。

其中的男子摘下帽子的时候,轻寒着实大吃一惊,她又看见男子身后走出的人,心中激动实难再掩,“你们不是……”

“死了?”林书伦笑得儒雅而沉稳,他看向一旁的白萍舟,“其实,多亏了白小姐的庇护。”

那身侧的女子自然就是林书沁了,她依旧穿了西式的洋装,只是却低调简约许多,原本的短发长了些,低低的一束全部拢在脑后。她上前两步,与轻寒靠得更近了些,道:“我们终于又见到你了。”

轻寒眼眶微润,向白萍舟投去询问的目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萍舟说道:“其实,他从未想过真的要杀了他们,只是为了给扶桑人一个所谓的交代。而那件需要他交代的事,本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至于当初你看到的那些尸体,都不过是牢里的死刑犯,幌子罢了。”

轻寒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却也是从未料及过的,一时间百感交集,欲言又止。想来当初她在报上看见扶桑特使被刺杀的消息,当即便是明白了的,他不该是那样卖国无耻的小人,心里的翻涌亦愈发强烈起来。

林书伦继续说道,“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书沁受了重伤,养了大半年的光景,这才捡回一条命。”

林书沁咬牙切齿,愤恨之情溢于言表,“那顾信之实在是心狠手辣,为了逼我说出夜莺的下落,着实是使尽了手段,那一会儿,我真是以为要死在牢里了的。”

“是他对你用的刑?”轻寒脱口而出,见得到了印证,便是陷入了再一次的沉默。她是见过受刑后的林书沁的,那般血腥残忍的画面,亦曾在某些时刻出现在她的梦里。只是那个时候,她却笃定了一切皆是顾敬之的所作所为,以至于对他抱着那样深的怨恨。却原来,都不过是自己的理所当然。

白萍舟了然道,“其实顾信之早便知晓了,之所以非要撬开你的嘴,不过是想拖人下水而已。”

轻寒没有见过这样冷静自持的白萍舟,与往日夺人注目的样子全然不同,她的身上散发着掌控一切的气场,仿若她才是那个站在高处的人。

这样的转变,不免令轻寒生惑,她本就不解,为何顾敬之会将这些革命党交到白萍舟的手里。她虽自有过人之处,却到底不过是个以戏谋生女子,又要如何安置如此多的危险人物?那么,其中缘由,想必只有一个,“白小姐,难不成,你便是……”

白萍舟淡然一笑,看着她的瞳仁里,闪烁着耀人的光芒,那是一种,被某些强大的力量所支撑着的无限希望。

她又招了招手,角落里候着丫头便忙不迭地走上前来,“你带着林先生与林小姐,去上头瞧瞧孩子去。”

孩子的事情,他们当是一早便得知了的,今日前来多少亦是为着这个原因。林书沁像是得到了提醒,少年惯有的好奇与急切,促使她直往楼上小跑着去。林书伦冲着二人点头,一同跟了上去,经过轻寒的时候,只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轻寒明白她这是为的支走两人,大抵她亦是知晓,自己是想要说一些话的罢。

白萍舟打破许久的安静,“抱歉,欺瞒了你这么久。”

“这种事情,本就不好随便说与人听的,”轻寒倒是理解的,“只是如今,你既已暴露身份,又如何还能在这里待下去?”

白萍舟轻笑一记,“只要在这甬平城里,仍有令他忌惮的,便不敢轻易对我动手。”

轻寒恍然,“他……亦是知晓的?”

“如此精明之人,我又如何能瞒得过,”她说这话的时候,柔情不自觉是漾满了眼眶,眸光流转似水,但仅仅只是一瞬而已,“只是这一层窗户纸,他倒也从未曾戳破,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像是在宽慰着眼前的人,又像是在提醒自己迷蒙的心智,白萍舟出口即是果敢干脆。是啊,她与他,向来有的,不只是互相利用么?

轻寒轻叹一气,“往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话一出口,轻寒便觉得有些无用,既然她是这样的身份,那自然也是有天大的要去做的。对于外面的事,她不知道孰好孰坏,只但凡她遇见过的革命中人,皆为磊落之士。他们有着信仰,即便身处暗地,却依然是犹如光明,她是相信他们的。反倒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一想到这里,她愈发地混乱起来。

果然,白萍舟道:“往南方去,去迎接更多的‘朋友’。”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若是一个才出世学生,长久以来沾染的风尘之气,在此刻是全然消失了的。如此的纯洁与美好,即便同为女子,亦令轻寒着迷。

恰在这时,林书伦俩人自上而下,林书沁笑得十分开心,语气里稍带着些激动:“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实在是讨人欢喜。”

轻寒自是会心一笑,她虽是初为人母,对于许多的事情尚不知晓,但对于孩子所流露的情感,却是天性使然的。

“轻寒,”林书伦却在这时喊了一声,面上的表情十分认真,“不如,你与我们一同走罢。”

方才的笑意霎时凝在唇角,她一一看过面前的每一个人,他们就像是早已商议过一样,皆是怀着期许与询问的目光。只是这目光这样犀利,好似是要剖开她暗藏的某个角落,令她不得不极力的回避闪躲。

林书沁亦说道:“是呀,这甬平定是要不太平的,你如今又是这样的处境,若是从前,我们倒也未见的会劝你的,可现在你毕竟离了顾家,到时又有谁,再会来照应你们母子。”

轻寒就像是个被逼退到墙角的人,对于这样的好意,竟感觉到了些许的害怕,她怕自己当真就要这样走了。其实她并不是没有想过的,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可一想到真的要如此时,她便是连点一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书伦到底在她身边久些,看着她这般不对劲的模样,又想到过往发生的一切,当即就止住了林书沁的话头,“我们不好多待,你便自己想一想罢。”话完,两人便乘着愈浓的夜色,悄然离开了白公馆。

一直未语的白萍舟,这时才走上前来,“既然你的心意如此,倒不如与我们一道,彼此也好照应着。但若是……”

但若是,你仍有所牵挂……

白萍舟不再劝她,只是想趁此机会,好逼迫着她认清心意。她已是求而不得了的,自不愿再看见另一场悲剧,即使最后伤的,依旧还是自己。

轻寒仿若失了清醒一般,连番的夹击令她倍感疲倦,“让我……想一想罢……”

她寻着夜色,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面,像是走了很久,夜里很凉,却也不曾凉过的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往着哪里走,只是停下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了灰黑的墙上,探出一丛枯黄的凤尾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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