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日子转眼就到了。清晨,崔望像昨日一样早早来到酒馆门外。而萧巽长老坐在白帝城的家中,手指上不断掐着时间,算着差不多了,便一言不发地踏上飞剑。
凡人认为空气是空,但修行者更倾向于认为空气是浪。看似一无所有的空间中充满着和大海一样的浪涌,就像萧巽长老此刻的心情。
崔望习惯性地往手腕上看去,但看不到时间。雨又下起来了,巷口的日晷也是一片朦胧。
布衣笠帽的行人从门外匆匆闯进。崔望坐直了身子,却看见对方只是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坐在了角落。
原来不是萧巽长老。
“这雨真大啊。”小二凑过去说,“客人来壶酒暖暖身子吧?给您来壶青梅煮酒,热乎的,实在。”
一辆马车在酒馆对面的屋檐下停了下来,车中之人默默地把打进车里的雨水往外扫了出去。
二楼传来硬物砸地的声音,不知谁家的千金大小姐闹着脾气,大约是说着这么大雨影响行程之类,被雨声盖过,听不清。
老板娘走到窗前,探出头去,大概是对一个避雨的手工艺人说:“老丈,雨这么大,不如进来避一避吧,反正你也没生意。”
也许是介意她嘴欠,外面的人没有进来。
最后终于来了一个熟人,但依然不是萧巽长老。卢高山若无其事地喊道:“清酒一壶。”和崔望背对背坐下,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这才终于轮到了萧巽长老。他在巷口落下,剑化于无形,雨水没有打湿他的衣衫。
“长老准时啊。”崔望说。
其实他也不知道准不准时,只知道反正自己等了挺久的,便这么客套着。
萧巽长老淡淡地笑着,好似来见一个老朋友。
崔望说道:“其实我们见过,对吧?在我来到剑阁之前。”
萧巽长老微笑不语。
于是崔望将横在桌上的吴钩抽了出来。
萧巽长老觉得有些意思,道:“这位道友,我来请你喝酒聊天,你却想着杀我?”
不是说你不该如此,而是你怎敢如此。
崔望犹豫了一下,说:“也好,那你先把账结了。”说着对小二一招手。“伙计,劳烦把你留着的好酒拿上来。”
萧巽长老又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小二明知道这二位来者不善,但可能是早有心理准备,或者是见怪不怪,看起来并不紧张。他给二人都斟了酒,清酒,冷的。
两个人都没有喝。
崔望说:“其实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
萧巽长老便说:“你去过边塞吗?啊,没有,那你至少应该听说过边塞的战事。十七年前,我还像你一样,是个少年,那时我是先帝的镇北军副将。”
崔望没有感情地“哦”了一声,没有听出长老话里渴望赞叹的意思。
长老空等了一会儿,自嘲了一声,接着说:“古籍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但边疆的战事不同,至少我以为不同。那时我年轻热血,信了那些诗人的鬼话,总觉得边塞的生活是热血胜于残酷,渴望在塞外建功立业。直到生活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塞外的辛苦。
“我家在幽州,一个还算热闹的地方,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活得舒服。我在塞外的时候就常常想念幽州,这才知道那种想家的感觉既不壮阔,也不潇洒,只是难受。不只是心里难受。新鲜蔬菜很少,肉更难得,馕饼——对你们来说叫胡饼——吃到一辈子都不想再吃。冬天的战甲冷得要命。我知道我不该那么挑三拣四,显得我很懦弱似的,但我只是全身都很难受。
“将军喜欢那边的歌舞,我不喜欢。但有一个跳舞的姑娘,我很喜欢。但她是将军请来的人,我没敢说什么,从此再没有见过那样的姑娘。
“实在难受的时候只好把精力放在操练上,放在战事上。我们偶尔会追逐敌方的一两个探子,也追过他们的部落首领;或者跟他们的小队人马交战。我们的战线一直往前,终于推到了一座重镇。
“那里的工事很结实,打起来会有些麻烦。将军请示了上面派来的使者,然后我们就在那座城里放了一把火。
“我打过很多仗,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火。
“我杀过很多人,但没有见过那样的死人。抱着孩子的,一家人吃饭的,围坐烤火的,好像我多年没有音信的家人。
“然后就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跳舞的姑娘,也是死了的,模样很难看。
“也许是命运使然,也许是我变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遇到过能让我动心的姑娘。”
故事讲完了,但没有讲到和崔望的关系。不过很显然,在这之后的岁月里,一定还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离开镇北军,隐匿身份加入剑阁,直到用这样极短的时间成为长老。
他走上了一条新的路,并且做得十分不错,这说明他很用功,进而说明他一定暗藏着某种强烈的目的性;同时也说明,在他的身边,或者背后,或许还有别的力量在支持他这么做。
这个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杀了崔望?不不,太牵强了。以剑阁和折剑山庄历史悠久的互掐来说,最有可能是针对整个折剑山庄,少主只是一个开始。
而折剑山庄是为了守卫京都的大门——这样证据就连上了,仇恨和怨怼最终是要指向朝廷的。
崔望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故事说完了,酒一口没动,崔望拔出了剑。
“我新学了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想和你试试。”崔望说,并且觉得自己说话的态度酷毙了。
萧巽长老摆着一张性冷淡的脸,站起来,他的面前一道光晕荡开。两道剑形一阴一阳凭空而生,一道向他左手边、渐渐淡去而消失,一道向他右手边,渐渐凝成实体。
收剑于无形,如今是元婴境界的判别标志。而崔望,开五窍,甚至还不能驭剑。是谁给他的勇气,竟主动发起这样没有悬念的挑战?
崔望脸色认真起来,剑尖轻动,心手相合。他没有使出那招“从天而降的剑法”,而是开始画一个符阵。
正是他向卢高山学会的那个符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