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候,这一天皇上临朝,大臣徐杰上了一本,说是这几天各府衙门前都发生了一件奇事,从天不亮就有一些人坐在大门前,不吵不闹,到了中午还有家里人给他们送饭送水。一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京城居民,有贩夫走卒,也有士子商贾,甚至还有小官吏!
皇上大为奇怪,这可是我朝百年来从没有过的奇事!于是问道:“徐卿家,你可知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做啊?”
徐杰神色悲痛:“万岁,老臣深知!这些人都是湖南籍贯,他们静坐是因为……因为几个月前湖南宁乡的一个落地秀才落水淹死了!”
满朝上下面面相觑,落地举人落水而死,是他自己不小心,关我天朝何事啊?
徐杰长叹一声,说明了真相。这个淹死的秀才年纪已经过了四旬,这些年家徒四壁,全家举债度日,最大的盼头就是科举得中,光宗耀祖,可是去年大考,这举人落地了。
皇上有点不以为然:“年年乡试会试落地的士子不计其数,这也不算什么。可他怎么又淹死了呢?”
徐杰又是一声叹息:“问题是这人正好是落选士子的头名,功亏一篑,一时想不开,突然疯癫,投水死了!”
皇上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前一年,他下令把湖南乡试举人的名额减少了三十个。这是大明朝前所未有的事儿,难怪这倒霉的秀才想不开,要不可不就熬出头了吗。皇上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徐爱卿,你也是湖南人,这些静坐的人是为了让朕收回成命是吧?”
徐杰看着皇上阴沉的脸不由得惴惴不安,一咬牙说道:“万岁,普天之下,都是您的子民,身为天子,又怎么能心存地域歧视,分出三六九等呢?”
这话一出,满朝上下大惊失色,有跟徐杰关系较好的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
皇上果然勃然大怒,一拍龙案喝道:“大胆徐杰,我知道你是湖南籍贯,你是要责怪朕偏心眼吗?可冰鲜一事,事关大明体面,怎么怪朕呢?”
说起皇上惩治湖南人这事,是因为冰鲜而起。太祖朱元璋的孝陵在南京,而其他帝王的陵墓都在十三陵,按祖制,要从长江捕来名贵的鲥鱼祭祀祖先,而祭祀的时间正是六月上旬,暑热蒸腾,一个多月的水路行程可想而知是多么不容易,所以这些鲜鱼需要沿运河官吏收集冰块保鲜,因此叫“冰鲜”。可运进北京的鲥鱼还是要腐烂生蛆,这一直是朝廷一大难心事。
去年的冰鲜腐烂尤其严重,御厨们穷尽本领,祭祀的菜肴还是惨不忍睹,押运冰鲜的是江西籍贯的太监杨礼,面对大臣的弹劾,他连称冤枉,说是金陵督办此事的守备心存不敬,鲥鱼上船的时候就已经变质了。
那守备的籍贯正是湖南,守备获罪处斩,杨礼趁机联合一些江西官员跟皇上奏明,湖南民风狡猾嬗变,多出刁民。皇上一时冲动,才下令减少湖南三十名举人名额。
这事儿说起来是皇上处理得不公平,可要让他认错,那比登天还难,皇上当场叫来湖南籍贯的大太监曹德福,吩咐他和徐杰务必把这些捣乱的刁民赶散了,曹徐二人不敢争辩,苦着脸下去忙了。
皇上疾言厉色地重申,冰鲜之事,事关先皇的祭祀,年年要拿出四十万两白银防腐保鲜,一定马虎不得,谁敢在这事儿上不尽责或做手脚,杀无赦!
杨礼急忙回奏:“万岁,臣斗胆请旨,今年依旧掌管运送冰鲜,如果再有鲥鱼腐烂,臣愿领死谢罪!”
大臣们面面相觑,暗自嘀咕,你这不是过好日子烧的吗,这五黄六月,赤日炎炎,大船从金陵出发,要走一个多月才能进京,你敢打包票不让鱼腐烂?
皇上看杨礼胸有成竹的样子,龙心大悦,一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下旨今年的冰鲜押运,仍是由杨礼负责,还真的签下军令状一张,大臣中属杨礼同党的,都捏了一把冷汗,暗自为他担忧。
不过谁也不知道,杨礼之所以胆敢这么有恃无恐,是有原因的。
二
半个月前,杨礼便服出宫郊游,来了到京郊的辛庄。杨礼在这儿拿钱买了一个庄子,还买了一个河汊子,一直都租给庄户人家侍弄着。
远远看见自己的河汊子里莲藕成片,杨礼心花怒放,往旁边一看,更是笑出了声。一旁紧挨着的就是曹德福的庄子,他俩都是大太监,一直暗中争宠,近几年皇上不待见老曹,看来连这边的产业都没心思打理了,河汊子里长满野草。
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喊,有人喊着要死人了!杨礼慢悠悠踱步过去,先闻到一股腥臭,岸边摆着不少死鱼,有的已经在腐烂生蛆。一个妇人在哭泣着要往河里跳,周围几个人在拉着劝解,敢情妇人是租人家的河汊子养鱼,不料今年河里长满了水葫芦,鱼透不过气,都憋死了。
正在乱着,一个年轻人操着一口外乡话说:“这点儿臭鱼才多大事儿,至于要死要活的吗?”大家闻声一瞧,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有人数落开了:“你这小伙子好不晓事,人家遇上这倒霉事,你还说风凉话!”
杨礼听着那一口乱七八糟的方言,也皱起了眉头。小伙子微微冷笑,随身掏出一个黄纸包打开,抓起一把粉末洒在身前的几条鱼上。怪事发生了!那鱼本来已经腐烂生蛆,腥臭扑鼻,可片刻之后,只见黄色的鱼肉恢复了洁白,那些蠕动的蛆虫也都化成了清水!
围观的人大吃一惊,纷纷捡起死鱼翻看着,还凑到鼻子前闻着,臭味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惊叹声里,小伙子笑了一下转身要走,那妇人跪爬几步抓住他的腿,哀求着:“大兄弟,求求你救救我一家老小吧!”
其他人一起说情,小伙子点了点头,不料一旁一个人抓起他就走,那个人正是杨礼。其他乡民看见是他,都吓得不敢出声,散了。
杨礼抓起小伙子的手走出了好远才停下,笑眯眯地问:“老弟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你那粉末是什么东西?你手里还有多少?”
小伙子愣了一下才说:“我是赣南人士,进京投靠亲戚做防腐粉生意的,我叫卢永嘉。你问这个干吗?”
杨礼满脸堆笑,说出了心里的烦恼。
杨礼作为当红大太监,这几年押运冰鲜的事儿都被他垄断了,为了保鲜防腐费劲了神,可效果都不太好,现在居然天上掉下这样神奇的药粉,怎么能不如获至宝呢?
卢永嘉赶紧跪倒磕头,对于杨礼的要求一叠连声的应允,不过他说,防腐粉的配方是祖传的,不能告知。杨礼满面堆笑告诉他,再有一个月就要下江南押运冰鲜,要赶紧制造出大量的防腐粉,需要什么原材料,尽管说便是,不过这防腐粉以后就独家专供宫里用,不许外卖。
有了卢永嘉的秘方在这儿保底,杨礼能不成竹在胸吗!
三
到了五月初,杨礼带上卢永嘉,坐上冰鲜大船浩浩荡荡离了京城,一路上赏玩风景敲诈勒索自然不在话下,等到大批欢蹦乱跳的鲥鱼堆到了码头装船,卢永嘉吩咐下人,一层鲥鱼上撒一层厚厚的防腐粉,就这样,满满两大船鲥鱼装好了,启程回京。
一路上,杨礼不时打开舱门看那鲥鱼,每一次都心花怒放,往常过了几天就开始散发臭气的鲥鱼,不仅颜色鲜亮,味道更是清新宜人。沿途百姓都大为奇怪,这冰鲜大船一年一趟从运河行过,熏天臭气招引得兀鹰绕着大船盘旋飞翔,远远看去就是一道流动的“臭”风景,所以冰鲜船一直被叫做臭船,今年是怎么了?
卢永嘉可成了第一大功臣,杨礼每天跟他喝酒谈笑,喜不自胜。
这一日冰鲜船进了通惠河,到了码头卸下鲥鱼,直接送进了紫禁城的御厨房。御厨们看见完好无损的鱼都大吃一惊,满宫的人都在佩服杨礼能干。
御厨们配上鲜笋、高汤、火腿,把这些鲥鱼制作出一盘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敬献过太庙祭祀以后,照例要赏给大臣和皇上以及后宫妃嫔一起食用,以示跟祖先同飨,每年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也就是拿筷子比划几下,今年因为太鲜美诱人了,每个人都实实在在吃了几口。
杨礼眼前飞舞着黄金白银,也跟着吃了几口鲥鱼,只觉得余香满口,可没成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肚子忽然大疼起来,一时间可了不得了,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是喊肚子疼的人们,宫女小太监喊着御医跑来跑去,一时间大明宫里乱成了一锅粥。
好在这肚子疼得猛烈,好得也快,喝上几口清水,放了几个屁,就恢复如常。
皇上擦着脸上的汗水,吩咐杨礼上殿,厉声责问他这鲥鱼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里头有毒?
杨礼也刚刚停住肚痛,吓得叩头出血,分辨说自己也吃了鲥鱼,肚子也大疼了半日!
皇上的口气平和了一些,没想到徐杰站了出来,说有几句话请问杨公公。皇上准了,徐杰问道:“杨公公,你这次运来的鲥鱼过于新鲜,如同刚刚捕捞上来的一样,满朝上下无不讶异,我们都知道您不会毒害万岁,我猜是鲥鱼的保鲜有名堂,不知杨公公可否见告?”
杨礼再也不敢卖关子,把防腐粉的事儿招认出来。
卢永嘉被带上大殿,他一介草民,早就吓得簌簌发抖,不用套问就如实交代了防腐粉的由来。这卢永嘉住在赣南,亲眼目睹一些湖南人在赣南谋生,死亡之后由赶尸人把他们送回家乡,卢永嘉特别好奇,为什么千里奔行一个多月,尸体却不腐败?他有意结交这些赶尸人,才得知,湘赣之地有一种植物叫腐尸草,这种草有轻微毒性,防腐却有奇效,只要把腐尸草塞进尸体的关窍,或者干脆编织一件腐尸草衣给尸体披上,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腐烂了。
卢永嘉从这里看到了商机,经过自己琢磨调制,又加上几味其他配料,这才制成了防腐粉,本打算进京开一家小店售卖,不想被杨礼发现,重金包买全部防腐粉。
大家恍然大悟,徐杰又问道:“这防腐粉处理过的食物吃了会中毒吧?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卢永嘉哭道:“防腐粉用多了的确有毒,可我一再跟杨公公说明了,用三成防腐粉,再加全部冰块保鲜,既能保证鲥鱼不坏,更不会致人中毒。可杨公公……”卢永嘉斜眼看着瘫软在一旁的杨礼不敢说下去,皇上气得脸色发青,命令卢永嘉不用害怕,只管实话实说。
原来那杨礼过于贪心,把国库发放的四十万两买冰银子全部收入私囊,大批鲥鱼全靠防腐粉保鲜,居然一块冰没用!
徐杰一声叹息,拿出一张血书状子呈给皇上,正是运河沿岸所有制冰户的集体状子,状子上说,他们都是老制冰户,严冬之时储存下大量冰块放入冰窖,外面用大量棉花保温,按年领取制冰银子,没想到今年一分银子没得,欠下短工的工钱都发不下去,他们家家都破产了!因为去年用冰量就很少,还不足正常年份的三成!
皇上看着状子气得嘴都歪了,堂下几个湖南籍官员一起跪倒,为那冤死的金陵守备喊冤。去年所谓的鲥鱼不新鲜,根本就是杨礼的恶意诬陷,腐烂的缘由就是用冰太少!杨礼无中生有,硬生生给所有湖南人挖了一个大陷阱!
证据确凿,容不得杨礼抵赖,皇上当即下令,杨礼身为首府太监,贪婪成性,恶意毒害先皇,戕害皇族朝臣,立即处死!卢永嘉虽然已经事先禀明,可明知冰鲜有毒却规劝不力,同罪处死!而那条针对湖南举子的不公正禁令,也宣告废除。去年的科考,增加落地秀才三十名,那落水淹死的疯秀才,着当地官员抚恤他的家人妻小。
四
几天后,曹德福在菜市场看着杨礼和卢永嘉受刑已毕,来到了辛庄,他看着自己河汊子里的野草,再看看一旁杨礼的庄子已经换了主人,不由得摇头叹息,他命令手下小太监,把疯长的野草全部割掉烧毁。太监们一声答应准备去割草,身后传来一声大喊:“不要割!”
曹德福听这声音耳熟,回头一看,飞步跑来制止的正是徐杰,一旁还跟着一个戴帽子的年轻人,曹德福惊呆了,那不是卢永嘉吗?那刚刚被斩首的又是谁?
徐杰和卢永嘉看着曹德福大笑,告诉曹德福,其实被斩首的是一个死囚牢里的替死鬼,模样跟卢永嘉有几分相似而已。曹德福惊喜地抓住卢永嘉的手:“这可太好了,虽然你为父亲报了大仇,可自己也搭上一条命,咱家在这儿正不落忍呢!”
这卢永嘉正是那疯举人的儿子,父亲惨死,他告状无门,巧遇回乡祭祖的曹德福,才得知真相,两个人一齐设计,要搬倒杨礼,为湖南举子鸣冤。回京之后,他们又找到同为湖南籍贯的大臣徐杰,制定了一套引诱杨礼上钩的“臭鱼苦情计”。而这些野草,正是配制防腐粉的腐尸草。
几个人畅快地大笑,徐杰忍不住摇头:“身为皇上,居然听信谗言,对一省的子民搞地域歧视,这本身就荒唐透顶,幸亏皇上醒悟到了荒谬,及时改正,要不还不知酿成多少惨祸呢!地域歧视害死人啊!”
杨礼点头称是,此刻他最大的疑问是,卢永嘉是怎么逃脱的?刑场换人,那可不是一般的难度!
卢永嘉得意地说:“还不是凭了咱的真本事?我那防腐粉的配方救了我!这真是应了那句话,要想立足于世,你总得会一样手艺。为了皇家的体面,我必须得死,可还是为了皇家体面,我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曹德福一下明白了,原来皇上也对防腐剂的配方感兴趣。这百来年,每年祭祀时的冰鲜让历代帝王伤透了脑筋,一盘盘臭鱼丢尽了皇家的体面尊严,可又没有法子解决。现在有了卢永嘉的防腐剂,虽然有毒害,可只有运用得法,可是对大明有大用啊!
徐杰一声叹息:“真希望皇上不止意识到冰鲜祭祀离不开防腐,大明朝的朝政更需要防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