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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八年的秋天,一大早,城内最大的当铺“和兴当”就来了生意,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来到柜上,从怀里掏出个木头盒子小心翼翼递了过来,开口要当一万两,一个月以后赎回。
掌柜鲍楚民在查账,先闻到盒子上一股奇异的香味,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一下就认出来了,这盒子是紫檀木中的极品——檀香紫檀雕刻成的,光这个盒子已经是价值不菲了。再听到小伙子的大言不惭,鲍楚民撂下手里的账本,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却愣住了。
盒子里躺着一对两三寸长的指甲!
那指甲光润剔透,形状很漂亮,正中间还镶嵌着两粒小钻石。
鲍楚民哈哈大笑起来:“要说这个盒子,也值三五百银子,可就这一对指甲,你要一万两银子?看好了小伙子,这里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别当我们没见过东西!”
小伙子的脸腾的红了,争辩道:“要不是天子脚下,我这宝贝还不往出拿呢!就是当十万两,只要我缓过这几天,我也要连本带利赎回的!您可瞧好了,看这盒子的木质,这指甲上还镶着钻呢!”
二柜抢着说:“你就是黄金打造的指甲,再镶着老佛爷的猫儿眼祖母绿,也不值一万两!小伙子,拿着你的宝贝指甲去别家试试吧!”
小伙子气呼呼去捧盒子,耳边传来一个女声:“慢着!”一个中年贵妇人从后堂走了过来,正是鲍楚民的大夫人富察氏。她进来以后不看盒子,先盯了小伙子好半天,然后接过了盒子,只看了一眼就吩咐二柜:“一万两不多!给她银子!”
鲍楚民和二柜惊呆了。
这富察氏出身显赫,在家里一向强势,因为她的亲哥哥傅涛曾是亲贵大臣,只不过慈禧老佛爷西行的时候服侍不当,被罚去看大门了。可余威犹在,家里外头一向是这位大夫人说了算的,所以尽管鲍楚民脸都气变色了,还是不敢不依夫人,当价一万,利息是一千两纹银,一个月后赎回,看那落款的名字,小伙子名叫秦英。
掌柜和二柜恶狠狠盯着秦英,看样子恨不得活吞了他。这秦英却依然倨傲,一再嘱咐柜上,千万不能磕了碰了他的宝贝,否则他可不依。
看着那秦英上了门口一辆马车,鲍楚民满心疑问,这到底是什么指甲,要值一万两?夫人又是抽了哪股邪疯,甘心上这当?可对于他的问题,夫人一概不理,只是吩咐他们收好指甲,等着人家来赎,就进入后堂了。鲍楚民对着二柜沮丧地摇头,知道这银子是主动塞进狼嘴里了,谁捡了这么大的便宜不赶紧跑啊,还回来赎?
2
可事情还就是出人意料,半个月以后,那秦英再次来到和兴当,进来就拿出一张银票,二柜一看,正是一万一千两。二柜心里惊叹,狼嘴里还真能吐出肉!
二柜乐颠颠收下银子,去拿指甲的时候却愣住了,指甲盒子不见了!
二柜急了,带着伙计把柜子翻了个遍,可那个紫檀木盒子踪影皆无!鲍楚民和鲍夫人也气急败坏赶过来,跟着乱翻。小伙子看他们迟迟交不出宝贝,急怒交加,拽着鲍楚民吵嚷起来,正在闹的时候,顺天府尹郑鸿杰退朝路过此地,小伙子拽着鲍楚民跪下喊冤叫屈,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强盗,昧了他的宝贝。
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郑鸿杰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把原告被告都带到衙门再问。
还没等升堂问案,说情的一拨一拨赶了过来,原来这鲍楚民祖上立过战功,还顶着一个世袭罔替的爵爷头衔,大夫人的娘家更是厉害,虽然哥哥获罪,不过骆驼倒了架子也还在,鲍楚民进来才一天,就有傅家的相识故旧来求情,鲍家的厚礼也送进了郑府。
郑鸿杰心里有了打算,找那秦英来到公堂,好言好语劝说着:“秦英,钻石既然能镶嵌到指甲上,想来也没什么重量。现在我着鲍楚民回府寻找,能找到宝贝最好,原物奉还,鲍楚民不得追加典当利息,如果找不到宝贝,他按照大清律原价赔偿,你看可好?”
堂上人都觉得老爷放下架子跟一个小百姓这样说话真是头一遭了,谁想到秦英居然一点不给面子,说什么十万两银子没什么了不起,自己的宝贝才是价值连城!
郑鸿杰有点恼了,冷笑一声说道:“你个小小女子口出大言,看你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这所谓的宝贝怕不是什么好道来的吧?”
秦英吃了一惊,却并不惧怕,朗声说道:“大人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女子,还是军机处陈阁老的夫人!我穿男装行事不过是为了方便。大清律哪条法规定下了,女子穿了男装走的就不是正道了?”
郑鸿杰吃了一惊,那陈阁老原是封疆大吏,前不久被太后老佛爷宣召进京,一进京就很是倚重,不但进了军机处,还赏赐了宅邸奴仆金银。早听说他有一位年轻的夫人,是在京城离乱中所得,想不到就是眼前这秦英!他的口气立刻软了下来,说话客气多了:“原来是陈夫人,失敬。既然是夫人驾到,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听说陈阁老官清如水,两袖清风,不知这宝贝指甲从何而来?典当这事陈大人知道吗?”
秦英沉吟一下,说出了一件事,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就在半个月前,陈阁老携带家小风尘仆仆回到京城,可到了崇文门外却遇到了麻烦。因为外官入京有一条潜规则,必须缴纳进门费,守城的太监和小吏按人论价,陈阁老官居要职,所以价格自然高些,足足值银十万两!
陈阁老发了脾气,摆出一副要钱没有要老命一条的架势,干脆带着家人在城门边靠了起来,这一僵持就是五天。最后还是一个小吏私下找到秦英,主动降到了一万两银子,说这已经是底限了。
秦英没办法,就私下拿着自己的宝贝女扮男装来到“和兴当”,有了这一万两白银,才全家进了城。至于指甲的来历,她说就是自己祖母的遗物,一向看作是传家之宝,当时急需用钱才拿出来当的。
郑鸿杰暗自不快,我位高权重也没这么贪心,几个守门的小把戏倒敢狮子大张口,底限还一万两!他多年为官,看得出秦英这事是瞒着陈阁老的,想必另有内情,于是作好作歹地说:“宝贝已经丢了,如果陈夫人不听下官的调停,说不得只好惊动陈大人,让太后老佛爷处置此事了。”
看搬出了夫君和老佛爷,秦英的语气果然软了下来,终于答应和解,由鲍楚民再补偿一万两白银了事,不再追究。
三
一个多月以后的十月十三,正是满洲族的族庆日颁金节,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在庆祝这一盛大节日,太后老佛爷下旨让有爵位的妇女进宫赐宴,大家一起过节。一些她倚重的汉族官僚的家属也在特邀之列,秦英也趁机进了宫,不过座位离太后不近。
宫殿内环佩叮咚,绫罗满室,太后高高在上,大太监李莲英捧着送礼的册子,让太后一页页翻看着,翻着翻着,太后忽然说了声“且慢!”
李莲英急忙停下来,太后拿过册子仔细看着,对一旁的宫女耳语了几句,那个宫女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紫巍巍的细长盒子,秦英的脸色不由得一变。
盒子打开来,太后扫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刷白,腾地站了起来,那宫女吃了一惊,盒子失手掉在地上,近前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盒子里掉出来一对两三寸长的指甲!众人面面相觑,都认出来了,这正是太后从前的东西!
看太后脸色大变,李莲英察言观色,立刻尖着嗓子喊起来:“这份礼物是谁送的?”
一个中年胖妇人应声站了起来,秦英觉得眼熟,仔细一看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和兴当”老板鲍楚民的夫人富察氏吗?原来指甲是被她藏起来了!
富察氏满脸谦卑,小碎步近前施礼请安,太后不动声色地问:“是你呀,你不是傅涛的妹子吗。你这礼物是从哪儿弄来的?”
富察氏诚惶诚恐地回答:“回老佛爷,奴婢家是开当铺的,那天我看柜上收了这个来家,就藏了下来,后来赔偿了那原主两万银子呢!”
太后的老脸看不出喜怒,问她是怎么认出这是自己的指甲的?
富察氏说:“从前每次您赐宴,奴婢等都认得您的指甲。后来哥哥跟我说过此物掉落的经过……奴婢既然知道这是太后老佛爷之物,不能让它流落民间啊!”
慈禧太后的脸上堆起了笑:“很好。你如此孝顺,理应重赏啊!”
富察氏赶紧下跪磕头:“老佛爷圣明!奴婢的哥哥在您西行……西行的时候伺候老佛爷不满意,被贬去守大门了!请老佛爷看在奴婢一片孝心,宽恕了我哥哥吧。”
富察氏说完连连叩头。老佛爷又问这事儿傅涛知道吗,富察氏赶紧摇头说都是自己的意思。太后吩咐李莲英把她案头的奏折拿过来。李莲英听命而去,很快就捧着一堆奏折回来了。太后说:“打开,念!”
李莲英打开奏折,清了清嗓子,一份份宣读起来。
秦英在下面一直不安,现在更是越听越心惊,有一份正是陈阁老前晚彻夜未眠写就的奏折,陈说的就是自己被拦在崇文门外五天不能进城的事。
富察氏没听几句就明白了,不由得簌簌发抖。
李莲英读完了,太后冷笑一声说:“你倒是惦记你娘家哥哥,也是啊,你在婆家要靠她仗腰子啊!可惜,你这哥哥他有富不敢露,连妹子都瞒着!别看人家是守大门去了,这差使比我这皇宫大内还肥呢!我几次派人去查他,可他家里头那叫一个寒贱哪!本来我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着吧,可今儿我一看啊,我不办他对不起你这份心!”
太后眼睛里忽然凶光大盛,一扬手指甲盒子被摔在了地上,随即她用力踩踏那指甲,几脚就踩碎了,然后起身就回了后宫。富察氏瘫软在地,连哭都找不着调了。
秦英偷偷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赶紧借故离席回府。
4
几天以后,陈阁老下了朝,兴冲冲告诉秦英,那些守城门的太监小吏已经悉数被查办。秦英这才把当日宫中发生的事儿说了出来。陈阁老惊讶地问:“那指甲既然是老佛爷的,为什么她看了一眼就恼羞成怒?”
秦英这才说出了实情。那是一年多以前,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城,太后穿上农妇的衣服带着儿子媳妇和亲信逃跑,出宫第一夜歇宿在农家,刚要吃饭,那傅涛大喊大叫闯进来说有悍匪犯驾!眼看着外头灯笼火把吵吵嚷嚷,太后大惊失色,起身就跑,不想一只长长的指甲正磕在门框上,连根折断,太后顾不得剧痛连心,一群人跟丧家犬一样跑了很远,直到逃离险地,贴身小宫女才帮着太后把另一只指甲也剪断了,收藏起来。
陈阁老越听越是心惊:“那个小宫女,就是你?”
秦英点点头,她就是太后的贴身宫女,太后对指甲喜爱成痴,秦英就是专门护甲的。后来主仆失散,秦英巧遇了陈阁老,成就了一段姻缘。
陈阁老心疼地问:“那你为什么还瞒着我呢?”
秦英黯然泪下:“夫君,我从小进宫,太后对我犹如孙女一样疼爱。她自比是观音,说我是她坐前的童女转世。本来发誓终身不嫁孝顺太后的,没想到一场离乱,我违背了誓言,所以不愿对您明言。本想留着指甲想作一辈子的念想,这次为了换银子进城,才不得不拿出去典当。”
陈阁老恍然大悟,告诉秦英,进京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太后遇险的地方正是傅涛管辖,因此对他十分憎恶,回京以后不但撤了他的职,还罚他去看大门。而太后刚愎自用,被外国兵迫着像丧家犬一样出逃,又被悍匪追杀失去了心爱的长指甲,现在再看到旧物,想起傅涛的失职,怎么会不恼羞成怒呢?
秦英恍然大悟:“是了!看来这富察氏也是弄巧成拙,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日的事儿,今天在座的好几位王妃格格都在场,难怪太后脸上挂不住呢……”
秦英打了个冷战,陈阁老拍拍她的肩说:“天威难测,高处不胜寒!以后不要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