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调包案
康熙十六年的秋天,京城发生了这么一起案子。有一个守御所千总叫文涛,他成亲才过一个月,就把岳父瑞六给告了,说他玩了掉包计,嫁过来的压根就不是自己的原配!
文涛的状子说得清清楚楚,那瑞小姐的右眼眉正中间,长了一颗朱砂痣,算命的说这颗痣叫“眉里珠”,这小姐天生就是享大福的夫人命。所以从她很小的时候上瑞家求亲的就络绎不绝,最后才许给了门当户对的文涛。
可惜没多久瑞家就败落了。原来康熙剪除了鳌拜,那瑞六正是鳌拜手下的将领,受连累被下了大牢。文涛的娘就想要悔婚,可文涛死活不肯答应,到底还是跟结发妻子成了亲。瑞小姐从小跟着仆妇金花一起长大,陪嫁过府的却是一个丫头宝珠。小两口新婚燕尔,相处得和和美美。
可就在昨晚,文涛偶然发现了一件奇事,瑞小姐拿着一支朱笔在对着镜子画眉毛里那颗痣!文涛大吃一惊,夜里夫妻上了床,他有意亲吻那颗“眉里珠”,果然,烛光下,那痣的颜色眼看着变淡,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文涛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去过瑞府,见过瑞小姐一面,虽然还都是孩子,可未婚小夫妻俩已经情投意合,彼此有心了。六年多过去,这嫁过来的新娘子模样虽没大改,从前的满腹才情却不见了。每当他回忆起俩人那次见面的细节,也总是支支吾吾。于是文涛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岳家玩了掉包计,嫁过来的根本不是原配!
接案子的是大理寺卿吴令休。他立刻传了瑞六询问,可瑞六一口咬定,自己本来就是有罪的人,怎么敢违法胡来呢!痣是胎里带的,长大以后消失了也不奇怪,为了怕婆婆不喜欢,女儿才用笔画了“眉里珠”。
公堂上翁婿二人不欢而散。
文涛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打算穿过花园进书房读书,他随手拨开茂密的枝叶,只觉得手背刺痛了一下,一只朱红色的小虫子叮在手背上,他顺手甩掉虫子,身后却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老爷等等!”文涛一回头,却是丫头宝珠。宝珠袅袅婷婷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幅手帕给文涛裹住了手,细看之下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她扯下手帕,随身掏出一把小剪刀,对着那个叮咬的伤口扎了下去!
这宝珠虽是个汉女丫鬟,却是瑞小姐从小的伴读,两人的感情很亲密。宝珠能诗能画,善解人意,对文家老老少少都伺候得很周到。可惜模样不太好看,不过她裹了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相比之下瑞小姐是旗人妇女天生的一双大脚板,就缺了那股袅娜韵味了。
文涛手背刺痛,不由得又惊又怒,一边责问她干什么,一边用力一推,可这宝珠已经扔了剪刀,抱住他的手吮吸起那个流血的伤口来!
文涛的手背又痒又疼,被吮吸得却很舒服。好半天,宝珠才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一边擦去嘴角的血迹,一边放心地说:“放了血就不会有事了,好险!”
文涛苦笑着说:“不就是一个小虫子嘛,你干嘛这么紧张?”
宝珠摇摇头,眼眶忽然红了:“老爷有所不知,我和亲娘小时都被这红虫子咬过,我侥幸活命,可我娘却中毒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小虫的毒液入体,事后宝珠大病了一场,好了以后文涛有意收她做妾,瑞小姐倒是没反对,反而是老夫人不肯答应,说自古贤妻美妾,宝珠性格没的说,就是模样不行,没资格做妾侍。
二、朱蝨案
文涛和瑞家的来往本来不多,经过上次对簿公堂的事儿以后更不走动了,可这一天瑞家却来人禀告,说瑞小姐的继母死了,而且死状奇特,已经跟大理寺卿吴令休报了案。
吴令休来到瑞家的时候,那老夫人还躺在床上,露在外面的皮肤紫黑溃烂,看着说不出的可怕。屋子里到处是郁郁葱葱的花草,满屋花香扑鼻,衬托着床上那张丑陋的脸,更加诡异。
文涛夫妻带着宝珠也来奔丧,主仆俩跪在老夫人的床前痛哭失声,仆妇金花在一旁劝说她们节哀吴令休询问夫人发病的经过,瑞六悲伤地说:“两天前让虫子咬了,说是身上痛痒,找了郎中过来开药,谁想到人就不行了!”
吴令休皱紧了眉头:“这样的死亡案例我也看过,起因是一种叫朱蝨的小虫子。这种虫子闻香就扑,你这屋里到处是香花,自然容易招虫子。被朱蝨咬伤死亡的人极少,你夫人死状这样恐怖,倒是有点不同寻常。”
瑞六忽然跪下来磕头:“大人,我第一个夫人也是这样死的,我和女儿也被这虫咬过。为什么我家人爱招这种毒虫?还请大人明断啊!”
吴令休也在奇怪,朱蝨是寄生在动物尸身上的毒虫,城里很少看到这虫的踪迹,为什么瑞家人接连遇到呢?难道这里另有别情?
这时,宝珠指着老夫人的脸一声尖叫,从老夫人的耳朵里爬出一只朱蝨!吴令休心里一凛,戴上手套轻轻捉住它,仔细一看暗自心惊,这只朱蝨看上去肥硕健壮,比平常的虫子大了三四倍,难怪毒性这么猛烈!
吴令休想起传说中朱蝨的习性,他要了一根细针,刺瞎了那只朱蝨的双眼,然后把它放在了地上。那朱蝨蒙头蒙脑地转了一会圈子,从西北的墙角落里钻了进去不见了。
吴令休跑步来到隔壁房屋,一进屋就闻到扑鼻的浓香,还夹杂着微微的酒气。他紧盯着角落,很快,那只朱蝨从墙角冒出了头,钻进了床角一个种满紫桂花的大木桶。
吴令休命人把木桶里正在盛开的紫桂花拔下来,立刻一股腥臭扑鼻而来,花下埋着一只大个的死海龟!海龟腐烂的尸身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朱蝨,见了光就四处爬起来,众人惊叫着纷纷闪躲,吴令休笑道:“不用怕,这种虫子如果不做法,是不会胡乱咬人的。”
这间屋子正是瑞家仆妇金花的住所。
这时宝珠开口说:“金花喜欢养花,我记得这棵紫桂有十几年了。”
那金花像是给这阵势吓坏了,哆嗦着回答:“紫桂是夫人让养的。海龟死了,我把它埋在花盆里沤烂了做花肥,我哪知道它会生虫子啊!”这话听上去也有理,吴令休却一声冷笑,捻起一只朱蝨大声说道:“这朱蝨是腐烂的海物所生,养大以后本身虽有毒性,却也不能致命,尤其不会反噬主人。不过如果用酒泡过,就会变得好勇斗狠,毒性也猛烈了数倍,遇上适合体质的人,就会致人惨死了!你们没闻到这只朱蝨上有酒气吗?因为浇花时水里掺了酒!”
一旁的瑞六惊呆了,问道:“那为什么朱蝨只咬我夫人?”
吴令休又是一声冷笑:“你们注意没有,你夫人的被子上,衣服上,甚至沐浴的大桶里,都熏了紫桂的浓香,这就是朱蝨都直接咬她的原因了!”
瑞六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忽然扑上去抓着金花的肩膀摇晃着:“你这个贱人!我先前的夫人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金花忽然尖笑起来:“是!鳌拜是害死我全家的大仇人!你跟着他也没少干坏事,你们还逼着我当奴才,平日打骂我是家常便饭,我要报仇!哈哈,可惜你和你闺女体质不合,咬不死!”
说到这金花忽然转身一指瑞六,对吴令休喊着:“大人,民女有大案报官,别看他家瞒天过海,可我早就发现疑点了!就是他,他犯了欺君之罪,他家闺女……”
没等金花说完,瑞六已经扑上去,两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咙,金花拼命挣扎,忽然甩动双手,她袖子里爬出好多朱蝨,都爬到了瑞六的身上。一直哭泣的宝珠一声惊叫,扑上去用帕子扑打那些朱蝨。情况突变,吴令休的衙差急忙阻止,可已经晚了,瑞六武将出身,手劲何等大,金花的脚蹬了几下,就伸着舌头死去了。
三、案中案
吴令休皱着眉头,死无对证,金花说的大案是什么?他看看一旁站立不动的瑞小姐,再看看眼睛哭得红肿却仍忙着扑打朱蝨的宝珠,突然喝问道:“瑞小姐,她又不是你亲娘,你怎么哭得如此伤心?”宝珠张口就答:“是她把我养大的啊!”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吴令休是用满语问的,宝珠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察觉不对,那瑞六已经老脸煞白,跪了下去。
一旁的文涛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妻子不见吭声,倒是宝珠在回答?
吴令休呵呵一笑,说道:“文千总,听老夫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有一个姓瑞的满族贵胄之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许配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当时满人刚刚坐稳龙庭,对汉人的一切都着迷效仿,贵族男人尤其迷恋女人的小脚。瑞家继母疼爱女儿,在仆妇的唆使蛊惑下逼着女儿缠足。
此时一家之主因为犯了事关在大牢,等到他出狱,女儿的小脚已经裹成,女婿家也来要求成亲了。一家之主大惊失色,因为满清开国几位帝王对裹足害人之风深恶痛绝,一再严令制止本族妇女缠足,当今皇上更是几次下诏,满人纵容妻女缠足的,父兄要处以极刑!
文涛心念电转,不由得惊呆了,颤抖着问:“大人的意思是,嫁给我的果然不是我的发妻?宝珠……宝珠才是?我岳父为了怕裹足的事暴露,才使人代嫁?”
吴令休笑道:“我也只是估测,你母亲一直打算悔婚另娶,这也是你岳父担忧惧怕的由来吧。你没注意吗?宝珠眉毛里有一小块疤痕,想来是为了瞒天过海,除掉那颗‘眉里珠’落下的了!眼看老父有了危难,做女儿的情急之下,才会暴露父女天性啊!”
宝珠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出了实情。
原来继母经不住金花蛊惑,趁着瑞六不在家,给女儿缠了足,虽然年龄稍微大了点儿,可经受了炼狱一般的折磨,她的一双天足终于变成了三寸金莲,不料父亲却打死也不敢把女儿嫁到文家!他本来身怀重罪,万一此事走漏了风声,哪还担得起啊。万般无奈想出了一个移花接木的计策,找一个跟女儿容貌相似的远房侄女代替出嫁。至于亲生女儿,本来是打算让她悄悄的远嫁外乡,不料宝珠居然以死抗争,没办法才以丫头的身份陪嫁过来。
文涛心痛地看着宝珠:“可你……你又为什么改变了模样?”
宝珠泪如雨下:“少年时匆匆一见,我已经认定你是我今生的依靠。为了不牵连父亲,我……我天天用胶水和粘粉把自己化成丑陋的样子,虽然你从不肯多看我一眼,可只要天天能看见你服侍你,我就是隐姓埋名做一辈子下人,也心甘情愿……”
文涛再也忍不住,拥着宝珠痛哭起来。
吴令休十分感慨,把案子如实奏明了皇帝,宝珠的重情守义让皇帝既感动又佩服,连连称赞这位本族奇女子。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金花和那位继母,两人都已经死了,而瑞六并不知情,情急之下杀死仆妇也不算重罪,于是申斥了瑞六一番,又赐给宝珠很多厚礼,着她恢复身份,跟冒牌的小姐都做了正室夫人。
谕旨传来,一家人喜极而泣,文老夫人看宝珠给自家争足了面子,也高兴起来,张罗着要大摆筵席办婚事,宝珠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拿出剪刀去剪裹脚布,说这些年为了裹足吃足了苦头,以后要放开脚走路。文涛急忙制止,宝珠惊讶地问:“将军,你也偏爱小脚女人吗?”文涛摇摇头说:“既然已经裹成了,再放开又不习惯了。其实天足还是小脚,丑陋还是美貌,和你对我这份真情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