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消息再传到简晴舟耳朵里,已经是七日后。
简明游和季衍自然是紧盯着这事的,但都不约而同地决定不向简晴舟提起。
而简晴舟常常去医馆探望江玉儿,一晃就过去大半天,和他们也见不上几面。
她这天来时,江玉儿不像往常一样呆在屋中。简晴舟从屋里寻出来,正看见江玉儿摸索着画柱走在游廊上,面前一级台阶,眼看着就要绊倒。
“玉儿!”
听见简晴舟惊呼,江玉儿却是稳稳地下了台阶,朝她的声音转过身:“三小姐?”
简晴舟赶紧上前去,看见她好端端站着,还有点吃惊:“你知道这里有台阶?”
“知道的。”江玉儿有些不好意思:“前日摔了一回,昨日又摔了一回,今日就记住了。”
简晴舟才意识到,她手腕上的几处擦伤是新伤。
江玉儿看不见简晴舟的表情,但听她不说话,又连忙解释道:“大夫和我说了该多休息的,是我自己总想出来走走,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简晴舟整了整声色,尽量开朗地回答道:“也好,那我们今天就在外面坐坐。”
她想伸手搀扶江玉儿,中途却又把手收了回来。江玉儿听完她的话很高兴:“游廊那头有石凳,坐着能听到流水声。”
简晴舟在她身侧半步点点头,想起江玉儿看不到,又用力说了声好。
季衍则去了一趟海州刺史府,兼着报案人和现场证人的身份。
按理说简晴舟也有份,但在简家和王府的双重授意下,案件卷宗中关于简晴舟的部分都被一笔带过,带不过的也都说到季衍身上去了。
简晴舟是将军府的小小姐,又是江陵王府未来的王妃,和这种事情扯上的关系越少越好。王平贺刚正不阿不代表脑子不转弯,只要该救的救了、该罚的罚了,其余并不很重要。
再加上办完公事后他邀请季衍私下一叙,这位王爷全然不摆架子、陈述起事实来条清理顺,兼带和王刺史聊了小半日本朝律例得失,让王平贺还颇有些惊讶。
“下官昔日在中都时,就本朝律例曾得刑部侍郎单大人指点一二。”王平贺恭敬道:“今日与殿下交谈,真让下官想起单大人”
季衍明白,这话中有他真心,也有试探。
单禾在刑部多年,对本朝律例无有不知。他性情刚正不阿,最恶徇私枉法之徒,在官场上树敌不少。幸而单禾尚有家族庇护,虽然在一个侍郎位置上做了多年未曾升迁,但也没人真正动得了他。
都是难得的清明官员,王平贺与单禾交好也在季衍意料之中。
季衍谦虚道:“王大人谬赞,本王在宫中时曾为太子伴读,单大人偶与太子讲习刑狱诉讼之事,本王不过偷学一二,浅薄得很。”
王平贺在中都时官职低微,未曾入东宫面见太子,但在和单禾的来往中却听他说得不少。
太子殿下不喜读书课业,最爱音律管弦。东宫中豢养乐伶甚众,太子案头的歌谱堆得比书卷奏折还高。
据说,东宫还曾传出歌词,唱的是“许在红墙下,来生不衣金”*。
此歌传入陛下耳中,龙颜震怒,几欲废储。皇后哭之,百官说之,陛下才只下了一道禁足三月的旨意便放过了这事。
也是在那个时候,三皇子季衍突然被封亲王,离开了中都皇宫。
季衍十二岁为太子伴读,行冠礼、下江陵时也不过十四岁。王平贺已经算是天赋通透,高中探花时也已经二十有二。他看见季衍这般见识谈吐,料想常人如果只有那两年的“偷学一二”,恐怕连“浅薄得很”都做不到。
经此一事,这位年轻的江陵王爷,在他眼里变得深不见底起来。
*
从刺史府告辞,季衍上了马车。
“王爷,回府吗?”
说话的是阿年,一个十六岁的小仆从。阿年是被抛弃在码头的孩子,那年大年三十,前去给船队女眷们散发利是的简家夫人把他连着破篮子小被子捡了回来,就起名叫做阿年。
阿年年纪不大,人却长得机灵。跟船队做了半年事情,刚刚回转海州来,简明游也有意多用他做事。
这次季衍孤身在海州,简明游便让阿年去跟着,帮他打点前后事宜。
季衍也颇喜欢这个机灵孩子,和他讲话也随意:“不急,就驾车在街上随便走走。”
这马车是简家的,但挂的牌却是江陵王府的。
这是季衍和简明游商讨后的决定。梁家事发,季衍还活着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倒不如把名头放亮了,让人都知道江陵王爷现在在海州地界、在简家的地盘里,这样梁绎或是其他什么人想要动作,也得多考量三分。
阿年眼珠子一转,又说了一句:“王爷,咱家的医馆就在前边一条街。”
简晴舟最近都在医馆,季衍也是知晓的。近来几日他和简晴舟没怎么正经见过面,要说上一次还是她来送蛋饼之后……
“就往医馆去看看吧。”
医馆的主管不认得季衍,但和押过草药货物的阿年熟悉。
“阿年老弟,稀客稀客!”他迎上前:“东家又有新主顾了?欢迎欢迎!”
季衍也不解释:“看来你家草药生意做得很好。”
这位主管是最拿医馆引以为豪的,这下也没注意阿年使劲儿给他使眼色,笑呵呵地:“客人莫不是外地来的?在这海州地界内,简家医馆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
外地游客季衍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阿年在一边捏一把冷汗。
王爷和善不假,但他是知道主管话比米多的,别说王爷,有时候他自己听着也累。
更何况,别人不知道王爷来医馆做什么,但他阿年可清楚得很:王爷和自家三小姐是天子赐婚,百灵姐姐和简一哥哥都是告诉过他的。
王爷来找自己媳妇儿,这主管偏在这拦着!
终于等到主管说完一段喘了口气,阿年连忙问:“主管,三小姐今日可来了?”
“倒是来了。”
“现在何处?”
主管有点莫名其妙:“三小姐常常陪那位江姑娘,想来在后院游廊附近——”
“王爷,阿年领您去吧。”
季衍心里偷笑了一下。他本来是想听听主管的生意经再提简晴舟的,只是也没想到这位主管如此滔滔不绝……阿年这下倒是帮了他的忙。
“改日再请主管赐教。”季衍施施然走过去了,留下听到“王爷”两个字就震惊在原地的主管回不过神来。
“……主管人老话多,王爷莫要怪罪。”
“无妨,我看还挺有精气神的。”
阿年还要答什么,被季衍一个手势拦下了。
转过头,简晴舟和和江玉儿就在荷花池边的石凳上坐着。
简晴舟拿着一把算盘,牵着江玉儿的手正教她。
“起初我也时常打错数,慢慢练着就是。我嫂子更厉害,哥哥才教了她一年,她便不用看算盘也能打得不出错。”简晴舟叹了口气:“我就没有嫂子聪明。”
“可不是这样说,我看三小姐若是把出海玩儿的功夫都用来打算盘,想来也是早会了。”
两个人笑成一团。
也许是以为看不见,江玉儿的听力更敏锐些。她拉了拉简晴舟的衣袖:“三小姐,可是有人来了?”
简晴舟这才转过头,发现了那边站着的两人。
“季衍!”
江玉儿听见这名字,知道是王爷来了,就要跪下。季衍让她免礼,江玉儿却不肯。
“王爷是玉儿的救命恩人,这一跪,不能少。”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季衍欲言又止,才温声让阿年扶她起来。
“江姑娘好好休养,海州府刺史王大人是个好官,一定会还你公道。”
江玉儿谢过,季衍才看简晴舟。
近日来天气和暖,简晴舟衣衫也薄了些,是少见她穿的银丝水绿锦。这料子本来贵气得有点娇弱,但放在简晴舟身上却是天然灵动,其中嵌的银丝有如波光粼粼,正如她名中的一个“晴”字。
简晴舟看见季衍盯着她半天,老大不自在,甚至有点庆幸江玉儿看不见——看不见她脸红。
“玉儿,今日我先回去了。”接着她把算盘放在江玉儿怀里:“我和医馆的人说过了,这算盘就给你,就当打发时间。”
季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正好,马车就在外面,一块儿回去吧。”
这一路上,阿年眼观鼻鼻观心,却不知道马车里的两位主子也是这样。
两个人对面坐着,距离很近,目光一碰又立马别开,心思各异。
简晴舟终于鼓足勇气:“季衍,上次的蛋饼是你吃的吗?”
季衍:“……”
他抿了抿嘴:“不然还能有谁?”还能有谁吃得下去你那没油没盐的鸡蛋糊面团?
简晴舟听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以为是鹊儿偷吃了,或者回去路上半路掉了可就浪费了……”
季衍顿了顿,又问她:“你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吗?”
“啊?”简晴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送我回去的吗?”
季衍愣着,又听见简晴舟说:“我都知道呢,你找人抬那小轿还挺稳的,又软和舒服,我回到屋里就睡着了……”
“……噗嗤。”
简晴舟被打断:“你、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季衍忍着笑,嘴角却满是笑意:“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简晴舟哼了一声:“算你有良心,下次你想吃蛋饼尽管找我,在小厨房做简单得很。”
她表情自信得很,任谁看了都不忍心打击的。季衍笑吟吟地点头:“好。”
——不枉自己这个“小轿”顶着夜风抱了她一路,搁到床边上才离开呢。
*
到家正好是饭点,季衍照例又要自己回南侧院去。
简晴舟却叫住他:“你过来一起吃饭吧。”
看季衍一皱眉,简晴舟赶紧止住他话头:“你可别跟我讲这个礼那个礼的,我从来没拿你当外人。”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她马上又给自己找补:“我哥和嫂子也不拿你当外人的!”
季衍张了张口本想拒绝,看着简晴舟的脸,突然说道:“我可是王爷。”
“啊?”简晴舟觉得他莫名其妙:“我还是简晴舟呢。”
是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全天下最不拿他当王爷的简晴舟。
季衍自己低着头笑了笑。没等简晴舟再说话,他已经迈步往中厅去了。
“回头我把这话告诉你哥,你就又有书可抄了。”
“哈?季衍你就这么爱给我找不痛快?!”
“对啊,我就是爱。”
“……”
可等他们来到中厅,屋中众人却全然没有往日晚饭时的热闹气氛。
“哥?怎么了?”
简晴舟走上前去,看见站在简明游面前的人穿着软甲,腰间佩刀——那是她爹的侍卫。
她脱口问:“爹回来了?”
简明游看了看她和季衍,又看一眼那侍卫。
“回三小姐,将军五日前收到江陵府梁长史传书,独自折返江陵了。”
侍卫低着头,手紧紧握着刀柄:“如今,尚且没有消息。”
短短几句话,简晴舟却绕得糊涂。梁长史?不就是梁绎吗?不就是那个为非作歹的梁荃的背后靠山吗?
“为什么爹会和——”
“梁绎呢?”
说话的是季衍。简晴舟对他打断自己的话还有些不满,回过头想还嘴,却看见他没了笑意,眼睛盯着前方,像是捕捉猎物的鹰,又像是要洞穿人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一阵寒意。
“江陵飞鸽传书来报——”
简明游手里用力捏着字条。
“梁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