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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芙蓉之托

1

“听说了吗?城南柳文庄的芙蓉花成精了!”

“当然听说了。也真是奇怪,那些文人还都稀罕得很,一个个都疯了一样跑过去,也不知道在闹些什么。要我说怪吓人的,一把火烧掉就是……”

“你们懂什么!”路旁几个卖菜的妇人和买菜的小娘子正聊着城南柳文庄的怪事,一个路过的穿着土黄色裙子的大娘一脸得意地说,“我家大儿识字,他回来跟我说,那芙蓉花是咱们柳镇的柳大老爷生前养的,那花儿啊,怕是继承了柳大老爷的才华,那些文人便把自己作的诗词文章扔进去,说是不好看的都扔了,好看的就会被留下,还能被邀请进去赏花呢!”

“哎哟哟,这可怪瘆人的,真是那花儿干的?”这事儿说得玄乎,旁边的人顿时都发出惊叹的声音。

“当然了!”说话的大娘得了关注,顿时就眉飞色舞起来,滔滔不绝地就要继续说话,身后突然传来年轻男子温柔的声音:“柳文庄的芙蓉花成精了?”

这声音不算大,但自带春风拂面一般的效果,让人只觉得听得身上微微一麻。众人不自觉地都一起转过头,就看到一个一身白袍滚灰蓝边道袍的年轻男人站在一旁,他黑色的长发梳成发髻,一半用一支雕八卦图案的木簪挽住,一半自然流泻下来,到腰臀的位置,眼眉细长,凤眼红唇,虽然服饰古朴,样貌却有些锋锐,只是脸上带笑,右嘴边有个小梨涡,打破了过于冷厉的相貌,让气质显得柔和可亲起来。

这年轻男子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样貌又生得这样好,聊着八卦的妇人娘子们顿时都有些不好意思回答,倒是年纪最大的大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疑惑地说:“是啊,我大儿跟我说,那芙蓉花会看诗,文人老爷们得了邀请还觉得荣耀呢……不过这和小伙子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样年轻,怎么一副这样的打扮?”

“在下乃是司天监少监袁天罡,奉监主之命游历天下,镇压邪祟。至于身上这打扮……这是我们司天监的统一服装。”袁天罡笑眯眯地回答,十分有礼。

“司天监?”年纪小的姑娘们疑惑地问,显然并不知道朝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年纪大点的大娘倒是知道一些,她疑惑地看了袁天罡一眼,说:“司天监……那不是给陛下算天气的吗?”

袁天罡还没回答,旁边一脸羞红的绿衣姑娘倒是开口了:“是的呢,就在我们柳镇西边,这位道长你往西边走,路边围了许多文士们的庄园就是了。”

“多谢小娘子。”这自称袁天罡的年轻人行了个道家平日的抱拳礼,然后斯斯文文地转身,一路慢慢往西边去了。

旁边穿土黄色衣服的年轻媳妇就问先头说话的大娘:“大娘,什么是司天监啊?”

“司天监啊,我大儿跟我说过,就是给陛下算天气和给皇子娘娘们批命的,平常都待在后宫,哪里会出来哦。大娘可警告你们,别看这小伙子长得好看,你们就信了他的鬼话啊,我看八成是个骗子,来咱们柳镇啊,就为了骗你们这些小娘子们!”年轻人陌生的脸孔让大娘提高了警惕,忍不住对脸红指路的绿衣姑娘说道。

而大娘的话,搭配着袁天罡走路一步三摇、细细弱弱的背影,看上去更有了三分说服力。

“长得这样好,却做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惜。”绿衣姑娘有些怅然地轻叹。

“哎,长得好不代表心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什么脸长得好看,心如蛇蝎的……”大娘絮絮叨叨,生怕周围这些邻居和小辈吃了亏。

……

在她们说话间,袁天罡虽然走得十分缓慢,但转过街角,也渐渐去得远了。

柳文庄今日依然十分热闹,不少文士们早已经聚在一起,有些对着围墙大声念着自己的诗句,有些往墙里投自己的诗词,有些是孤身前来,有些是朋友结伴,虽然热闹,但是念诗的声音抑扬顿挫,却有一派别样的风雅。

“敢问兄台,这是在做啥呢?”

吟诗的文士被问题打断,有些讶异地扭头看向身边穿着道袍的年轻人,像是见到了深山出来的老古董般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脸了然地道:“这位道兄,怕是才来柳镇吧?在下是在吟诵诗句给柳娘子听,看在下的拙作,是否能打动柳娘子。”说着露出些羞赧和向往的样子来,“若能得到柳娘子青睐,指点一番,在下此生也无憾了。”

身穿道袍的年轻人恍然大悟:“难道就是那成了精的芙蓉花柳姑娘?”

那文士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就听一旁传来了冷哼声:“什么成精的芙蓉花,我看肯定是什么心怀不轨的贼人在装神弄鬼!”这声音洪亮有力,听着很是顺耳,但那话里面的内容,却让围在院外的文士们都皱起了眉。

只见一个体格雄壮的黑衣少年排众而出,他尚带着三分稚气,看着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一身黑衣,梳着高马尾,眉毛浓密,直飞入鬓。少年右耳垂上有一颗醒目的红痣,像是一块小斑,又像是少女戴着的红宝石耳钉,背后背着一柄长剑,一副游侠的打扮,浑身上下满是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气。

此刻他皱着眉,对众人正色说道:“这世间根本没有妖魔鬼怪,不过是有人借托着鬼神之名,来欺瞒世人罢了!我今天倒要揭穿这个装神弄鬼的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抓住自己的剑柄,竟然是要破门而入的样子。

接着,他就被愤怒的文士们淹没了。

“竟然亵渎柳娘子的居所!”“荒唐,光天化日,竟如贼子一般,快拦住他!”

君子六艺,骑射都是必学之课,外加大唐尚武,文人雅士随身携带宝剑也不稀奇,此刻一群人一窝蜂地冲上去,眼看事情就要闹大。

“等等,在下和他不是一起的!”袁天罡被挤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站稳,就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被挤到了那黑衣少年背后,正是一副背靠背被众人围攻的场面,吓得他声音都颤了。

群情激愤,他那点虚弱的声音完全被众人的怒斥压过去了。身后那黑衣的少年却像是一丝恐惧也没有,反而跃跃欲试地握紧了自己的剑,继续大声地出言激怒这些人:“你们是不是疯魔了,这世界上哪有花成精的事情,简直可笑至极!你们如此阻止我……莫不是,这芙蓉花成精……是你们为了沽名钓誉,一起做的局?”

这话一出,拔剑声接连响起。

文人最重声誉,为声誉可以慨然赴死,此时被人如此怀疑,大家都有些失去了理智。袁天罡大急,看着眼前的剑光寒芒点点,只觉得要昏过去了。

就在此时,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一卷卷着的纸卷缓缓飘出来,来到了一位年近四十的文士面前。与此同时,像是下了一场小雨一样,无数书卷从院子里抛出来,一一落到众人面前。

那中年文士白面长须,瘦削苍白,此时接了自己的诗作,激动得脸颊发红,一路仿佛脚底打飘一样,跟着那纸卷往大门里走。

一股清淡飘渺的芙蓉花香从打开的院门传来,清新香甜,人的魂魄都似乎随之一轻。对峙着的人都愣了一下,看那被选中的文士一路走进院子。

黑衣少年和袁天罡脚下刚要动,文士们顿时“唰”的一声同时抖剑,极为戒备的样子。

袁天罡刚才一动,好死不死和这背后的黑衣少年再次同步,眼见着马上要跟这游侠一起被打,立马紧张地说:“那个……在下不是坏人,乃是司天监少监,姓袁名天罡,奉司天监监主之命游历天下,来这里不过是奉命查探芙蓉花成精一事是否属实而已。”

文士们都没动,倒是有一位站在后方,被同伴隐隐保护起来的年轻人排众而出。他身着锦袍,一身富贵打扮,圆脸中等身材,看举止显然出身大户人家。周围一干人各个锦衣华服,但却隐隐以这位年轻人为首,此刻见他示意大家收起武器,一个个便收起了手中的剑。

“见过少监。”年轻人一拱手,紧张地自我介绍,“在下清河崔氏崔明,乃太守崔博第三子,在下可为柳娘子作保。柳娘子得柳先生教养,出生以来从未踏出闺阁一步,每日多只品鉴诗书,从未作乱,请少监明察。”

袁天罡正要开口,身旁的黑衣少年就抢过话头,冷哼道:“还唧唧歪歪什么,反正今日我就要弄个清楚,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说着就“唰”的一声抽出背上的剑,一路乒乒乓乓打掉面前的武器,冲着大门飞速而去,眼见几个起落就落在了大门口处,显然是打算硬闯。

文士们顿时哗然,猛地一起冲了过去。

激愤之间,群起而攻之的文士们力气不知大了多少倍,袁天罡被裹挟在其中,被人推推搡搡,忽然只觉得腰上一轻,整个人拔地而起,在空中几个巨大的起落——“啊啊啊啊啊……我……怕……高……”

袁天罡的惨叫瞬间远去,而柳文庄的大门缓缓关上,抹去了那仿佛云霞般璀璨的粉白花树。文士们义愤填膺,可也追不上那仿佛飞燕一般利落轻灵的黑影。

2

一道黑色的身影在树间纵身跳跃,像是一只轻盈的飞燕。

一落地,袁天罡踉跄了几下,就跪地呕吐起来。黑衣少年把剑背在背上系好,不耐烦地说:“你不感谢我把你从那群疯子里面带出来就算了,怎么还吐啊?没见过像你身体这么虚弱的爷们儿,比人家大姑娘还轻,啧。”说完,还不屑地啧一声,可以说是非常轻蔑了。

袁天罡大怒,拍地大吼:“怪谁啊?!被人家追着打的又不是我,还不是你连累我!”

“切,好心没好报。”黑衣少年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看样子不打算跟他继续理论,衣摆却被拉住了,低头就看到袁天罡一脸死不瞑目的表情:“你要去干什么?”

“回镇上吃个晚饭,然后晚上翻墙,夜探柳文庄……不是,你问我这个干啥?”黑衣少年自然而然地回答完毕,浓眉皱着,嫌弃地说,“你拉着我干什么,给我放开。”

“我不放!”袁天罡吐干净了,翻身坐起来,手一直牢牢抓着黑衣少年的衣摆,“今天都是你坏了我的事,我不管,你夜探柳文庄必须带着我!”

黑衣少年目瞪口呆了一秒,突然拔地而起,一个纵身,就站在了树梢上,像是一只轻盈的飞燕,背后的黑色剑穗还微微在脑袋边晃动。他眼里都是得意,俯视着震惊的袁天罡,咧嘴一笑,说:“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抓住了吧?”

袁天罡抬头看着黑衣少年,才发现他有两颗虎牙,这样得意一笑,看上去就更显得稚气了,像是一只皮毛油光发亮、充满了无穷精力的小老虎。

“无所谓,你现在走,等会儿还是要来接我的。”袁天罡也神秘地一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像是一头狡黠慵懒的狐狸。

黑衣少年觉得背后一凉,顿时不想和这个奇奇怪怪的道士继续说话了,他转身,身姿轻盈地在树间纵身跳跃,下了地一路飞速赶路,很快就赶在天色昏黄的时候回到了柳镇上。

柳镇有一家馆子,极其有名,有外地的客人来了,大多都会去这个地方,尝尝那道招牌鸭油青米饭的味道。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咸香入骨的香气,黑衣少年的口水分泌出来,脚步都加快了,却在突然之间,觉得脚步一沉。

常年习武的人素来十分警惕,几乎是瞬间,黑衣少年就条件反射地一脚踢开了脚上的异物,却在接触到那异物的瞬间心中一紧。可是这时候卸力也无力回天,等到黑衣少年一脚踢开异物,再定睛一看的时候,顿时心中大急——那个被踢开的,竟然是一个看上去才两三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穿着红肚兜,胖头胖脑,额前留着一撮头发,看上去像是年画里抱鲤鱼的娃娃一般玉雪可爱。可这样可爱的孩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身煞气的黑衣游侠一脚踢飞了好远!还是在闹市之中!

周围的人顿时都围了过来,黑衣少年心中大急,几步走过去,想查看这个孩子的伤势,顺便在心中回忆刚刚事情的经过,心道这孩子太奇怪了,怎会如此突然地出现,他夜晚睡觉都不曾这么容易被人靠近,何况是抱住小腿。

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黑衣少年才走了两步,那孩子就爬了起来,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大声哭着要他抱,口里大喊着:“爹爹,爹爹,大宝不淘气了,爹爹不要卖掉大宝……呜呜呜……”

见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之前又被亲爹踢了一脚,周围的人们顿时哗然了。

“我不是,我没有……”黑衣少年只觉得奇冤难白,他想要解释,但又觉得那再次抱住他的孩子甚是诡异。他一脚的力气可以踢碎大石,甚至可以踢碎猛兽的内脏,这样小的孩子被踢了一脚根本不可能如现在这样若无其事。

这一切都太过奇诡,黑衣少年不由得寒毛直竖,可旁边的人却不听他解释,一句句开始数落起来:“又不是早几年战乱的时候,怎么就到卖孩子的地步了,我看小伙子你这打扮也不像是缺钱的人,怎么心肠就这么狠毒啊……”

“就是,自己吃得这么壮,怎么舍得把孩儿卖了,狼心狗肺!”

还有义愤填膺的大娘走过来,哄劝小孩儿:“小家伙,你阿娘在哪儿?怎么就你和你爹?是不是你爹悄悄把你抱出来的?”

“不是,我还没……”黑衣少年想解释,他根本还没成婚,连定亲的对象都没有,怎么会有孩子。可在围观的大叔大娘心中,他已经成了人渣的代表,根本没有人想理他,大家都只顾着问孩子。

“大宝没有阿娘……”偏这孩子还泪眼汪汪,吸着鼻涕火上浇油,让一干围观的大叔大娘心都化了。他奶声奶气地说:“阿娘去天上了,新的阿娘不理大宝,不给大宝饭吃,说是都要省给才出生的小弟弟……”

人群再次哗然,一群不说话的小媳妇们也火冒三丈,轻声对身边人说:“这汉子看着长得人模狗样,却这样没良心,娃才这么大点,媳妇也没走多久吧,这就续弦了,续弦不算,还要把前面原配的孩子卖掉,真是一点情分都不顾了……”

“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所以说还是要好好活着,不然自己的娃活在这世上,没了娘,亲爹都指望不上……”说话的小媳妇抱紧了自己的娃。

还有小媳妇牵着自己的孩子,对孩子说:“你看看,你看看没了娘的娃多惨,你现在知道了吧?你还跟娘闹!”

一群人吵闹得让人头都大了,黑衣少年百口莫辩,只能着急地低头,对着还抱着自己腿抹泪胡编乱造的小孩说:“你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不要调皮了,快解释清楚啊!”

自称大宝的孩子似乎是在擦泪,却挡住了脸,对着他吐舌头一笑,轻声说:“柳文庄外二里地,我说了你会来接我的。”

黑衣少年眼前划过那笑得狐狸一样的年轻道士的脸,顿时只觉得身上一凉。

不、不是这么邪门吧?

他咽了一口口水,一把抄起还抱着他小腿的孩子,脸色黑如锅底地对大家说:“大家伙说得是,我这就带着这娃回去。”

再争论解释也没有必要,反正这群人已经把他当成后爹了,赶紧把这事情弄清楚比较重要,黑衣少年这么想着,但是心中还是憋了一口气,他出了镇,单手抱着娃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梢。

本以为孩子会吓得大叫甚至哭出来,可是这娃在他动身出城之后,就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被抱着飞身跃起都毫无反应,自始至终都十分淡定。

和刚才哭闹着冤枉人比起来,他简直就像换了个孩子似的,显得分外瘆人。

黑衣少年不能把气发在孩子身上,只能憋着一口气直接赶路,太阳将要完全落山的时候,他终于赶到了把那道士丢下的地方。

一到地方,黑衣少年就惊呆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道士竟然生了火在烤,还一副冻得打哆嗦的样子!

此时是秋风寒凉的时候,但是大多数人都只穿了单衣,怕只有先天不足的孩子才要穿两三层,但至多也就穿个薄外袍。可眼前这个道士,白日他就曾一只手托起过,非常轻,身上的衣服却一层又一层,只怕不只是棉袍,连夹袄都穿上了,黑衣少年带了他一路,只觉得手上都是汗珠,却没想到这人穿成这样还冷,居然还要烤火。

“你回来了。”黑衣少年正震惊的时候,哆嗦的道士转头道。火焰明灭之下,这道士一笑,细长的凤眼眯起来,衬着那白色滚灰蓝边的道袍领子,怎么看怎么像一头皮毛蓬松的白狐狸。

“这个是怎么回事?”看到他的笑容,黑衣少年瞬间就想起来了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饿着肚子回到荒郊野外,顿时也顾不得惊叹这道士的体弱程度了,气得往前走了几步,指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问道。

“这个啊……谁让你坏了我的事儿,还不肯带我夜探柳文庄。”道士回答得云淡风轻,黑衣少年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是不是只要带你去就可以了?”

看他点头,黑衣少年深呼吸,咬牙切齿地说:“行,我带你去,你把他抱走!”

接着,黑衣少年人生之中,最为诡异的事情出现了——那道士见他点头,顿时双手并拢,两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对折,手中翻飞几下,口里轻喝一声:“气布道,气通神,收!”

那手指虚虚点过来,看似儿戏的几下,缠了黑衣少年一路、把他整得焦头烂额的娃娃便瞬间消失,化为一个黄纸剪成的小人飘落在地上。

黑衣少年目瞪口呆。

“你、你、你……”黑衣少年脱口而出,“你是变戏法的?”

正作高深莫测状的道士袁天罡顿时破功,怒吼:“我是司天监的!司天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给陛下算天气的嘛!”黑衣少年理直气壮地回答,继而恍然大悟地说,“难道你们除了看天气,还要兼职变戏法?”

“司天监起源于周,秘史记载,司天监自成立伊始,就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斩杀异族、护卫人类安康……”袁天罡额头青筋暴起,一字一句地说,“谁跟你说这是戏法?这是斩妖除魔的技术!技术!”

黑衣少年皱眉,不赞同地道:“世界上本就没有妖魔,你们斩什么妖除什么魔?”

袁天罡被气得抚胸,感觉一口气上不来,差点要被气死了,他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算了,跟你解释是我傻,总之我们赶紧收拾一下,去柳文庄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成。”黑衣少年点头,摩拳擦掌道,“我一定要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3

打更的声音响了第二遍的时候,两道黑影来到了柳文庄的白墙之下。

“说起来我们就要共同历险了,我还不知道少侠你的名字。”袁天罡喘着气,低声对满脸不耐烦的黑衣少年说。

“我家乃陇西李氏分支,家父李让,自中书侍郎之位告老,如今定居桃村,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唤李乘风,乃是家中老大。”黑衣少年满脸不耐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耐着性子,对袁天罡仔细回答。

这是一直以来的风气,但凡出身士族的,都以自己的家族为自豪,以继承这样优秀的血脉而骄傲,因此说起自己的出身都是骄傲而郑重的,就算不耐烦,也必须要好好回答。

这黑衣少年李乘风显然也是如此。他虽然臭着脸,嫌弃袁天罡体力太差,导致他不得不一直当苦力夹着人跑来跑去,但他自我介绍时还是十分详细克制。

“在下袁天罡,乃是司天监少监,自小在司天监长大,这番出来,是因为监主让我游历天下、斩妖除魔。幸会幸会。”而袁天罡的自我介绍就简单许多,他拱手行礼,月夜之下,那白蓝道袍和八卦簪子,衬得笑意盈盈的他倒真有点儿仙风道骨。

“行了行了,我先跟你说好,我带你进去,但是进去之后,我们各走各路,你别再来烦我。”李乘风却没心情欣赏,他已经被袁天罡烦了一整天,这会儿眼见着曙光在望,丝毫不想跟他寒暄,而是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体虚的道士,一把把他捞过来,夹在腋下,纵身一跳,腰间肌肉紧绷,袁天罡眼睛一晃,就发现他们已经上了围墙。

圆月之下,李乘风夹着袁天罡站在围墙上,两人都惊叹了一瞬——柳文庄太美了,月华如同水银一般流泻,一树树粉、白、深粉的芙蓉铺天盖地,布满了整个院子,房子都被芙蓉花淹没了,只能看到很小的几座屋顶和飞檐。

“都说柳大老爷爱花成痴,家中种满芙蓉花,原来真的这么壮观……”袁天罡呢喃出声。

他们回镇上吃晚饭的时候,因为时间尚早,加上刚巧旁边就有人讨论白日的事情,便听到了一些传言。

传言柳大老爷是一位颇有才华和名望的名士,他年少就已经成名,最善咏花,尤其是他所作的关于芙蓉花的诗词,多被儒生们奉为经典。柳大老爷不但善于咏花,而且也是一位真正爱花之人,他自号“花痴”,柳文庄内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芙蓉花大约占了一半,所有的花朵都侍候得极好。

柳娘子的事情最开始就是附近的人传开的,说是某一日,柳文庄内传出了娇嫩的女童牙牙学语的声音。柳大老爷一生无妻无子,却爱花成痴,自称花为妻儿,家中虽然还算富裕,但柳大老爷不好女色,家中侍候的也就两个小厮并门房一家,连娇嫩的婢女都没有,怎么会突然出现女童的声音?

尤其是那女童这月才牙牙学语,下月就已经开始跑跳嬉闹——有人看柳大老爷买女童的衣服首饰,打了金项圈挂了金锁,还打了两个赤金脚环,上面挂了清脆作响的金铃铛,之后柳文庄就传出了孩子跑动时,身上金锁璎珞和金玲作响的声音。

当时就有人非常惊愕,试探着问柳大老爷家中那女童的嬉笑声是怎么回事,问的人开始还有些吞吞吐吐,但是柳大老爷自己却十分阔达,朗笑着说:“乃是我院中芙蓉花化人,娇憨天真,十分可爱。”这话说得坦荡,与柳大老爷交好的文士顿时就不再遮掩避忌,反而递了帖子请求登门拜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来之后,事情就慢慢传开了,原来柳大老爷院子之中本就开了一园子的芙蓉花,每到花期,深深浅浅的粉白色交叠在一起,层层叠叠,就像铺了花瓣拼成的绒毯一样,十分好看。

而其中有几株芙蓉花开得最好。一般的芙蓉花并不大,了不起也就拳头大小,而花园里面,却有几朵芙蓉花开得格外大一些,甚至有一朵竟有汤盆大小,花瓣挨挨挤挤,一层一层,由浅粉到深粉,真正是花团锦簇,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就是这朵花,最近竟然开到了脸盆大小,仅仅是一朵花开在花枝上,便把那一整枝枝丫都压得弯弯的,却还是傲气地开在最上方,像是不屑于自己身边的同类一样。

往日它就最漂亮夺目,最受柳大老爷宠爱,平日每天早晚都要跟它打招呼,还不许任何人靠近,无论捉虫浇水、避风遮雪,都是柳大老爷亲力亲为。

而在某天太阳下山之后,就是这朵花里,忽地长出了一个女童。据拜访过柳大老爷的朋友们说,此女聪慧过人,柳大老爷把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了三年,在过世之前,叮嘱自己的忠仆封了院子,说是把这个院子留给自己的女儿,不许世人打扰她。

柳大老爷过世后,友人难过,又不想违背柳大老爷的叮嘱,打乱柳娘子的宁静日子,因此院子里面冷寂了一年多。直到一年多后,某天大风,有儒生过路,风把他的诗作卷进院落,黑黝黝的大门悄然打开,儒生被柳娘子请进去对答,第二日再去,再次投入的诗句却直接被丢了出来,这才让这件事被大家发现。

本身柳大老爷在文士里就极受敬仰,而这件事情出现之后,加上柳大老爷好友的一些话,顿时让儒生们对柳娘子趋之若鹜。据说柳娘子天生聪慧,得到柳大老爷真传,而那些进去过的儒生们也都说,得到柳娘子一番点拨,感觉茅塞顿开,简直深恨自己资质不够,不能得到柳娘子更多指点。尤其是被选中的儒生们大力宣扬,得意于自己的文采受到肯定,往柳文庄投诗书这事便愈发风行起来。

大唐选取官员,除了科举,一般都是出身士族才能出仕,然而还有一个出仕的办法,就是名满天下。简而言之,有名望就有官做。

因此,这样一个带有浪漫色彩的扬名方法,文人们怎会害怕呢,他们争先恐后,只希望自己能成为被柳娘子青睐的那一个。

士族是带着浪漫的向往,而寒族则是带着晋身的期盼。

所有人都以见到柳娘子为荣,那些进去过柳文庄的寒门学子,许多都已经找到了支持自己的士族和老师作为后盾,甚至有些连亲事都已经订好。难怪白日里文士们如此维护柳娘子,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而这些事情,李乘风还是和袁天罡一起听到的,他皱眉,脸上带着不屑,轻声说:“他们装神弄鬼,也不怕搅了柳大老爷的安宁,拿死人作筏子,简直可耻。”

袁天罡没有回话,事实上他也开始动摇了——这柳文庄除了有很多芙蓉花,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奇怪的波动,没有恶念……什么都没有。

“奇怪……”袁天罡看了一眼警惕地观察落脚点的李乘风,轻声自言自语,“不会真的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吧?”

那他岂不是白白累了一天!早知道还不如在客栈睡觉呢!袁天罡有些气急,而李乘风已经观察完毕,没发现有什么动静,便夹着袁天罡悄然落地,行动敏捷,一粒灰尘都未曾惊起。

李乘风把袁天罡往地上一丢,看好了方向,准备离开,然后猛地停住了脚步,轻声说:“不对劲。”

“怎么了?”袁天罡疑惑地问,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没有奇奇怪怪的色彩和奇奇怪怪的味道,他自小到大都会看到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出现过。

“太安静了,这时节虽已经开始寒冷,但夜晚没有鸟雀虫鸣,只有落花之声,不对劲。”李乘风一脸绷紧,自然而然地把袁天罡护在身后,做出戒备的样子。

袁天罡看着他的样子,刚要说话,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藏在花香里。”

他一直可以闻到那些不是人类的事物的独特体味,看到它们身上带着的那些色彩,可进了这个院子,袁天罡却一直没发现不对劲,这会儿经过李乘风的提点才猛然发现,天地间只有这样浓郁的芙蓉花味道,这本身就是非常不对劲的。

“哎呀,这样都被你们发现了。”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女孩娇俏清甜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高兴,仿佛都能看到声音主人嘟起的唇。

“谁?!”李乘风猛地向着右前方厉喝,然后猛地一跺脚,整个人箭一般射了出去。袁天罡伸出手,结果连他的影子都没抓到。

“在这里啊……”袁天罡无奈地喊着,但是李乘风已经跑远了,袁天罡只能原地看着,看着眼前美丽又诡艳的一幕——在花树之中,有一朵隐藏在花枝之中、并不起眼的花朵,突然一层层绽开、怒放,那真是美到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一幕。而令人更惊愕的是,当花朵怒放成盆子大小时,在花蕊之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寸长的小人,那小人从花枝上跃下,落地见风而涨,真正站定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身材纤浓有度、眉目如画的清丽少女。

少女穿着粉色半臂上衣和绣粉芙蓉的白缎裙,挽着双环望仙髻,只是额前梳着薄薄的刘海,化着未开脸的少女淡妆,鬓边只插了一朵白粉相间的芙蓉花,大眼粉唇,未语先带笑,清丽之余,带着三分娇憨可爱。

袁天罡收了脸上一直带着的三分轻松,正色问道:“你乃芙蓉花妖?”

“芙蓉花妖?”少女疑惑地重复一遍,然后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说,“我也不知道,我从花之中醒过来,就遇到了父亲……你还是叫我柳娘子吧。”

很好,性格比较单纯,比起妖,更倾向于自己是人。袁天罡顿时松了口气,说:“你不能久居于此,你必须离开,赶往……”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的少女打断了:“我知道!”她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说,“我不能和人类住在一起,不能住在镇上,不许伤人,否则就会被杀死……”

显然,出身士族的柳大老爷,已经将古早以来司天监立下的规矩,完全教给了他这位非人的女儿。

但柳娘子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显然也不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怀念。她看了一眼袁天罡,娇蛮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这里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没有伤人,我要是真不愿意走,你也只能跟我耗着。”

话说到这里,柳娘子却又眉眼一转,笑着说:“不过嘛,如果你愿意帮我完成一个心愿,我就答应你,离开这个院子,去你们划定的那个地方居住。”

“什么心愿?”袁天罡只能认命地问。柳娘子非但未伤人,还有一位人类真正愿意承认她、庇佑她,她身上带着那位逝去的人类的关怀和认同,司天监是不能对这样的妖下手的,只能祈祷这位柳娘子的愿望最好不要那么困难。

柳娘子突然脸红,露出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从袖中拿出了一本……书?

看着显然十分茫然的袁天罡,柳娘子羞答答地说:“那个……我无意间从父亲的藏书里面翻到这本诗集,作诗之人是个心思朗阔的君子……我只希望,能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

“你为何不自己去,而是留在这里?”袁天罡显然被这个完全没想到的走向弄得很无奈。

“闺阁女儿,怎能如此、如此……上门去见人!”柳娘子的脸红得滴血,大约也觉得自己这要求太不矜持,但袁天罡所说岂不是把她比喻成了放荡女子?柳娘子拽着帕子,通红着脸恼羞成怒道:“反正就这样,你到底答不答应,不答应就滚出去。”

“答应答应。”袁天罡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刚才所说太孟浪了,连连点头,又问,“那柳娘子可知道这位……才子……他住在何处啊?”

“他是家父挚友的次子,也是家父的干儿子,诗集就是他父亲特地寄给家父指正的。”说到钦慕之人,柳娘子脸色又缓和一些,眼神里都是压抑不住的向往和期盼,“我看过书信,里面提到过,他父亲如家父一般早已致仕,如今只做个闲散文人,现居辰州嘉仪县内,他、他还曾说要来看我……”柳娘子脸颊酡红,把刚才的怒意都忘了,全然一副坠入情网的闺阁女儿作态。

袁天罡只觉得牙都要倒了,但还是忍住牙酸,一脸绝望地讨价还价:“柳镇到嘉仪县至少要半月……来回一个月……我可否修书一封……”看着柳娘子的脸色冷下来,袁天罡的声音越来越低。

柳娘子冷脸皱眉,脸上夹杂着哀伤,她轻声说:“你莫非以为,我就不会写书信了?家父去世的时候,我就已经发了书信告知家父的好友,家父的后事也是他们带着仆役帮忙处理好的……可他没来……”柳娘子咬了咬唇,显然她这一回的委托,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心愿,也是想看看父亲的好友一家,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话说到这里,已经无法拒绝,袁天罡只好正色答应下来,又说:“我可以替你走一趟,只是柳娘子必须与我击掌为誓,不可害人性命,在此安分等我回来。”

“我答应你。”此话一出,两人击掌为誓,掌间隐有电光雷鸣,松开手掌,又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誓言已经生效,”柳娘子深深地看着袁天罡,“只希望袁先生,早早出发。”

“没问题。”袁天罡点头,气氛正严肃的时候,突然有厉声大喝打破了整个天地的平静,李乘风手上拎鸡仔一般远远拖过来一个人,那人一身长袍发冠,做文士打扮。李乘风一身黑衣立在芙蓉花下,背上黑色的剑穗随风微动,他得意地笑起来,虎牙闪闪发光:“看,我就说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什么芙蓉花成精,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袁天罡看一眼李乘风,再看一眼自己面前娇憨可爱的柳娘子。柳娘子眉眼弯起来,笑着说:“那就拜托你了。”

“这……那位文士又是怎么回事?”袁天罡看那位文士一脸斯文,看上去不像是夜晚去他人庄院做偷鸡摸狗之事的样子。

“当时为了把扬名一事传扬出去,只能先找一个契机。”柳娘子掩袖轻笑着说,“刚巧这呆书生拿着新诗一脸喜色地路过,我就动了动手指……哎,没想到他却起了执念,夜访至此,也要让我再见他一面,告知他的诗到底是哪里不如之前那一首。”

袁天罡顿时眉头微皱。李乘风催促,他却不动,轻声问:“他只是过来找你点评诗词?”

“对。”柳娘子放下袖子,一脸无奈地说,“可是我要怎么跟他说,第一次我夸他,不过是为了让他把我挑诗的信息放出去而已,他写的那些诗,我是真的一首也看不中。”

袁天罡看着那大约是被李乘风劈晕的书生,只觉得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你还在发啥呆?走了,我们快去把这件事情揭发出去!”李乘风志得意满对袁天罡招呼,仿佛根本没发现袁天罡面前站了一个女孩一样。

“连这一点都跟那帮老头子一模一样啊!这样强烈的波动,一般人怎么都能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的啊!”袁天罡被他一唤,顿时打断了思路,他一边吃惊地轻声笑叹,一边顺着李乘风的招呼一路走过去。

李乘风生得极高,两人一路穿过芙蓉花树,芙蓉花落了他一头一脸,他却恍然不觉,嘴里还得意地碎碎念:“看,我就说世界上哪里有妖邪,不过是人为了私欲装神弄鬼罢了……”

“李兄说得极是,高见高见!”袁天罡一路敷衍附和,其实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技能他从小到大练得可谓是出神入化。

出了院子,身后的柳文庄大门“吱呀”关上,袁天罡忍不住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上万朵芙蓉花里面,静静站立的那个少女,她仿佛与花融在了一起,又仿佛遗世独立一般。

袁天罡总觉得,好像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哀伤。

然而他马上就甩掉了这个念头,毕竟隔得那么远,除了妖气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4

柳镇不是个很大的地方,衙门又是最显眼的,虽是已经夜深,门口却还是挂着灯笼,李乘风拎着书生到达之后,就敲响了门口的鼓。

估计已经准备入睡的县令慌慌张张换了官袍升堂,李乘风拎着这书生进去,往地上一丢,豪气万千地说:“县令大人,在下路过柳镇,听说柳文庄芙蓉花成精一事之后,就一直怀疑此事乃是有人沽名钓誉,于是夜访柳文庄,果然抓住了潜入其中、正在悬挂自己诗句的书生!”

县令扶了扶自己的帽子,戴正之后往堂下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他认真地看了一眼英姿勃发的黑衣少年李乘风,歪了歪脖子,疑惑地发问:“这就是你抓到的、柳文庄的沽名钓誉之书生?”

“正是!”李乘风信心饱满地拱手,只是回答的同时顺着县令的目光看过去,顿时目瞪口呆,“怎么是只猫?!”

“你从刚才进门开始,就一直拎着这只猫。”旁边的主簿忍不住了,开口说道。

“半夜三更,你不在家好好待着,竟然戏弄公堂!”主簿还好,被吵醒的县令却是生气了,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

“我不是,我没有!”李乘风顿时只觉得脸上燥热,他大声说,“不可能,我刚才真的抓的是个人!”

他四处看,想要找到支持他的人,可是衙门里的衙役都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显然都觉得他是个疯子。

李乘风又急又气,手足无措。眼见着县令要出手打板子,李乘风发现地上那只瘦弱黑猫,被丢在地上竟然不跑,还好整以暇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不知为何,李乘风就想到了那在闹市之中抱住他的腿哭闹的孩子。

李乘风突然想起来,刚才与那神神叨叨的道士分别之前,对方曾拦住了他的去路,非说这书生是无辜的,当时自己不愿再跟这道士纠缠,拎起地上还在昏睡的书生转身就跑,竟然还是着了道?

“袁天罡!又是你!”李乘风大声嘶吼完,深呼吸一下,对县令和主簿拱手,大声说:“对不住了,我也是被人戏耍,我这就去找他算账,定把那沽名钓誉之徒抓来!”

说完,李乘风通红着脸,一把抄起地上的黑猫,飞快冲了出去。门口的衙役还想阻拦,只一合之间,就被黑烟一般鬼魅的身影闪开,转身,那黑影已经融入了黑暗的夜色里。

李乘风抱着猫,跑得飞快,夜色寒凉,却无法让他脸上的热度降下来。他自小武学天赋过人,出门游历以来罕逢敌手,这辈子还没丢过这种脸。幸好没有一上去就自报家门,否则岂不成为千古笑谈!

李乘风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丢人,他闪电一般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到了在桥上看夜色灯火的袁天罡。

此时已经夜深,路边民居之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烛火,这点点烛火在黑暗之中倒映着河岸,从层层叠叠的民居廊下照耀出来,河水都映出一片灯火辉煌,美得令人窒息,是前朝几乎无法想象的繁荣富庶之景。

“真漂亮啊。”袁天罡袖手长叹,清风徐来,吹动他身上的道袍,一派天人之姿。

李乘风落地,磨牙轻声在他身后阴恻恻地说:“是很漂亮,把你推进去永远留在这里怎么样?”

袁天罡转过身来,就看到李乘风手里拎着一只猫,脸色通红,一身煞气蒸腾,显然是丢脸丢大了。“咳咳……李、李小弟……在下可以解释……”袁天罡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试图安抚气得脑袋冒烟的李乘风。

李乘风想一把把黑猫丢到袁天罡身上,黑猫却一个翻身,转身落在了袁天罡的脚边,没有挠他,也没有钩抓袁天罡的道袍,似乎是知道袁天罡身体反应慢,所以自己小心落地,还蹭了蹭袁天罡的脚。

“今天谢谢你,快回去休息吧。”袁天罡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肉干,摸了摸黑猫,黑猫喵喵叫着,叼着肉干跑走了。

李乘风看着袁天罡,觉得气得随时要爆炸了,他怒极了:“这又是什么戏法,你还能跟猫说话不成?”

“我是不会跟猫说话的,”袁天罡站起身,叹了口气,说,“它不是猫,所以我能麻烦它帮忙。”

“帮忙?帮忙坑我吗?你知道我刚才多丢人吗?我差点自报家门,差点就要成为家族之耻了!”李乘风气得大吼。

袁天罡尴尬地笑着说:“不、不会的,你相信我。还有……马上就要宵禁了,你现在吼这么大声,我们会不会被当成奸细……”

好的不灵坏的灵,袁天罡的担忧才说到一半,宵禁的梆子声响起来,而李乘风那丹田之气发出的怒吼显然也真的非常响亮,他们身后很快响起了巡逻兵丁的脚步声。

李乘风脸色一变,转身打算上屋顶。

袁天罡眼见他要不讲义气丢下自己,顿时一把抱住李乘风的腰,低声吼:“你要不带我走,我就说你是我的同党!”

李乘风脸色黑如锅底,但还是把袁天罡一把拎起来,飞快悄然上了屋顶。

在夜风中起起落落一段路,李乘风一把将袁天罡丢进了一扇窗户,接着动作利落地跃进屋内,点了油灯。房间亮起来,袁天罡顿时眼睛也亮了。

比起穷得大部分地方都落满灰尘、破破烂烂的司天监,士族出身的李乘风显然有钱许多,看住的客栈就知道,李乘风虽然不怎么豪奢,一副游侠打扮,也没带仆人,但是住的地方是上房,有房间有厅,床上铺着的床褥都是上好的锦缎,一看就知道睡上去会有多舒服。

袁天罡看得眼热,他长这么大都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李乘风恍然未觉,还在耿耿于怀于刚才的丢人事件,他一拍桌,对袁天罡怒喝:“我刚才抓住的绝对是个人,绝对不是猫,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解释!”

“如果我说那书生一开始就是被利用了他根本没有被选中才华不怎么样只是传声筒但是他不死心进不去就自己翻墙进去也想要柳娘子点评他后来写的诗……你会怎么想?!”袁天罡眼看着李乘风真的要揍他,赶紧一口气都不带喘地回答完毕。

“我懂了!”让袁天罡惊讶的是,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乘风沉默一下,突然恍然大悟地说,“你的意思是,其实书生只是上当受骗,设下陷阱的另有其人!”

“对!”袁天罡大喜。

两人异口同声说——

“是芙蓉花妖柳姑娘!”

“一定是几人一起抱团装神弄鬼!”

气氛沉默了一下,李乘风皱眉,严肃地说:“不要打断我的思路。我爹说过,世界上根本没有妖孽,都是愚者在以讹传讹,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我没想通的地方……”

“嗯,李大人说得对。”袁天罡奔波劳累一整天,又被李乘风吓了几次,这时候困意上来,顿时什么都不想管了,他一边敷衍地回答着,一边已经开始自来熟地逛了一圈,开了门叫来了店小二。

“你干什么?”李乘风从沉思里回过神来,看忙来忙去的袁天罡。

“送两壶热水来。”袁天罡吩咐完店小二,才转头对李乘风说:“夜深了,就净面洗脚睡觉吧,今日太晚了,就不沐浴了。”

“等等,你要住在我这里吗?”李乘风突然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那不然你把我送回去?”袁天罡一脸淡定地看着李乘风。

“……”李乘风权衡了一下,比起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和夜里的寒风送这道士出去,他觉得还是留下他好一些,反正这么大的床,都是男人,就忍耐地让这个人凑合一晚吧。

洗完脚躺在床上,李乘风看着眯眼打哈欠的袁天罡,皱眉说:“你怎么脱了外袍,里衣还是个道袍模样。”

“因为我冷,所以我把夏衣穿在冬衣里面了!”袁天罡笑得十分得意,“这样睡觉会稍微暖和点。”

“你父母为何舍得把你送去道观?你这样体弱,道士生活又清苦……这样年轻就离开家族,从此也不再能为家族效力,每天还神神叨叨地追寻着根本不存在的妖怪……”李乘风虽然看上去应该比袁天罡年幼,但却是士族继承人的思维,十分不懂袁天罡的选择,此刻放松起来,忍不住问出声。

“才不是,世界上是有妖怪的,只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视而不见罢了。妖怪其实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袁天罡第一次躺在如此舒适丝滑的被褥里面,只觉得整个人都要飘飘欲仙了,大约是太舒适了吧,他竟然像小时候跟司天监的老学究们斗嘴一样,回答了李乘风。

“哦?那你说说,他们是什么样子?和柳娘子一样,都和人一样?”李乘风发出嗤笑,调侃地问。

“有能化人的,有不能的……本质来说,都是一样的。”袁天罡还在享受被褥的丝滑,大脑迟钝,根本没发现李乘风的嘲弄之意。

“还有不能化人的?”李乘风打了个哈欠,睡前无聊,也就跟着漫无目的地接话。

“都有。”袁天罡一边陶醉地用脸摩擦套了丝绸的枕头,一边随口回答李乘风。

“他们都被叫作妖怪吗?有花妖,那岂不是也有树妖、动物妖……”李乘风困得不行,意识模糊,其实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了。

袁天罡一年四季都发冷的虚弱体质让他很难入睡,今日身边第一次躺了一个巨大的发热源,舒舒服服的他也很快迷糊起来,带着浓烈的睡意,呢喃地说:“都不是,在司天监里,他们被统称为百族……至于具体是为什么,因为书残破遗失,我也不知道……”

说着说着,袁天罡的声音越来越低,显见已经睡着了,而身边的李乘风,根本没听到回答,早已经睡得四仰八叉。

5

次日,袁天罡出城,乘坐马车离开柳镇,一路往嘉仪镇而去,怀里还揣着昨夜芙蓉花妖柳姑娘的证明书信。

李乘风则留在柳镇,发誓要把这装神弄鬼、沽名钓誉的骗局黑手找出来绳之以法。

袁天罡深切地祝福了他,然后转身心里嘲笑:“要找根本不存在的人,这傻子,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李乘风目送这冬夏衣服穿在一起却还是显得纤弱的道士,心想:“可怜,如此年少,身体羸弱,还如同八岁稚儿一样相信那些神鬼传奇,脑子也这般不好,以后日子还不知过成什么样子。”

鉴于昨天一起夜闯宵禁的经历,两人还是保持着表面的和平,在客栈门口分道扬镳,转身的同时,却在内心暗骂对方是傻子。

袁天罡坐着马车出了城,痛苦万分地开始颠簸,等到骨头都快散架的时候,才到了柳娘子口中的嘉仪镇。嘉仪镇比柳镇大,也是一样的青山绿水,但是地势起起伏伏,高高矮矮的山川层峦叠嶂,远看秀美奇峻,进了里面才发现,行路比较艰难,幸好嘉仪镇是个大镇子,袁天罡的马车才能直接到达目的地。

进了里面就发现,比起柳镇,嘉仪镇更加繁荣,更像一个县城,人们悠闲富庶,街边茶馆也十分热闹,说书的上茶的,一派盛世将兴的景象。

张府和柳文庄一样,都是在镇子十分偏僻的角落,要转半个山湾,才能看到坐落在山湾半腰的那处宅邸,白墙黑瓦,样子也和柳文庄差不多。袁天罡也没多想,一路上了半山腰,马车停在张府门口,他才探身,歪着身子对门房说:“麻烦通报一声,我乃是受张大老爷结义兄弟、柳镇柳大老爷的女儿柳娘子托付,前来张府探望。”

门房看了他和马车一眼,匆匆进了门。

没一会儿,大门开了,门口来了位穿着深朱色常服的老人,虽然衣服料子也算华贵,但头发花白,看样貌气度,却也不像是主人家。这人走过来,问:“客人,我家大夫人请您进门。”

这显然是个管家,袁天罡觉得大约是人家以为他也是管家,所以才派了管家来迎接,但是又觉得不太对劲——这宅邸之中,似乎有血腥之气。

这宅邸之中煞气低徊,应该是在短期内,不只横死了一两个人。

袁天罡心中震惊,但是表面上却还是很镇定,有些羞涩地笑笑,语带尴尬地说:“不知管家可否派两个小厮搀扶我一下……累您见笑,我自小有不足之症,平日行走艰难,若是连日乘坐马车,则有两日左右无法自己行走。”

这话一出,管家原本疑惑和淡淡的觉得被低看的愤怒顿时消失,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唇也是雪白雪白的,仿佛雪人一般,一看就知道所言非虚。

他顿时一迭声吩咐身后的小厮上前,自己也站在一边亲自搀扶着袁天罡,只觉得这年轻人身上冰寒,像是一块低温的玉石一样,都不像是个活人了。管家心底最后一丝怨怼也消去了,一路扶着他进了门,也不去见大夫人了,而是直接搀扶他进了客房,命人飞快上了三个暖盆,把室内熏得暖和起来,又让小厮把袁天罡的外袍剥了,塞进柔软暖和的床褥之中。半晌,待袁天罡嘴唇开始有了血色,管家才从外面进来,轻声说:“方才大夫人说了,让客人先休息,待缓过劲儿来了再说话,你放心歇着吧。”

袁天罡虽然知道这宅子里面不太对劲,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早已经变得昏昏沉沉的,就算没有管家的这番话,他也起不来了。

这一睡就是两天,等到他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刮起了寒风,日头也阴沉沉的。

袁天罡伸了个懒腰,外面的小厮听到动静,拿了衣服进来,要服侍他穿衣。袁天罡笑着拒绝,自己拿了衣服过来穿。虽然管家备了新衣服,但是袁天罡穿惯了自己那身道袍。这道袍是司天监那帮老儒生们请长安的绣娘做的,夹了厚厚的丝绵,又做了反毛的内衬,他这样虚弱畏寒的身体,穿成这样,寒气初起的初冬之日,才能稍微活动开来。

穿好道袍,束好头发,管家就已经来了,一路领着袁天罡往二门里面走,脸上带着笑意都无法遮掩的淡淡忧虑。“客人一副道长打扮,可是懂些这方面的事情?”路上,管家小心地开口问道。

袁天罡面上不动声色,口里回答:“管家不必如此客气,在下乃是大唐司天监的少监,奉命游历天下,斩妖除魔,来此送信,也是机缘巧合。至于道袍……此乃司天监少监服饰。”

管家听到斩妖除魔,顿时分外激动,忍不住小声说:“不瞒道长,如今咱们府里确实有些怪异,先是老爷夜里突然大叫一声,就这么去了,老夫人受不了打击,当夜就跟着倒下,接着就是大少爷和二少爷……老爷一向身体康健,出事前一天才得了一幅好字,精神抖擞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更是健壮,都去得如此不明不白……如今好好的一家人,只剩下了大夫人和一个幼子,这孩子还夜夜啼哭不止,怎么哄都不见好,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虚弱,遍请名医都无效……”

管家着急上火,说着说着就眼圈发红,显然是替自己照看了许多年的大小主子难过,才两天不见,眼见着嘴角的燎泡都多长了两个。

“府中确实有些不对劲,可却没有怨孽之气……此事我还需要多问问大夫人,才能定夺。”这府中确实有人横死,并且不只一两个,可是若真的是妖害人,甚至是人害人,都应当有散不去的冤孽之气,但这府中除了煞气别无其他,只怕另有缘由。

进了二门,拐过长廊,这才进了一处院落的正堂里面,此时是早上,正堂宽敞明亮,里面坐着一位面容哀戚的妇人。如今外面寒冻,她却穿着麻衣,虽然里面看样子是穿了素色的厚衣做底,屋内也燃了暖盆烘烤得暖烘烘的,但她整个人却一脸麻木,眼睛肿如桃核。

“夫人请节哀。”袁天罡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眸,不再去看。一是不雅,二是不忍,大夫人如此年轻,丈夫、公婆,甚至小叔却都接连离去,只剩下她独自支撑着这个家,还得教养稚儿……她是该哭的,生命里最美的篇章已经翻过去了,她往后的苦日子,几乎是一眼看不到头。

“道长请坐。道长大约已经知道了,近日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招呼不周,还请道长见谅。”虽然面容哀戚,但这女子讲话条理分明,态度也落落大方,显见出身不俗。

“在下已经知道了。”袁天罡点头,又从怀里拿出柳娘子给的信,递了过去。丫鬟接了信递给大夫人,大夫人打开看了一会儿,潸然泪下,她放下信,半晌才说:“三月前得了书信,言是柳大老爷已经去了,当年还玩笑,让亡夫和小叔认过干亲,说起来我也应当叫一声义父。公公当日就闷闷不乐,只说什么来了来了,后来得了一幅难得的好字,才开怀一阵,可当夜就在书房里去了,接着就是、就是亡夫……柳娘子邀请我们前去柳文庄,我如今这样子,却又如何走……”

大夫人显然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但到底是大家出身,只哭了一阵,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袁天罡这才说:“夫人,您说这信中,是邀请你们去柳文庄?”

“是,”大夫人拿起信纸,又看一遍,肯定地说,“柳娘子说,自义父去世之后,自己寂寞度日,所以邀请我带着大郎前去柳文庄居住,一块儿作伴。”

袁天罡的脸色忍不住微微难看起来,他问:“敢问夫人,府上日前所出之事,距离今日最近的是何时,又是何人?”

“乃是七日之前,我的小叔,张家二少爷。”大夫人的话,让袁天罡的脸色顿时发紧。他是在半月之前从柳镇出发的,他出发的时候,柳娘子说是让他带着信去邀请张家二少去柳文庄见她,可信中邀请的却是大夫人和她的孩子。

袁天罡舔了舔嘴唇。虽然从书生那件事情开始,袁天罡就隐隐感觉到,柳镇之中的芙蓉花妖柳娘子,看似弱质芊芊,一副大家姑娘的样子,实际上,她的性格并不如表面那么单纯懵懂,但是袁天罡还是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支使来这个地方呢?

信里面写着邀请,但谁都不会在这样寒风乍起的时候,带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出发去另一个地方,尤其是在这个孩子还体质羸弱的情况下。

那只有一个可能了,这封信送的不是信,而是他袁天罡。

柳娘子希望他来这里,但是袁天罡并不知道,柳娘子希望他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正堂一侧的厢房里面突然传来了孩子尖利的号哭声,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

与此同时,袁天罡闻到了一股腥咸的臭味从厢房处传来,若不是没来得及吃早餐,几乎瞬间令他差点呕吐出来。

“怎么回事,今日大郎怎么哭得这般早?”大夫人的镇定此时全部消失不见,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万万不能失去她的孩子!

大夫人喊着就往厢房冲,袁天罡顾不得避嫌,也一路跟着冲了过去。

一冲进去,袁天罡几乎瞬间就头皮发麻,想要尖叫出声——厢房里面,奶娘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所有侍女嬷嬷都在哄孩子,可却没人看到,一条粗如儿臂的红色长蛇攀着奶娘的身体,伸着巨大的蛇头,正死死咬住了孩子颈边的肉吸血!

这情景可怖至极,孩子痛苦地闷哭,旁边的嬷嬷却在安抚惊恐的大夫人,一迭声说:“快了快了,哥儿哭到发闷就该不哭了。”

袁天罡瞪大眼睛,看来红蛇似乎并不想就这样杀死孩子,在孩子哭声越来越微弱时,红蛇才抬起头,长长的两颗毒牙上还滴着血渍。

周围所有人都忙着哄孩子,奶娘根本没发现她身上缠着一条大蛇,这里似乎只有这个孩子能看到这条长蛇,能感受到红蛇的凶狠和撕咬。

蛇餍足地转身,想从奶娘身上滑下来,猛地,它昂起头,和厢房门口的袁天罡刚好对视……

6

圆月之下,黑衣的少年如蛰伏的猛兽一般小心地趴在房顶上。

近看就可以发现,这黑衣少年浓眉入鬓,眼睛黑亮有神,背后背着长剑,一副游侠打扮,正是和袁天罡分手后,依旧留在柳镇查案的李乘风。

自两人分别后,已经过了十几日,李乘风一直趴在这柳文庄的房顶上过夜,别说如那晚一样,逮到在背后兴风作浪、沽名钓誉的贼,就连一点儿怪异的事情都没有遇到。

眼看今夜又是毫无发现,李乘风翻了个身,翘着二郎腿躺在房顶上,发了一会儿呆,竟不怕更深露重,就这么慢慢睡了过去。

柳文庄的芙蓉花开得艳丽无匹,风吹得花朵簌簌落下花瓣,除此之外,天地之间一片安静。

直到一阵喧哗声将李乘风吵醒。

往日天刚微亮,就有心急或者有些害羞的文人悄悄前来投诗了。柳文庄这一带历来文风很盛,又出过柳大老爷这样的有名之士,不但向学之风强,甚至一些学子游历也会把柳镇当做拜访之地,因此投诗之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也不是特别难理解的事情。李乘风在这地方待了大半个月,已经知道了这些文人们的习惯。

只是李乘风从未被喧闹声惊醒过。

既然敢在这个诡异莫名的地方睡觉,必然是有所倚仗,李乘风不但自认武功高强,也对自己的警惕心有绝对的自信。

可是,当他被喧闹声吵醒的时候,还来不及为自己居然真的睡到有人过来都没发现而惊讶,就发现了更为可怖的事情——

这十几日来都一片静谧、白天黑夜都被李乘风密切监视的柳文庄,今日竟突发剧变!

往日总是关着的大门,如今竟然被撞得粉碎!那大门是樟木所制,若要拆卸下来,只怕需要几个壮年男子才能搬动,更何况上面的门闩也是粗樟木的,十分扎实,此刻竟也断为两截,一派凄凉地和门的碎片一起摔跌在地。

这都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在这一地碎屑之中,躺着一具破碎的尸体。

尸体一身长衫、发冠委地,明显是一副文士打扮。李乘风从屋顶纵身跃下,拨开众人走上前细看,才发现这人竟然就是他前不久抓到,又被袁天罡放走的那个书生。

只是和当日相比,这书生面部僵硬,唇色发乌,带着死气。更为可怖的是,书生看上去其他都一切正常,只是胸口竟不知被什么东西开了个大洞!

“这、这不是赵兄吗?”这时候,旁边突然传出惊呼之声。

“真是!这是赵德志啊……怎会、怎会如此……”大家都惊愕得语无伦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有带了小厮的书生,已经吩咐小厮赶紧报官。

李乘风细细查看,猛地发现这赵德志身上竟有乌青勒痕,十分奇怪,便伸手想解开赵德志身上的儒衫,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你做什么?”是个眼圈发红的文士,显然素日和赵德志关系不错,这时候看李乘风在赵德志身上捣鼓,顿时脸上含着怒意,质问道。

“我想看看他的伤口。他这胸口撕裂的肉十分破碎,肉屑和碎肉甚至还溅在地上,这绝不是刀剑所造成的伤口……倒像是……”李乘风还欲再说,这气愤的文士见他居然一脸冷静、若无其事地分析,顿时怒气勃发,失控地大吼:“闭嘴!我方才看你从屋顶跳下来,身上衣服还半润,说明你在这里待了不少时间,赵兄就死在你面前,你怎么会没看到?除非你就是杀人凶手!”

“没错,这位兄台,我方才也看到你就在柳文庄的屋顶上,此刻你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难道你未曾看到赵兄是如何被杀?”旁边有反应快的文士也戒备起来,看着李乘风,说,“这地上血迹都还未干,你若说自己丝毫不知,可就让人无法信服了……”

“他就是前几天和那道士一起,要闯柳娘子居所的人!”有人认出了李乘风,大吼道。

“难道就因为赵兄是第一个被柳娘子认可之人,他就怀疑赵兄,进而杀人?”有书生惊愕出声。

眼看着大家七嘴八舌,竟像是越说越要坐实他就是凶手了,李乘风才发现自己处境不妙。

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凶案,看这尸体的样子,这人还死得极其凄惨。胸膛被活活撕开,人不会瞬间死亡,所以这赵德志是有呼救时间的,而且这样一个大活人,一个被虐杀的大活人,发出的呼救声绝对不小。

往日李乘风听到小厮开院落的门,都能从深眠之中醒过来,所以他在夜里从不让任何人伺候,就是不想有人吵到他休息,而昨夜赵德志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杀,他却一丝声音都未曾听到。

按理说,就算是武艺平常的人,哪怕是在场的文人们,听到那样的动静也必然会醒来的。

“我在屋顶上睡着了……”李乘风皱了皱眉,艰难地开口,又急急分辩说,“诸位,没听到呼救,确实是我疏忽,错失了救人机会,可你们看,这尸体上的伤口七零八落的,不像是人为,倒像是猛兽撕咬所致!”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上的尸体。那尸体胸口破了个大洞,文人们未曾见过血,刚才下意识地都不敢细看,这时候有几个胆大的细细看了一下,也感觉出不对来。

“确实,你们看这里,这、这像不像是猛兽的犬齿撕咬痕迹?”有一个佩剑书生指着赵德志血肉模糊的胸口给大家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顿时惊惧起来,这样大的犬齿,可见那猛兽个头必然十分可怖。

“不只是这样,我方才想解开他的衣服,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李乘风把赵德志的衣襟微微拉开一点儿,露出还尚在的一点儿皮肉,沉声说,“看这里,这里的淤青两边对称,倒像是被什么大家伙死死围了一圈勒住了胸膛。你们看这里,骨头都扎入了脏器,可见赵德志的胸膛被撕咬开前,就被肋断了身上的骨头。我方才就是想看看,这情况是只有肚子这边有,还是其他地方也有。”

“烦请各位文士让让路,”围着的人群外,突然传来大嗓门的叫声,“县衙前来查验尸体!”

围着的众位文士闻言让开了,从外面走过来三个衙役,身后跟着一个背着箱子的年轻男人,最前面则是穿浅绿袍、戴黑帽的县令。

县令已有些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身量颇小,那青袍看上去倒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他飞快地走过来,在看到李乘风的瞬间皱起眉来,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说完,县令移开视线,往地上一看,顿时神色严肃起来。他招呼衙役上前,斥退众人,那背着箱子的年轻男人忙上前开始查验尸体,显见是仵作。

“大人。”李乘风见县令又盯着他,显然是对他出现在此起了疑心。虽然这一连串的事情让他觉得十分丢人,可这情况不解释,万一被下了大狱、惊动家族,那才真叫丢人丢到家了……

这时候李乘风也顾不得面子了,忙上前拱手,轻声自报家门:“在下陇西李氏李乘风,因听说芙蓉花成精一事,觉得十分蹊跷,所以连日来一直在此地暗查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不想昨夜我在屋顶熟睡过去,竟然出了人命,看样子还不像人为,竟像是猛兽撕咬所致……”

“大人,有结果了。”仵作喊道。

“哦?是怎么回事?”县令顿时转头看向仵作。

“这尸体血迹未干,离断气最多不过一刻钟左右!”仵作表情凝重,看上去竟然有些害怕,“大人,这最让人不解的是……看痕迹,此人不是被人所杀,倒像是被大蛇绞住身体,然后用利齿撕开胸膛……而且此人的心脏和胸膛上的一部分皮肉都找不到了,很可能是被吃掉了……”

这话一出,顿时有几个文士干呕了几声。

地上的尸体、血迹和碎肉虽然已经够恶心了,但是一想到一个大活人生生被大蛇吃掉皮肉、挖掉心脏吞食……连自小胆大包天的李乘风都忍不住觉得喉咙发紧。

县令的脸色也不好看,手有些微颤,他深吸一下,镇定下来看着仵作,皱紧眉头一脸凝重地问:“你确定是大蛇所为?能咬杀一个大活人,那大蛇得多大?怎可能一大早出没却没有被任何人看到?它吞吃了这位文士的心脏后,又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走的……”

一连串的问话让仵作无话可答,可仵作咬死说看这尸体的样子,绝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县令走近了,再次确认尸体的情况——从胸下到腿,尸体上那两圈粗粗的、快连接在一起的盘旋上升圆柱形淤青,无论如何,都确实不像是人能轻易做到的痕迹。之后县令也沉默地认同了仵作的话。

干呕完,这些文士们见县令和仵作都默认了大蛇吃人的这一说法,顿时顾不得恶心了,惊恐交谈起来。

“这样粗的痕迹,怕不是活了百年的大蛇吧?”

“不只是百年吧!能晨间大摇大摆地进入柳镇,吃了人还这样快消失,我看……怕不是蛇妖……”

“蛇妖?天啊,怎么办,这蛇妖怎么会突然下山吃人?”

大家脸上布满了惊慌,倒是没人再怀疑李乘风了。可李乘风皱起眉,看着周围震惊的文士们的脸孔,看着惊恐的仵作和衙役,看着面沉如水的县令,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迷雾一样。

他感应到了危险,可是他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防御。

芙蓉花的香味让人迷醉,可此刻怀里揣着诗书的文士们却不再有心思投诗。县令让人把尸体抬回义庄,打算等细查、确定死因之后再让家人领回。

现在这尸体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毕竟若是真的大蛇吃人,若它并不是偶然路过柳镇,那柳镇百姓可就危险了。

县令匆匆离开,文士们也仓皇离开了。

李乘风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要发生了。

7

事实证明,李乘风的预感是正确的。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个人死掉了。

依然还是投诗的文士,依然是自小生长在柳镇的读书人,就是上次眼圈发红、抓住李乘风不松手的那位。

此人叫赵州,和赵德志是同乡也是同学,甚至还是很亲近的亲戚——两人的父亲乃是亲兄弟。

他们两人大约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一直分外亲厚,却没想到连死都是前后脚,死状也是一模一样。

白日柳文庄出了事儿,赵州肯定不会再去柳文庄投诗。赵德志才去世,他也没有和友人相约喝茶饮酒,就这么好好地待在家中,睡在自己的房间内。第二天,给他们家送菜的老板上门,才发现满床是血,赵州躺在床褥中间,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溅了一些自己的热血和碎肉。

同样,心脏也不见了。

不仅如此,整个赵宅的墙壁上、房间里,都是血迹。

赵州家的人一夜之间被全部杀死,连门房的老两口都没有放过。

而且赵州家的情况和柳文庄也是一样,门被什么东西完全撞开、破碎,一路蜿蜒的、打破东西的痕迹,都显示了有个大家伙,就这么毫无遮掩、一路横冲直撞地进入了赵宅,然后活活绞杀了赵州和赵州的父母,吃了他们的心脏和皮肉,最后把赵宅之人全部杀死……可能它的毒牙上还沾着赵家人的鲜血,可它就这么顺利地、大摇大摆地成功离开了。

赵州家虽然算独门独院,但是院子并不是太大,若是真出了命案,吼叫起来,应该是整条街都能听到的。

没有一个人听到声音,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整条街的人都睡得很好,直到第二天起床,人们才发现赵宅大门碎了一地,赵家的人都惨死在内,这才匆匆报了官。

小小柳镇居然连续出现两起杀人案,其中一起还是灭门,顿时整个镇子都沸腾了,去茶馆喝茶的人最近说起的唯一话题,就是最近这两起命案。

“听说县令大人查了一下,发现死者赵德志和赵州,都是当年和柳大老爷一起回乡的一位好友的孙子。”

“我也听说了,就是那个离家去打仗,回来时虽然瘸了腿,却带了整整三马车东西的赵大得啊!”茶馆里面,人们喝着茶叨嗑,面色发光地交换着自己所知的信息。若是听到旁桌的人似乎知道得更多,人们就这么顺势凑上去,也不管认识不认识,总之能聊到一起就成。

而他们聊的赵大得,在这柳镇一带,还颇为有名。

头两个人刚开了腔,旁边就有人拿着自己的茶壶坐了过去,招呼小二把自己的瓜子摆来这桌,挑着眉神秘兮兮地说:“赵大得啊?我知道啊,就是那个回来之后马上买房置地的。据说他家三个丫头,每个出嫁都带了一千两白银!一千两啊!”

“什么?一个丫头带这么多出去,三个岂不是三千两,那他的儿子怎么可能答应?”旁边那刚刚说话的人似乎不太相信。

“有啥不答应的,赵大得那两个儿子,在赵大得和他婆娘去了之后分的家,家里田地庄子什么的就不说了,那都是面上的东西,据说啊……光是老二从家里搬出去的三成东西,就拖了十几车……”那后来之人显然对赵大得家知之甚详,这会儿说起来十分顺畅,他轻声说,“大家都说赵大得当兵时救了个大贵人,这些都是那贵人的赏赐,但是我看倒是不像。”

“怎么说?”他们正说得开心,旁边突然坐下来个黑衣身影,三人一起惊愕地看过去,就看到浓眉背剑的黑衣少年。他整个人强健有力,露出的袖口处可以看到小臂上的肌肉隆起,坐下来之后,仿佛山落在身边一样,让人只觉得胸口一闷。

那黑色剑穗还在他耳朵边晃荡呢,可他自己恍然不觉,一副对这些闲事极为有兴趣的样子,径直坐下来,顺手招呼小二:“来壶好茶,再劳烦去隔壁来东楼跑一趟,给我买四份鸭油饭团,再斩一斤烤羊排来。你家那佐茶的八宝糕也来一份,做得好的酥卷也端两盘来。”

这阔气的出手,让刚才吓到的三人又惊了一下,回过神就看到这黑衣少年笑眯眯地说:“在下李乘风,最近刚巧游历到此,听说这里出了两桩命案,不免有些好奇。听各位所说,像是对这事儿知晓许多,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李某做东,咱们边喝茶边说?”

“行行行。这位李少侠真是豪爽,我等今日有口福了。”旁边一人笑着答应。

他们怎么可能不答应,李乘风所点的吃食,皆是平日一般人吃不着的东西,别看这茶楼每日开着,一个铜子儿就可以来喝一盏,看上去似乎很便宜,但其实只随意点几个佐茶的点心,就够平常人家吃几顿了。偏那茶点还小而少,最大不过两指宽,有些更是一口就没了,精细倒是精细,可也太不划算了些,因此一般不是特别富裕的人,都不会如此大手大脚,即便是手里有余钱的人,最多也就买个瓜子打发一下。

反正即便李乘风不来,他们闲来无事也是打算聊下去的,此刻能蹭着这一看就是出门游历的世家公子一顿好饭,也足够他们吹嘘很久了。

因此三人迅速被收买了,哪里顾得上害怕,顿时十分亲热地招呼,几人寒暄了一下,那人就继续说:“其实我开始也相信是赵大得运气好,得了贵人赏赐,后来我看着不像,你们知道为啥不?”

这人卖了个关子,挤眉弄眼一番之后,才轻声说:“我那时候跟赵大得住得近。他一回来就买了地盖大院子,又急急地给家里的房子盖了青砖围墙,我原以为他是发财了怕贼来偷盗,只当是正常的,后来才发现,他啊,大约是心虚。”

这人又喝口茶,在李乘风三人的催促下继续说:“他家那院墙是加急盖的,找了很多人去,当时我们乡里的青壮年全去了,女人也都帮着干活,连孩子都帮着递东西、跑腿儿。青壮年一天十个铜子儿,女人一天五个,娃娃们只要帮忙了,都可以带着一起吃席面,那席面,光大肥肉就堆了几盆。围墙盖了两天就盖好了,接着就是大宅子,那一个多月,大家伙儿挣的钱比半辈子看到的还多,天天都吃得满嘴流油,跟过年一样。我当时新婚才一个多月,就和媳妇赶上了这活儿,凭着这个,才攒下身家,后来才有机会来了镇上,盘了个小铺面过活。”

这人十分啰唆,追忆起来,似乎对自己的人生际遇也十分感慨,李乘风听得十分不耐烦,但是好歹这人回忆了一会儿,见吊足了胃口,终于说到了重点:“当时所有人都说赵大得发财了照顾乡亲,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不过赵大得搬家的那个晚上,我起夜看到了……就发现不对来……”

那人的眉头皱起来,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又看到了那一幕一样,十分不解的样子,说:“我开始听到动静,以为是贼,便小心翼翼地扒在门边偷看,就看到赵大得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当时他的大儿媳,一家人在夜里搬家。起初我还嘲笑赵大得提防之心太重呢。当时他大儿媳捧着两个小盒子,大约是被门口的土疙瘩绊到了,又或是盒子太重,总之她一失手把那两个盒子摔在了地上,那盒子没锁紧,当时就‘哗啦’一声,东西全摔出来了,我就看到一地的东西,我的天,那一锭一锭的金子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上面那小盒子,摔开了之后,里面是一对玉镯,有一只在泥地里滚了好远,正对着我的方向。那天月亮特别亮,所以我才看清楚,那是一对血玉镯,里面夹着翠色,在月光下细看,里面竟像是裹着一汪细长的河水,两边是树木青山……那血玉镯里面,竟像是藏着真的青山绿水一般!这还不算什么,那大儿媳被骂了匆匆跑过来捡起镯子,我亲眼看到,那镯子被捡起来一动,那里面的水竟然轻轻流动荡漾,竟如活水一般!”

说到这里,说话之人似乎又想起了当日的震撼,他喝了一口茶水,平静了一下,才喘了口气,轻声说:“我在乡里长大,只是一个没见识的泥腿子,可是就算从未见过值钱的东西,我也知道那样的东西,只怕连圣人后宫里的娘娘都要拿来当稀罕物的。那被救了命的贵人,给了赵大得不少金银财宝,怎么可能还会拿出这样的传家之宝当做谢礼……我后来越想越怕,只觉得只怕不是救了贵人,而是、而是……”

“而是杀了一位贵人,夺了他全部的家财,包括传家之宝。”旁边的李乘风幽幽接话,气氛一下子仿佛凝滞了,那人听到李乘风说出他多年心中所想,也吓得直喘气。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咸香入骨的香气传来,四人顿时精神一震,抬头就看到小二端了几个碟子过来,上面均盖着碗,可依然挡不住那香气的蔓延,只让人瞬间就要流下口水。

“鸭油饭团、烤羊排、八宝糕、鹅油卷儿、红糖糕,加上这壶加了大枣芝麻的煎茶,都齐了,几位客官慢用。”小二放下茶壶,又熟练地把盖碗全部掀起来,那盖不住的香气顿时浓郁了千百倍,连李乘风都觉得饿了,他最近一直在奔波,平日都是随便吃个胡饼填肚子,好久没正经吃一顿了。四人顿时都顾不得说话,埋头大吃起来。

好饭好菜一入肚子,尤其是那肉荤入了肚皮,四人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吃饱喝足,再喝一口香喷喷带着丝丝枣甜的煎茶,全身都暖洋洋的,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美味的食物让人满足,连刚才的惊恐都似乎随着鲜嫩多汁的羊排消失了。小二收拾完桌子,众人吃着糕点喝着茶,这才继续闲聊起来。

“既然你已经发现这事儿,怎么当时不去告官?”旁边一开始发起话头的年轻人疑惑地问道,然后又补充,“光是你刚才说的,赵大得回乡散的钱,就足够普通人家好好过一辈子了,更别提你那天看到的金锭子,就算是酬谢救命之恩,也绝对够了啊……除非赵大得他救了圣人!”

年轻人说完,他旁边那个应当是好友的人也接着说:“就是,可别忘了,你看到的还是赵大得的儿媳搬着的两个小盒子。儿媳那都算是外人了,能拿的东西应该算是最差的,可就这两盒子东西就这么吓人了,那赵大得两口子手上,拿的得是什么啊?”

“我远远看,似乎两人抬着一个大箱子,很重,不过我看不清。”吃饱喝足,那赵大得的同乡似乎也找回了胆气,又或许是说开了,去了多年以来的心中负担,说话就没刚才那么害怕了,他思索了一下,说,“我当日也曾想过要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可一来赵大得一回来就给了所有人一份好营生,又散了许多钱,托他的福,乡亲的日子顿时好过了许多。二来赵大得一住进大宅,就又是修桥铺路,又开了免费书塾,聘请了先生给所有的孩子开蒙……我当日是才成婚,家里又没有小孩,不然也得沾他的光……”

难怪出事以来,李乘风虽听说出事的赵州、赵德志是堂兄弟,可却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只怕是知道关于赵大得事情的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赵大得虽死了,可是他修桥铺路,又帮孩子开蒙念书,可以说是对乡里有造化之恩了,多少人家中儿郎因为他一时善念,从此人生扶摇直上……只要赵家说一声,全乡的人都会闭上嘴巴,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替赵家警惕着外人。

李乘风默然不语,喝了口茶,只觉得味道古怪,他素来不喜喝茶,这会儿思绪混乱,喝了一口,只得默默咽下。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声叫喊:“又死人了,又死人了……柳文庄又死人了!”

所有喝茶聊天的人顿时都顿了一下,然后轰然起身,飞快往柳文庄赶去。

这一次,死的又是谁?

8

李乘风也一路往柳文庄赶去。

他身法极快,仿佛一道淡淡黑烟一般,很快就把茶馆的人远远甩在后面,方才和他一起吃茶的三人都目瞪口呆。

而李乘风一路飞奔,赶向柳文庄的路上,要路过一片树林,那树林不大,小路从林间笔直穿过,李乘风一路奔出去,却在半途中听到了鳞片刮动树木的声音。

李乘风顿时神色一紧,他捏了捏手,提气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移动,只见就在路边,突然钻出一条人粗的大蛇来。

那大蛇通体乳白,两只眼睛却是猩红色的,它伸着舌头吐信,看到李乘风的瞬间,便立了起来,咝咝叫着缓缓挪动脑袋,看上去随时可能发动攻击。

李乘风反手握住了剑柄。

他紧张地看着大蛇,他们离得太近了,李乘风甚至能闻到大蛇身上的血腥气,能看到白蟒两颗巨大的毒牙上还滴着的血。

它刚刚杀了人。

这是去柳文庄的路,柳文庄刚又死了人,这么看来,赵州和赵德志只怕真的是被大蛇所杀。

这样大的大蛇,到底要多少年才能长成?

不知道为什么,李乘风看着这大蛇,总觉得它歪头看他的样子,竟好像一个人在思考一般。

“孽畜!你竟然伤人,今天是留不得你了!”李乘风咽了口口水,厉声喝骂。

“咝咝咝……”大蛇发出嘶叫声,它淹没在林中的尾巴微微摆动,树林里同时传来细弱树木倒地的声音。

李乘风瞬间拔剑,裹挟着一缕寒芒猛地朝着大蛇劈过去,大蛇却没有和他正面对上,一个打滚,躲过了李乘风的剑。被剑气劈到的树木应声而断,李乘风回头再次动手。大蛇看上去十分庞大,却身法灵动,此时被激发了凶性,和李乘风撕斗起来。

两人过招之间,树木倾塌无数。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正是听说柳文庄又出事之后,跟在李乘风后面一起赶来的人。

李乘风心中一紧,长剑挥起,与大蛇的尾巴相撞,发出金石交割之声,溅起点点火光,一边大吼:“别过来,杀人的大蛇在这里!”

他喊得太晚了,只见“哗啦啦”一片树木倒塌之后,赶来的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李乘风一分神,手中的剑被大蛇的蛇尾拍飞,而大蛇犬牙上带着新鲜的血,面对李乘风低下头来。

所有人都吓得屏住呼吸,有胆小的甚至闭上了眼睛。

然而让大家惊讶是的,血腥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大蛇低下头,却没有吞噬或者撕咬李乘风,而是闭上嘴,十分亲昵地在李乘风身上蹭了蹭。

那冰凉滑腻的触感,让李乘风寒毛直竖,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大蛇蹭了他之后,竟恋恋不舍地“咝咝咝”地叫了几声,然后一步一回头地摇头摆尾离开了。

若不是那毒牙上的血,它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凶性,反而像是家养的看门狗一样。

大蛇一路远去,留在原地目瞪口呆的人们,顿时哗然了。

“是他养的大蛇!”

“天啊,比人还大的大蛇!”

“太可怕了,他刚才还请我们吃饭,打听刚死的那对堂兄弟的事情!”

……

李乘风自己也吓坏了,可是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事情竟然比被大蛇咬了还要麻烦,关键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自辩!

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斯可怕的大蛇,刚才分神被大蛇拍掉剑,李乘风已经做好用拳头拼死一搏的准备,可是大蛇却像是对待一个拿着树枝耀武扬威和大人玩的小孩一样,克制着力气拍掉了他手中的剑,然后还亲昵地蹭他的脸,像是长辈对爱闹孩童责备后的安慰一样。

是的,李乘风能感觉到大蛇对他毫无恶意,哪怕是他举着剑和大蛇对峙,眼睛猩红、犬齿带血,原本杀气腾腾的大蛇,也只是愣了一下,眼神就突然一下子温柔了起来。

那是一双带着关切的眼睛。

李乘风感觉太混乱了,而在混乱之中,他已经被义愤填膺的人们围住了。这些人其实根本围不住李乘风,可是他没有办法对他们出手,这样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罪名?所以李乘风看自辩不能,只能让这群人围着他,一路走到了柳文庄,远远就看到穿着青袍的瘦削县令,他正皱着眉头,看着柳文庄那破烂大门上,再次溅到的鲜血。

李乘风还没上前,就有跑得快的人低声和县令说了什么,县令转身,看到李乘风,脸色深沉地怒喝:“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妖人给我抓起来!”

“县令,我真的不知道那条蛇是怎么回事……”李乘风想要自辩,可衙役已经上前捆他,他想要挣扎,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否则眼见就要加重误会。

“无需多说。”县令松缓了脸色,摇摇头,一脸疲惫地说,“大蛇行凶,你既然被看到和大蛇举止亲昵,那衙门你就免不了要去一趟。”

纵然县令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含着怒意,但是似乎对他并无太多怀疑的样子,但李乘风面对众人的怀疑百口莫辩,只能老老实实被捆了,然后被衙役看管着,等待验尸完毕后,一起带回衙门收押。

那时候才是他解释的最佳时机。

想通之后,李乘风也不着急了,反正他没有杀人,行得正坐得端,根本不怕,此刻他反而认真听起旁边人议论的内容了。

听了半天,他得知这次死的人,竟然又是赵家的人,而且是赵大得的女儿……三个,都在柳文庄的进门处,被挖心食肉而死。

“听说赵德志全家昨夜也死了,也是这么死的。赵大得有五个孩子,两儿三女,他三个女儿都嫁得好,二女儿都成了秀才娘子了,三人平日都是待在后宅,有丫鬟和使女伺候,竟然被抓出来活活挖心吃肉……之前他儿子一家也被灭门了……赵家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灵啊……”说话的人言语里带着惊悸。

柳镇第一次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大家绕几个圈,基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衙门查到的消息传得很快,这会儿大家都知道赵家被大蛇盯上了。

还有人偷看李乘风,窃窃私语着什么,只怕是赵大得当年在外面服兵役的时候造了什么孽,如今才被人上门报复。

李乘风简直要为他们的想法折服了,赵大得得罪了什么人他不知道,但是那大蛇一看就不是凡物,能驯服那大蛇的人,估计也没什么机会被人欺辱得罪吧?

可惜李乘风就算这么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他,因此他还是被带回了县衙,下了大狱。

柳镇的大牢里空荡荡的,根本没什么人,可能是因为柳镇的百姓一向安居乐业,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时候秋分刚过,大罪之人已经全部处斩了。

这样的想法让李乘风心里毛毛的,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锁被打开的声音。

大牢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青袍黑帽的干瘦人影,定睛一看,竟是县令。李乘风正在奇怪,为什么大晚上县令会来大牢里面,看他这个杀人嫌疑人,就见县令轻叹一声,打开了他的牢门,过来亲自给李乘风解了绑。

李乘风被眼前的局面弄得有些疑惑。

而县令却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幽幽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无辜的。”

“为什么?”李乘风惊愕极了。说实话,换成他自己,若是看到一个人总是和他一样凑巧出现、总是带着各种嫌疑,他也一定会查探到底,不会相信那个人的自辩。

除非……这县令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所以才会如此肯定地相信他并不是杀人者。

想到这里,李乘风顿时着急地说:“大人不怀疑我,可是知道这杀人者是谁?”

“我当然知道。”县令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不但知道杀人者是谁,我还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们。我不怀疑你,是知道你大约只是得了那大蛇的眼缘。那大蛇……不是人能驯服的。”

“那大人为何不赶紧动手缉拿行凶之人归案……难道是怕那条刀枪不入的大蛇?”李乘风说到一半恍然大悟,大声说,“在下愿意带人擒杀那条行凶大蛇!”

“……不是。”县令却叹了口气,摇头说,“我来是为了告知你,赶紧离去吧,今夜我已经调开了衙役,你自行离去,我自会处理好之后的事情。这柳镇……等该死之人都死绝了,自然也就安静了。”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李乘风十分不解,忍不住追问。

“别问了,你快走吧。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县令惨笑一声,眼里带了三分泪意,“这柳镇死的,都是该死之人。”

说完,他长叹一声转身,口里说着:“我早知今日会来,战战兢兢这么多年,总算来了。来了好,来了好啊!”

他口中说着好,但声音却带着颤抖,显然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平静。

而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异变突生,李乘风只看到县令走在大门口处,突然呆呆地站直了。

李乘风见他站了好一会儿也不动,忍不住走过去问:“大人,你没事儿吧?”

李乘风的手伸出去,轻轻一碰,县令就突然直直倒在了地上。

更为可怖的是,从县令的背后,猛地钻出一条一尺长的小白蛇来,小白蛇浑身浴血地破体而出、见风而长,很快变成了白日所见的巨蛇模样。

它看到李乘风,一副惊喜的样子,弯下头似乎是想蹭蹭李乘风。

可李乘风亲眼见它杀人,又惊又怒,拔剑的同时,整个人拔地而起,就往大蛇的眼睛刺过去。大蛇一个扭动,疑惑地看看李乘风。

李乘风气疯了,见一击不成,再次出手,大蛇看了地上一眼,眼神一动,顿时扭头开始往回跑。李乘风不疑有他,直接持剑开始追起大蛇来。

而在他的身后,有衙役的尖叫划破夜空:“来人啊,大人被那驯蛇的人杀了!那杀人凶手逃走了!”

9

另一边,袁天罡正与红蛇对视。

他赶到张府厢房门口时,大蛇正把尖牙从张府仍在襁褓中的小少爷的颈子里抽出来。

袁天罡推门,大蛇猛地一惊,弓起身体,“唰”地一声直接冲过来,直扑袁天罡的面门。

袁天罡自幼体弱,大蛇如此迅捷,他根本反应不过来,眼见就要被大蛇咬到。但那大蛇刚到面前,袁天罡的道袍上的深蓝滚边处,却猛地出现了一个个黄色的小八卦花纹,生生把大蛇弹开。大蛇重重落在地上,身上发出焦糊的肉香。

“啊!”奶娘婢女们这才猛然看到一条猩红大蛇凭空出现,重重砸在厢房的地上,顿时都吓得尖叫起来。奶娘抱着孩子就往门口冲,大夫人一翻白眼,就这么直接昏厥了过去。

那管家扶着大夫人,大吼:“快带着小少爷出去!出去!”

“咝咝咝……”那血红的大蛇翻身,蜿蜒地伏在地上,发出咝咝的吐信声,那同样血红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恨意,死死地盯着袁天罡。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虽是没错,但是稚子何其无辜。”袁天罡看了它一会儿,长叹一声,说,“这女人不过是嫁入张家,那孩子甚至根本还不通人事,不管你和张府之人有何仇怨,又怎能如此迁怒无辜?”

大蛇发出“咝咝”吐信声,却一丝也没有被打动的样子,它伏在地上看着袁天罡,一副积攒劲头要再攻击的样子。

袁天罡打起精神做出防御,那大蛇猛地昂起头来,袁天罡精神一紧,可大蛇却在攻过来的半路上,猛地一个急拐弯,然后“咚”地一声穿破窗户,就这么逃之夭夭了……

大蛇很快失去了踪迹,袁天罡目瞪口呆地站了半晌,待破掉的窗子吹进来的猎猎寒风,让他打了个寒颤,才回过神来,往厢房外走去。

方才会面的花厅中没有人,袁天罡走出来,就看到听到动静的管家从后厢房的门边伸出头来,脸上还带着惊悸:“道、道长……那大蛇被打死了吗?”

“它暂时离开了。”袁天罡慢吞吞地坐下,笼住了袖子,咳嗽着说,“好冷……管家,窗户弄破了,劳烦你修理了。”

管家这才走出来,匆匆走去厢房门边看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破了个一人合抱粗细的洞的窗户,惊得脸色惨白。他咽了咽口水,这才走过来对袁天罡说:“道长,敢问这大蛇是怎么回事?”

“福伯,你叫人送三个火盆进来,翠儿把厢房的门关上,再换了热茶过来给道长暖暖手……这是我的汤婆子,还是热的,道长你拿着,好歹顶点事儿。”大夫人这时候出来,打断了福伯的追问。

她是个心细的女子,看袁天罡那没有血色的脸,就知道他天生体质极寒,这时候稍微一吹风,就冻得手脚僵硬,必定是没法回答福伯的话的。

福伯这才发现袁天罡整个人都窝在了凳子上,手上捂着热热的汤婆子,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

“是老奴的不是,老奴这就去安排。”福伯手脚麻利,才出去一会儿,火盆和热茶就都来了,袁天罡连喝了好几口热茶,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放下茶杯,虚弱地笑了一下,说:“让两位见笑了,在下自小畏寒,往日冬天在司天监内倒是好过,现在奔波一番,身体就有些不听使唤了……不然刚才那条小蛇,也不会如此简单就逃走了。”

“那蛇……那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家的厢房里?”大夫人看袁天罡唇上有了血色,又听他主动说起那蛇,忍不住问出声。

周围的丫鬟和福伯听到这里,眼里虽还带着惊悸,却也忍不住好奇地看着他。袁天罡抬起头,环视一圈,突然说:“那孩子去哪儿了?”

“方才惊到了,这会儿已经睡过去了。我叫奶娘和几个丫鬟守着,就在我房里。”大夫人捏着帕子,紧张地问,“可是有什么不对?”

“快把那孩子带过来。”袁天罡感觉整个人能活动开了,急忙催促。

跟在大夫人身边的青衣丫鬟早已经快快去了后院,没一会儿就带回了惊慌的奶娘和一干丫鬟婆子。

“把孩子抱在我面前。”袁天罡虽能活动了,但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他不敢冒险,怕不小心摔到孩子,于是让奶娘蹲抱着孩子,双手并指,往那昏睡的孩子颈上抹了几下,就见那白白嫩嫩的孩童颈上,竟瞬间出现了斑驳的新旧咬伤来。

都是极深的血窟窿,有些是旧伤,有些伤口已经长出了粉色的新肉,还有两个,还有新鲜的血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夫人的帕子掉在地上,若不是丫鬟扶住,只怕她就要吓得跌坐在地了。

好在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倒下,她站稳身子,几步走过来,从奶娘手里抢过孩子,细看之下,顿时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这、这是怎么回事?是那大蛇所为吗?我家大郎不过一岁,怎会惹上这等冤孽?”

“夫人,赶紧叫郎中过来医治吧。我只能把这伤口显现出来,可并不能治好孩子。”袁天罡也面露不忍,对大夫人说道,“至于这冤孽……只怕根源还在你夫君或公婆身上。”

“道长这是何意?”福伯刚吩咐了快腿的小厮去叫郎中来,听到了袁天罡的话,顿时转头,惊愕地脱口质问。

“看来这位管家知道一些。”袁天罡看一眼大夫人,又看一眼福伯,说,“这大蛇不是普通蛇类,乃是开了灵智的灵物。它咬伤稚儿,张府其他人大约也是因它而死,可它身上的气息却十分干净……显见是因为张府与它,自有一段孽缘。”

袁天罡说完,福伯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福伯,你到底知道什么,快赶紧说出来!”大夫人脸上带着泪,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原来他每日黄昏会哭叫,乃是因为在被大蛇咬着吸血,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一口一口把那大蛇咬死。

道长还没杀死大蛇,那大蛇一定还会回来,此刻她是一定要把这大蛇的来历弄清楚的,否则张家一脉,就要从此断绝了。

福伯被大夫人这么一呵斥,全身颤抖了一下,脱口而出:“我、我不知道和这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无事,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尽管说就是。”袁天罡轻声安慰,说,“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心中才好有个底。”

“我、我十几岁的时候,到处都乱着,老太爷被冤死了,张家传到老爷手里时,就只剩下个祖屋……”福伯慢慢说着,一段带着怪异的陈年往事一一浮现在众人面前。

原来当年张府传承到张老爷手里,已经只剩下个空架子,张老爷年近而立,却没有娶妻生子,正是因为太过穷困的关系。

不过好在张老爷到底是念过书的,他锁了宅子,包袱一卷,直接出去投靠朋友,也就是当时已经颇有名气、在一位知州手下当幕僚的柳乾。

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人知道,但是没过多久,等到张老爷回来的时候,张府就突然一夜之间,回到了当年最风光鼎盛的时候。

张老爷很快娶了美娇娘,连着生了两个儿子,张府一再扩充,眼见着就成了一方豪绅望族。大家都在猜测张老爷是在哪里发了这一笔横财,可是张老爷从未跟任何人说过,也不许任何人提起。

“张老爷投靠了柳乾?就是柳文庄的柳大老爷?”袁天罡总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头绪,可是又飞快地划过去了。他又和福伯说了半天,却也只打听到事发之前,张老爷接了三封讣文,里面包括柳大老爷的。

张老爷当时脸色就变了,连日以来一直醉酒痛饮,偶尔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吩咐福伯,说是将来他死了,要把那个多宝琉璃盏和那几幅他最爱的字拿来陪葬。

当时福伯只以为张老爷是心中悲痛,一时难以抑制的缘故,只是好言相劝,哪里知道,这一转头,竟成了真。

“那多宝琉璃盏……因公公当年说过,要把这东西当做传家宝,所以未曾拿出来做陪葬之物。”听到这里,大夫人突然说道。

说话间,郎中已经到了。

大夫人顾不得别的,赶紧拜托郎中医治怀中的儿子,只是临走前,吩咐管家把那多宝琉璃盏拿出来给袁道长看。

那多宝琉璃盏因要当做传家之宝,所以并未摆出来,过了一会儿,福伯匆匆过来了,手里稳稳拿着一个小盒子。

“这盒子……不像是本朝之物。”袁天罡一看那红漆金丝楠木盒,顿时眼皮一跳。

“老奴不知,只知道平日老爷最爱此物,多次说要传给张家子孙。”福伯把盒子拿到袁天罡面前,轻轻打开,里面的东西,瞬间让人屏住了呼吸。

纵然福伯不是第一次看这东西,却还是在那一瞬间失态了。

那多宝琉璃盏呈半透明的血色,看上去晶莹剔透,更难得的是,在日光的照射下,琉璃盏散发出莹润的宝光,袁天罡拿着它微微移动,便见那色泽百般变化,看上去几乎要耀花人眼。

“这是一整块三色琉璃雕制而成的……这样看,其实不算珍贵。”袁天罡拿起那琉璃盏,突然提壶倒了一杯凉透的清茶进去,琥珀色的液体一进去,那多宝琉璃盏的色泽就突然一变,杯中猛地出现了一条金黄小龙游曳其间,似乎正在嬉戏,看得人目瞪口呆。

“这、这是怎么回事?”福伯惊愕,说,“老爷也未曾发现这个。”

“这不是多宝琉璃盏,这是金龙盏……乃是前朝宫廷御用之物……”袁天罡皱紧眉头,轻声说,“我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实物……这不是人间工匠所制,你家老爷,从何得来这惹祸的东西?”

“这、这老奴不知啊!”福伯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就在几人说话之间,外面突然传来咝咝作响的声音,像是蛇在吐信。声音离得十分近,似乎刹那之间,就从远处直接到了他们面前。

而且不止一条,像是有千百条一样……

袁天罡在丫鬟们的尖叫声中抬起头,发现方才还透着阳光的窗户上,突然慢慢爬满了蛇影,最终一点点淹没掉全部光线,房间彻底变得一片漆黑。

10

只怕这张府之中,此刻已有千条蛇爬在门外。

丫鬟们吓得尖叫,郎中和抱着孩子的大夫人跌跌撞撞地从厢房跑进来,身后还跟着咝咝吐信的毒蛇。

袁天罡一直十分平和的脸上带了一丝怒意,他猛地并指结印,口中低念,旁人根本未曾听清他念的是什么,就听到爆裂之声响起,从厢房追来的蛇顷刻之间全部被炸成了死尸。

袁天罡转身,往大门口走去。

他双手触到门,猛地一震,大门便轰然打开,挂在门口的蛇全部被震飞出去,落在它们的同类之间。门外门廊花园之中,此刻已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蛇,各种颜色花纹,有毒无毒的蛇都纠结在一处,看到袁天罡出来,全部昂起头吐信。

这画面让屋内的好几个丫鬟一翻白眼,直接晕了过去,只有大夫人抱着自己的儿子,缩在凳子边不敢动弹,脸上都是惊恐的泪水。

“何必让它们送死。”袁天罡的声音很轻,但是十分镇定。

他的身形十分瘦削,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种成竹在胸的淡然,让在场之人的惊慌都淡去了许多。

他提高了声音:“你们已经杀了张府所有的男丁,只剩下这对孤儿寡母,不管张府老爷从你们手中取走了什么,如今我都会让他们原样奉还,大家从此两清,你们可愿?”

“咝咝咝……”蛇群叫着,突然分开了一点儿,从万蛇之中,突然钻出一张人脸来。

这人是个女子,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岁,尖脸桃腮,挽着百合髻,脸上不施脂粉,却浓艳妩媚,若不是自腰下拖着长长的白色蛇尾,足以让人惊叹一声丽质天成。

她蹙着眉,眼含恨意地说:“不可能!他们当日也杀了我的孩子,血债只能血偿!”说完,竟是不再听袁天罡说话,而是发出长嘶,直直扑了过来!

袁天罡震飞攻过来的蛇,可他却没想到,有毒蛇早已绕行到他身后。等他听到大夫人的惊叫声,回过头去,竟看到众人倒了一地,一个个都脸色乌青,眼见断气只是时间的问题。

就连那襁褓中的小儿都未放过!

袁天罡急怒交加,竟喷出一口心头血来。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司天监,第一次和妖类打交道,他根本没把门外的毒蛇看在眼里,只注意着那发号施令的人蛇,提防着她的偷袭,却没想到,她之所以站出来,只是为了让他分心罢了。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退去,袁天罡看着流泪咽气的大夫人,动了真怒。

他站起身,一步步往外走,路上,满地都是他刚才震怒之下斩杀的蛇。

除此之外,全是人类的尸体。

前几日照顾过他的小厮,扶着他进门的下人,门外应答的门房父子……

所有人都死了。

袁天罡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他出了二门,拐道去了他住的小院。他的包裹还好好地放在桌上,袁天罡背起那包裹,从里面拿出了一柄白玉骨、黑丝的拂尘来。

他深吸一口气,背起包裹,顺着那众蛇退去的道路走去。他走得很慢,但却一直顺着那个方向坚定地走过去。

一路上,有无数大小毒蛇阻拦他,可是留在袁天罡身后的,只有尸体。

李乘风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遇到袁天罡的。

他远远看到一个穿着脏兮兮道袍的道士时,还没认出来,直到看清楚这道士发髻上插着的古木雕的太极八卦发簪,才认出来这人竟是和他一起在柳镇夜探柳文庄的袁天罡。

“喂!道士,你有看到一条大蛇吗?”李乘风是追着那条大白蛇而来的。

原本他第一晚没追到,打算折返,可是柳镇的男丁却打着火把到处寻找他这个杀了县令的“凶手”,还贴了悬赏告示。

李乘风顿时明白,除非杀了大蛇,拿着尸体回去,不然没有人会相信他了。于是李乘风只能风餐露宿,在山野间追寻那大蛇的踪迹。

偏那大蛇忽大忽小,速度极快,有时看李乘风啃饼子,还会丢下野鸡山兔给他,似乎是担心他饿到一样,让李乘风心情极为复杂。

他在山林之中前行了一旬,直到傍晚才猛然看到一个人,纵然之前有些嫌隙,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十分亲热地打了招呼。

没想到,那道士听到“大蛇”二字,本来摇摇摆摆的身体突然转过来,手凭空结印,猛地一挥,李乘风顿时感觉到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劈面而来。李乘风一个纵身躲过,身后的一排树应声分为两半,倒在地上,眼见那一块地都空了出来。

……这要是劈中了,岂不是人都要被分成两半?

李乘风第一次见到这道士这么凶横的一面。原本他看到的道士,一副弱不经风、唧唧歪歪、神经兮兮的样子,此刻猛地来这么一下,把李乘风给弄懵了。

他风餐露宿,过得也不是特别好,本就不太舒心,这会儿也生气了,反手握剑,口中大骂:“问候汝母啊!你这死道士,要打架是吧?求之不得!”

他握紧剑柄,跃跃欲试地想和这道士打一场,却看到这道士听到他的声音,摇摇晃晃地停顿了一下,突然松了口气一样,轻声说:“李乘风……原来是你……”

话未说完,这道士就像是一只飞累的鸽子一般,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李乘风惊愕至极,纵身上前,才发现他道袍摆上竟然沾了点点血污,嘴角血渍已经风干,嘴唇发白,已有裂口,再伸手摸一下额头,滚烫无比。

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道士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德行?

李乘风心中大急,突然觉得背上发痒,他心中疑惑,却根本顾不上,正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救这道士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背上掉在了地上,然后,让李乘风怀疑人生的一幕出现了——

一颗小小的黑色种子掉在地上,飞快生根发芽,然后长成小树,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最终成为了一棵两人高的大树。

那是一棵芙蓉树,李乘风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那树上只开了一朵芙蓉花,在黄昏的光影下,看上去竟有浴盆大小,从粉到白层层叠叠地一点点展开,看上去竟是比牡丹还要雍容美艳。那花展开之后,从花蕊里面,渐渐浸出透明的花汁来。

李乘风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因为他觉得那花瓣摇摇摆摆,似乎是在告诉他,把袁天罡抱过去。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太多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抱着全身高热的道士往那花朵下站过去,然后,让他更加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牢牢待在花蕊之中的花汁从花瓣上层层滚落,最终弹在袁天罡的唇上,几乎是瞬间,袁天罡唇上的裂口就恢复了,额上的高热开始渐渐退去。

大地最后一丝光影也收起来了。

李乘风松了口气,正想着今夜还没找到地方过夜,接着,他突然绷紧了身体。

他慢慢地挪动身体,不知为何,就直觉地靠在了芙蓉花树上,他抱着的袁天罡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李乘风根本来不及阻止。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虽然根本看不到,但是李乘风知道,有什么大家伙来了,就像是他一直追的那条大白蛇一样的大家伙。

而且,数量还不少。

“……不会吧,我就算追到蛇窝,这种大蛇,也不会有那么多吧?”李乘风喃喃自语,不敢置信地说,“我难道就真的这么倒霉?”

“咳咳咳……”回应他的,是袁天罡的咳嗽声,然后,袁天罡拍了拍李乘风的手,轻声说,“放我下来吧。”

李乘风放下他,就听到袁天罡淡淡地说:“你还真是挺倒霉的,如果你和我遇到的是同一种蛇的话……它们不但巨大,而且还很聪明。”

“什么意思?”李乘风深吸一口气,慢慢抽出了自己的长剑,轻声问,“你不会告诉我,除了芙蓉花妖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蛇妖吧?”

“我告诉你,我可不会信。”李乘风慢慢吐出一口气,握紧了长剑,摆出攻击的姿势,语带轻蔑地说,“不过是长得胖一点儿的大蛇罢了,砍下来,我倒要好好吃个全蛇宴。”

“你不会想吃的。”袁天罡轻声说着,突然“唰”地一下,拉开了火折子,瞬间亮起来的火光把周围照亮了。

瞬间,李乘风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原来在黑暗之中,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被蛇群包围,地上树上全是密密麻麻蠕动的蛇,只有他们站的这棵芙蓉树是唯一的净土。

更让他惊恐的是,他竟然在那大蛇之下,看到了一条半身是女子的白蛇。那女子若是往日在路上看到,只怕要被风流公子追着念情诗,可此刻摆着蛇尾站在众蛇之前,怎么看,都只觉得可怕。

“这里就是你们的老巢了?”李乘风还在震惊中,袁天罡反而淡淡问出声。

他从怀里拿出方才李乘风顺手塞进去的拂尘,结了一个道印,轻声说:“你们屠杀无辜人族,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我决不能放过你们。”

“对!你们居然生挖人心、噬心食肉,一群孽畜,今日我陇西李氏李乘风,就要将你们全部绞杀,替天行道!”李乘风这一段显然是背得很熟的,这时候也赶紧跟上。

“什么杀人噬心?”袁天罡顿时惊愕了一下,脸上的肃杀之气都顿了一下。

李乘风赶紧跟他匆匆解释自己之前的见闻。袁天罡显然怒极,再也顾不得说什么,手中拂尘一挥,拂尘之上的黑丝瞬间暴涨,往那蛇女直奔而去。

蛇女显然并不善于打斗,倒是身边的大白蛇和大红蛇飞速而上,率领众蛇直奔上前。

几乎是瞬间,两人就被蛇群淹没了。

11

满地蛇尸。

李乘风眼前的一切,都是猩红色的,他用力挥舞着自己的剑。普通的蛇并不会和那条白蛇一样,有刀枪不入的力量,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今天到底杀了多少蛇,可能比他自小到大见到的加起来都要多几十倍。

而当他身边那一贯弱不经风的道士,面露煞气地挥出手上的拂尘时,李乘风才发现,那软趴趴、他刚才还触摸过的拂尘,竟然可以变成绞肉机一般的存在。

“咝咝咝……”当袁天罡的黑色拂尘以绞杀的力量缠住血色大蛇的尾巴时,人蛇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嘶叫声。黑色的拂尘随之暴涨,袁天罡挥舞着它,如臂使指。满地的碎蛇尸体可以证明这看似无害的拂尘的力量。

李乘风感觉到有劲风袭来,猛地挥剑挡住白色大蛇,大蛇的蛇骨被李乘风毫不留情的一剑震得一摆,却借力在空中转向,弹着尾巴往袁天罡扑过去。

“道士!”李乘风吓了一跳,大喊着冲过去,“你们这些孽畜!”

他挥剑,却看到血色大蛇趁着白蛇撞得袁天罡踉跄倒地的瞬间,飞快摆脱了袁天罡的拂尘的控制。

之前李乘风根本砍不断的皮肉,被那细细的拂尘轻易划破,满地都是鲜血,大蛇伤口处的白色的肉都朝外翻出来。大蛇受了如此重创,摆脱控制之后也不恋战。

李乘风忙跑过去,一把抱起地上的袁天罡,首先检查这个道士的伤势。道士这小身板不禁打,刚才李乘风可是亲眼看到大蛇直接把他撞倒了。

“跟着它们……咳咳……跟着……”李乘风抱起袁天罡,才发现袁天罡还醒着,虽然受了伤,却没有性命之忧,此时他一把抓住李乘风的衣领,低咳着一迭声催促,“快,跟着它们……”

李乘风转头,才发现那白红两条大蛇摆动尾巴,竟然跟着那人蛇一起,往山林之中钻去。李乘风大急,他的清白还系在那两条大蛇身上,当然不能让它们直接跑掉。事急从权,他一把把袁天罡扛到背上,大声说:“抓稳了!”

袁天罡忙一手拿着拂尘,一手紧紧抓着李乘风的肩膀。然后,李乘风站起来,疾步就往人蛇消失的方向追去。

山林之中,人蛇带着两条大蛇东躲西藏,显然并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的老巢。可李乘风别的不行,奔跑追逐这种体力活儿却不惧的,就算再背两个轻飘飘的袁天罡都不会觉得累,于是他一路死死跟着。

那人蛇只怕把这方圆几百里的蛇都给叫了过来,却依然没能阻挡住袁天罡和李乘风。

不过他们俩也累得够呛,期间还跟丢了几次,一夜过去,太阳升起,袁天罡终于说道:“我们到了。”

不过……这裂开一个大口的山谷,看上去青山绿水的,并无一丝异样。眼前这个圆圆的、两人高的山谷裂缝,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的洞穴,里面一望到底,也无一丝异常。

“放我下来。”袁天罡喘着气,轻声对十分疑惑的李乘风说,“就是这里。”

李乘风小心地把袁天罡放下来,看他颤颤巍巍的,便顺手扶着他,却被袁天罡推开。

李乘风正在疑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符来,纤长两指并起夹着,口中轻念:“上借风云之力,下启地脉之音,司天监少监袁天罡,呈问金符,启引天路。”

他念完,把符纸贴在洞口凹陷处,然后面前的土坯就像是一汪湖水突然被石头击破。李乘风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小小的凹陷处突然变得深邃,现出了一条汉白玉石阶来。

“这是什么?”李乘风觉得最近遇到的事情,比他前十几年遇到的一切都震撼。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袁天罡,这个原本叽叽歪歪、病恹恹的小道士,在他的眼里顿时变得高大神秘起来。

“很简单的障眼法,应当是司天监的前人布下的。”袁天罡本就身体极差,这会儿摇摇欲坠,干脆倒在李乘风身上,继续让他背着,只口里指挥,“这就是那些大蛇的巢穴……我们进去吧。”袁天罡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如果走进去,只怕根本没有一战之力,所以必须得找个苦力背他。

“蛇、蛇窟?”李乘风咽了咽口水。

袁天罡看他脸上的表情,疑惑地问:“你是怕蛇吗?”

“当然不怕!”李乘风心虚气短,大吼着为自己辩白,“我可是追杀那白蛇来的!”

蛇他确实是不怕的,但是昨夜万蛇围攻的场面确实给他留下了极大的阴影,想到这里是那种大蛇聚集的蛇窟,李乘风就有点儿忍不住想绕路走。不过好在李乘风只恶心了一会儿就好了,他深吸一口气,背起袁天罡,提着剑,一脸坚毅地往蛇窟里面走去。

一踏入通道,李乘风就觉得眼前一黑,不是从有光线进入暗处的那种落差感,而是真正的、一丝光线都没有的感觉。李乘风这回不用袁天罡提醒,就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吹亮,然后背着袁天罡,踏着汉白玉阶梯继续往洞穴深处走去。

李乘风做了很多心理准备,还以为一走进去就是万蛇扭动的可怕场面,可没想到,他在里面绕来绕去,绕得肚子都饿了,却一条蛇都没见到。

“我们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你确定这里就是那些蛇的巢穴吗?”李乘风终于忍不住开始质疑。

“别出声,继续走,往前三步,右转。”袁天罡在他背后继续发号施令。他手指盘动,口中念念有词,竟是聚精会神,根本分不出精力搭理李乘风。

李乘风被呵斥了一下,就见袁天罡口中念着“天干地支”,一副神神道道的样子。若是半月前,他肯定把这道士直接往地上一丢,自己先追上去了,可是这段日子接连发生的事情确实给了李乘风一些冲击,他想了想,颠了颠背上的袁天罡,到底没把他丢地上。

李乘风一路遵从袁天罡的指挥,本以为会遇到埋伏,却没想到,两人绕了许久之后,眼前突然一片开阔,且有习习微风拂面。只是几步之间,他们竟像是突破了什么巨大的桎梏,一瞬之间就从沉闷黑暗的通道到了开阔疏朗的庭院,连刚才颇有些憋气烦闷的李乘风都为之精神一振。

他一手托着背上的袁天罡,一手握剑,小心地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确实与刚才的通道截然不同。

这地方抬头不见日头,应当还是在山里,可是山谷四周有荧荧微光。这些散发出的光,让这大宅庭院一般的地方沐浴在柔和的光线里面,其中亭台小楼,以及镶嵌在山谷半壁之上错落的房屋,都显得如此巧夺天工,完全不像是一个幽暗山谷之中应有的景色,如果是换在山外某处山巅上,只怕会让人错认为是神仙居所。

而除了远处那漂亮的山壁之上的房屋,近前迎客和供以休憩的小阁楼也是极其雅致的。他们站在院子里,周围都是错落有致的假山池水,李乘风回头看,来时的道路早已消失,眼前迎客的阁楼和山壁上的房屋是一个风格,较大唐的制式来说更矮一些,也更为古拙,细看可以看到雕梁画栋的残骸,十分精致,虽有了年岁,却仍有富贵雍容的风采,非民间所能产出。

虽然能看出这地方风采不俗,但可惜的是,这里的一切像是经历过什么可怕的摧残一般——栏杆上有被人掰走过装饰物的痕迹,门柱上有斑驳的脱落凹槽,房子周围满是垂着的丝带,长长短短,破烂不堪……

山壁之上的亭台楼阁,远观之下却比此处华丽许多,高处的金制瑞兽和琉璃隐隐发出宝光,显然这地方作为迎客之所,原本应不是如此破败的模样。

“贵客临门,真是蓬筚生辉……”就在李乘风和袁天罡都在细心观察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苍老的老妪的声音。

“谁在那里?”李乘风横剑当胸,浓眉竖起,背后反兜着袁天罡的手收紧,对着房屋内厉声喝道。

“吱呀”的声音响起,接着是“哐哐哐哐”接连不断的撞击声,这大宅的十二扇大门连着窗户接连打开,与此同时,廊下的残烛燃起。一瞬间,山壁上的荧光与整个山中府邸的烛光轰然点亮,整个山谷顿时变得明亮辉煌,大厅之内一览无余,再无一丝可避人之处——这府邸大气古拙之中竟又透出一股森然威严。

李乘风定睛一看,顿时心中剧震,倒吸一口凉气,他人生中第一次差点儿拿不稳剑——那灯火辉煌之处,竟有一条庞大的、仿佛洪荒故事中凶狠的灭世野兽一般的白蛇,盘踞在古朴的门厅中。

门厅目测至少有半亩地大小,但那巨大的白蛇竟然满满当当地盘踞在里面,整个门厅里甚至再也无法多站立一个人!

那白蛇因为太过粗大,纵然盘踞有半亩大小,依然堆得老高,导致它的头不得不微微趴着。此刻,它正眯眼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李乘风天生武学奇才,自诩豪侠,从未害怕过什么,之前的万蛇围攻也不过是让他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但要是说怕,他肯定是不怕的。可这一次,他看着面前山一般大小的巨蛇,盘踞在烛火与山中荧光之中,鳞片反射出光芒……

更可怕的是,李乘风发现这光芒之中,不仅是大蛇的白鳞反射出流光,更有绿油油的、冷冰冰的光芒。他认真一看,才发现这巨大白蛇的头居然是扇形展开的,它竟然并列着数个大小一样的头,看上去至少有十几个!

李乘风耗尽全身力气,才握紧了手中的剑让自己站稳,没有丢脸地马上软倒在地。

李乘风的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了,他轻声问背后的袁天罡:“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12

“贵客临门,可陋室残破,倒是让客人见笑了。”李乘风还在惊讶,便见大蛇的头微动,中间的那个头张口吐信,却发出人言,与刚才那老妪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语气柔和,甚至还微微叹了一口气,若不看那可怕的身形,只听声音,还以为是一位哀悼家道中落、无法招待客人的有礼老人。

“我知道她,放我下来。”李乘风戒备地对着门厅,却没想到背上的袁天罡突然轻轻拍了一下他,对紧张的李乘风说,“先放我下来,你这样也没用。”

李乘风犹豫着,虽然他知道自己对上这种上古巨兽一般的大蛇,没什么胜算,可是他却不敢真的把袁天罡放下。他没有信心从这大蛇手中逃走,可是是他背着这体弱的道士进来的,他李乘风自桃村出来历练,自诩豪侠,虽然没办成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不会丢下自己庇护的人独自逃走。

虽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显然里面的大蛇听到了,那老妪般的声音轻声感慨:“这么多年了,小娃娃……难道你听说过我?”

袁天罡又拍了拍李乘风,显然是下定决心要下地,李乘风就算再不愿,这时候也只能放下他。袁天罡努力站稳,认真地对大蛇行了个道家礼,恭敬地回答:“只在司天监的残卷中看到过……梵天异蛇,十二首蛇身,与天子契,庇佑南齐,天子礼为乳母,天子葬而不知踪迹……司天监以为您早已经回到异蛇之族的居所,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您竟一直隐居于此,未曾离开人间。”

“外面过了多少年?我在山中无日月,不过看你们衣襟已换,想来人间朝代更迭,依是不休啊。”梵天异蛇轻声叹着,十二颗扇形并列的头颅轻轻转动,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轻声说:“老身老啦,当年鸾儿托付我的事情……我终究是没做好啊……”

“不知梵天前辈一直待在此地所为何事?”袁天罡抿了抿唇。和一无所知的李乘风不一样,袁天罡是卜算着进来的,且他能感觉到梵天身上的气息和那些大蛇身上的一样,所以此刻梵天拦在这里,绝不是什么巧合。想到梵天在记载之中的故事,袁天罡皱眉,但还是坚定地轻声说:“还有……在下追逐作恶异蛇而入此地,不知梵天前辈可曾见到?”

“作恶?”刚才还在感慨的梵天异蛇听到这句话,突然瞪大眼睛,把头凑近他们。

纵然隔着些距离,梵天大蛇的眼睛却如蹴鞠大小,放着寒光,简直可怖之极,极有威慑之力。她的声音里带着嘲讽,轻声说:“论起作恶……哪一个种族,能比得上人族?”

这话说得不客气至极,这样尖锐的语调,让一直安静听着袁天罡与梵天对话的李乘风忍耐不住了。他虽然身上寒毛直竖,但仍移步上前,浓眉皱起,大声说:“你知道那异蛇干了什么吗?他们在柳文庄灭了几户人家满门,不但咬死人,还全部撕碎胸膛,吞噬人心!所作所为,令人发指!那些蛇是你的什么人?人间尚且讲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能因为那些作恶的大蛇与你是同族,就如此颠倒黑白!”

“那你知道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吗?”梵天的声音瞬间尖锐起来,她带着威严厉喝,“所谓有因有果,你只说他们作恶,为何不问为什么除了那些人,没有其他人死去呢?”

“你们报仇我管不着。”李乘风生气,还要再辩,身后的袁天罡却轻声幽幽地说道。他语调轻飘飘的,浑身气势却一丝也不输小山一般的梵天,他凤眼含霜地看着梵天:“连女人和不满周岁的稚子都不放过,却是我司天监无法容忍的底线。”

“你们也知道稚子无辜,”梵天却惨然一笑,轻声说,“你们也知道稚子无辜啊!”

她的声音沧桑悲凉,虽是在笑,却仿佛百鬼夜哭,让人只觉得凄怆又可怕。

然后,她突然说:“你们人类的稚子无辜,我的子孙就不无辜吗?我梵天自幼与人族亲厚,自问从无对不起人族之处,但是你们呢?你们可曾对得起我那救人的孩儿?”

此话一出,李乘风就突然想到茶馆之中,那个赵大得救了贵人、得了价值连城的宝藏的故事,他眉头一跳,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梵天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这时候才分出注意力认真看李乘风,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李乘风一眼,却突然愕然了,猛地把头更靠近了门厅的柱子一些。她激动了一瞬,但似乎是想到她如果动作太大,只怕这房子马上就要化为飞灰,便安静了下来,只是眼里的寒光突然化为温柔。她轻声对李乘风说:“我的意思是什么,不是很好猜吗?孩子,你也不必生气,你们今日所看到的那群人,都是咎由自取,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这话,和柳镇县令的话重合了,李乘风心中涌起了不好的预感,他愕然道:“难道他们曾对你们下过毒手?”

“不止。”梵天轻叹一声,说,“你那司天监的同伴应当知道,我原本可以不用如此见你们,可我这些年来,却只能以这样的姿态苟延残喘,皆因当年一时不慎,累及全家……还有我那可怜的鸾儿的唯一骨血……”

13

梵天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么大的,刚生下来的时候,她也不过儿臂大小。她为异蛇,生而有灵智,大约是异蛇一族迁走的时候,不小心留在此地的血脉。

总之孵出来的一两百年里,梵天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摆着小尾巴到处跑。她喜欢喝花蕊上的露水,喜欢偷吃大户人家藏的蜜糖,最喜欢的点心是板栗糕,第一次吃到烤肉的时候,她更是感觉眼睛前面仿佛炸开了烟花。

但是梵天也不会特地为什么停留,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寻找什么,似乎是本能地依照一些模糊的预感,一直在寻找——她知道她的同宗在某个地方等着和她再聚,那是刻在她骨血里的记忆。

对一条小蛇来说,就算走走停停,一二十年的时间,那地方也应该能够到达了,可是梵天太调皮了,走了一两百年,才堪堪走了十分之九的路程。

就在她路过一座漂亮的宫殿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肉糜的香味,当时已经是少女的梵天闻到这股香味就走不动了。她的原身已经长得很大,不过她学会了变得很小,最细可以到筷子那么长,她钻进那弥漫着肉糜香味的房间时,才看到哭泣的孩子,还有旁边大口大口吃着肉糜的老妇。

梵天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看着老妇吃光了肉糜,然后恶狠狠地对那孩子说:“不许哭,你父王和母妃都已经死了,你都没人要了,再哭,我把你耳朵揪下来!”

谁能想到,那吓得满脸泪水、瑟瑟发抖的孩童,就是后来的梁武帝萧鸾。

梵天说起往事来,眼神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声音也越发柔和。蛇不能微笑,但是李乘风却莫名觉得,他好像感受到了梵天在微笑。

她说起当初的相遇,说她当时未曾想过这个胆怯的小孩,未来能统帅一个国家。

她那时候按照异蛇一族的年龄计算,也不过相当于人类的双十年华,虽然她一直没有找到同族,但是路上也遇到过其他蛇类,也是有过露水情缘,产下过几枚蛋的。

按天性来说,异蛇一族的雌性都不是什么好母亲,她们怕麻烦又懒惰,一点儿都不想照顾小蛇。梵天生了蛋往窝里一丢就跑了。

但是梵天这些年来,也遇到过看到十二颗头颅、好奇吃了毒草奄奄一息的她,不害怕反而温柔抚摸她、给她食物的人类医者;也曾顺手救过被山贼劫掠、差点儿被侮辱的少女。她把昏迷的女孩送下山,却在某天离开山林的时候,发现已经中年的温柔女人阻止孩子踩死面前的小白蛇,还温柔地说:“妈妈当年在山中就是被一条好威风的大蛇救了,所以洛儿可不许伤害小蛇,万一它是那大蛇的孩子,咱们岂不是恩将仇报?”

或许是梵天在被异蛇族不小心丢下的时候,就和萧鸾有这么一段缘分;又或许是当时的梵天鬼使神差地想到被她随意丢下的那几枚蛋,算算时间,她的孩子大概已经跑出壳,正在哪个地方茫然地找阿娘……总之梵天心中一动,就在那一瞬间,突然落地化人,第一次摆脱了蛇身。

所有异族化人,大多都与心境和境界有关。梵天心境突破,化人之后是个笑起来很妩媚温柔的女人,她梳着从山贼手中救过的那个少女的发型,耳边插着一支简单的步摇。

她好奇地抬手看自己化出的大袖长裙,别扭地走了几步,然后歪歪扭扭地走到愕然的萧鸾面前,笑眯眯地说:“你好啊,小家伙。”

“我那时不过是心念一动,却没想到,竟然就被这小家伙黏上了……”梵天说着,微微吐了吐信子。虽然她嘴上说着被黏上,但是语气却是带着欣然和快活的,显然就算其后不得不在山中幽居,她也未曾后悔过。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她呢?

李乘风的浓眉皱着,他看了看梵天,又看了看远处未走过来的袁天罡。袁天罡依然站着,他一身蓝边白道袍,长发挽起,凤目冰凉地看着眼前的大蛇,显然心绪不如李乘风那样起伏不定。这让李乘风愕然了一秒,不过下一刻,梵天的话就让他再次陷入了往事,他认真地看着梵天,听她继续说遇到萧鸾之后的事情……

梵天心念一动,化人之后,就顺手牵着萧鸾,陪着小孩去厨房找东西吃,小孩吃,她也吃……她以为只是随手帮一个忙,却没想到,被害怕的萧鸾一直捏着袖子,竟再也没有离开过。

梵天陪着萧鸾度过了最为艰难的童年时期。

萧鸾父母双亡,且父母死得仓促,当时有人传言他父亲的死和他大伯、当时的皇帝萧道成有关。仆妇无知,自以为萧鸾没了倚仗,当日就裹了细软打算奔逃,临走还不忘戏辱自己带大的娃娃。

梵天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她只是牵着萧鸾去了厨房,两人坐下来吃了几块糕,然后皇帝派的人就来了,把萧鸾接了过去。

纵然萧鸾父母之死有蹊跷,但就算是做给臣民看,为王者也不会真的对一个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孩子痛下杀手。

当时的萧鸾并不知道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被平日最温柔的奶娘完全转变的态度吓坏了,抓着梵天不肯松手,并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信任梵天一个人。

被吓坏的小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于是在梵天回家之路只差十分之一的时候,偏偏就被这柔弱的孩子一把抓住,就此过了几十年。

萧鸾并不算是个很好的皇帝,甚至作为人的一生来说,他也是功过难定的。他杀过他的族侄族兄,杀了萧家大半的人;他一路踩着鲜血成为天下之主,直至最后风雨飘摇,他撒手而去……

但是萧鸾对于梵天来说,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害怕又恐慌的孩子,他曾在少年岁月偷偷抱着她、泪水染湿她的肩膀,他总是在每个受欺负的夜晚抓着她的手不肯离去……

梵天知道,他和她相依为命,他一直没有真正长大,还是那个害怕一无所依的孩子,所以她不敢离去、不忍离去,时日久了,竟好像慢慢养大了自己的孩儿一般,从一条飞扬跳脱的异蛇,变成了萧鸾的母亲。

而萧鸾在这几十年间,从开始的迷茫到尝到权力的美妙后的贪婪,从开始的神采飞扬到疯狂……

这一切,在梵天看来,都不过是因为害怕和自卑罢了。

害怕于被叔父养大,根本没有其他皇子那么理直气壮。

自卑于行走在一群人之中,他总是被淡淡的轻蔑和取笑包围。

这些情绪都不那么重,但是却挥之不去,时日久了,就变成了他的心魔。

他一生只信任过他的奶娘,临终的时候,两鬓斑白的他看着神态一如往昔的奶娘,老泪纵横地祈求:“娘……你最后帮我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没叫她奶娘,几乎要把梵天的心都揉碎了。

于是,梵天带着萧鸾收拾的财宝,牵着懵懂的、被萧鸾寄予厚望的萧宝儿,跟着萧鸾的棺木,走入了高宗萧鸾的墓穴。

门外,司天监官员结阵锁山,而梵天牵着她的人族孙儿,自此不知人间岁月。

14

这前朝秘辛虽是寥寥数语,但是勾画出的过去却磅礴恢弘,让李乘风听得神思悠远。想到眼前巨大的仿佛小山包一样的梵天,还有那样的过往,李乘风突然觉得,这条大蛇不那么可怕了,甚至还有点儿可怜,这一刻,她也不过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罢了。

梵天疲惫地眨眨眼睛,轻声说:“可惜啊,我本有心避世,养大宝儿,就此了结这一段尘缘,却没有想到……”

她没想到会有人面蛇身的女儿顺着她的气息寻过来,找到了萧鸾生前就规划好的一处生门。那是专门留给萧宝儿和梵天离开的,只有梵天和萧鸾的血脉能够平安无事地走过。

本来萧宝儿长大,梵天告诉他一切,就打算了结这一段尘缘,偏偏她的女儿巴巴地寻了过来。那时候的梵天已经不再是当年没心没肺的模样,看到人面蛇身的女儿不人不怪的样子,想着若无人教导,女儿怕是连幻化都做不到,便心生不忍。

当年她一时贪欢,从未想到后果,如今后果找来,先是女儿,后是儿子……前者人面蛇身,后者更惨,灵智虽俱在,可是与一般蛇类无异……这两个孩子,是她梵天造的孽,若无人教导,只怕很快就会因为不会幻化躲藏而被杀死。

梵天只能留下来,此后多年,教导先天残缺的两个孩子一点一点艰辛地学习。

所幸异蛇的生命很长,就算是两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慢慢努力之下,也还有几百年快活日子过。

却没想到,当年不肯独自离开的萧宝儿,与梵天的女儿相恋了。

萧鸾留下这个孩子,是深知萧宝儿绝不是能稳住他帝位的孩子。所幸他晚年想得开,并不执着于让萧宝儿继承他的江山,而是想留下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为自己留下血脉。

梵天最终拗不过这两个孩子,到底默许他们在一起了。

当时她的女儿刚学会化人,走着走着总会“砰”地一声化为原形,所以两人都没离开这墓穴。萧宝儿自几岁就到了这里,把这墓穴当做自己的家,凡人岁寿太短,萧宝儿一生,竟都在这山林墓穴之中了。但是他并不觉得无趣,墓穴就是他的家,他在这里长大,偶尔和妻子去山林之中打点儿野味,偶尔下山去镇上买些东西,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只是总有些不放心,因为他走的时候,他的妻子刚好怀了孩子。

还不知道是人是蛋,但是一年两年都不肯出来,直到担心的萧宝儿阖然长逝之后的几十年后,他的妻子才生出来一个人类样子的小姑娘来。

这下梵天更不能走了。

因为生产和爱人逝去而身心俱伤的女儿,刚出生的、眉眼还有几分萧鸾的模样的可爱小孙女,还有现在还时不时想偷吃生肉、虽有灵智却修行缓慢的儿子……梵天若是离开生门,这地方就会永远封闭,没了这处萧鸾特地给他们打造的家,梵天不敢想象她的孩子和孙女会有什么下场。所以她又延迟了离开的时间,事实上,到这个时候,梵天还以为她能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回到异蛇族所居的地方。

梵天总说等孙女萧球球长大了就一家人一起离开,却没想到,在萧球球刚巧长大成六七岁少女模样,他们正打算启程的时候,出了变故。

那天大雨,小小的萧球球被一群人挟持着,踏入了这一片禁地。

萧球球样貌可爱甜美,因为太少接触人,性子一派天真,她被人挟持着走进墓穴之中时,梵天他们才知道,一向乖巧的萧球球听到人的呼救声,偷偷救了禁地之外垂危的人。

“那个人,名叫柳乾。他巧舌如簧,哄着球球叫蛇给他送了疗伤草药,又哄着球球把他藏在山洞里,还怕他出事,派了大蛇给他守门……”梵天温柔的话语渐渐染上伤痛,她轻轻说着,“可怜我的球球,还未曾长大,未曾感受过任何好玩快乐的事物,就被那群人割了手臂放血破阵,被那群人挟持着闯了进来……那群人闯入我们的家中,不但搜刮走了鸾儿送我的念想,还贪心不足,拿走了鸾儿多年来积攒的皇室宝藏……我一对不起鸾儿对我的嘱托,断了鸾儿的血脉;二对不起我的孩儿,让她丧夫之后又丧女……这一切都是我优柔寡断所致……”

李乘风听到这里,想到县令的话,想到那些人惶恐不安的神色,又想到那些人身死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发紧……他心中矛盾两难,一时握紧了面前的剑,一时又松开,他似乎想做很多事情,可是他又无法做任何事。他只能矛盾地坐在梵天身边,继续听她带着愤恨和痛苦的叙述……

“那群人统共才不过七八个人,若我有心,只需一合之间,就能让他们全部身死……”梵天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夹杂着血泪。

她看着抿嘴皱眉、内心激荡的李乘风,轻声说:“你看,你也觉得他们过分对不对?我当时明明可以杀了他们,最多让球球受点儿伤……可我哪里知道,那些人那么狠心,连一个稚儿都不肯放过……我的球球,我的球球……都是我的错,是我一直怀抱妄想,是我错了……”

梵天的话,让李乘风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他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可爱天真的女孩——她穿了一身簇新的绸缎衣服,甜美地在宠爱之中长大,她有点未褪去的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肉会堆在脸上,像是全世界的光芒都在身上,可爱得让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她的面前。

她在宠爱之中长大,全无心机,善良得仿佛洁白的缎子。

心善的小姑娘球球毫无防备,她悄悄救了个人,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大人了,可是她没想到,前一天还跟她笑眯眯讲着故事的人,第二天就带来了许多人围着她。

争执之下,有人看到了她手上戴着的玉环和璎珞金项圈……那都是她还未出生时,她的亡父给她特地挑选的。萧宝儿怎样也是个皇子,出手自然不凡,只是他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拳拳慈父之心,竟然成了女儿的催命符,只怕也要痛苦地化为厉鬼。

就在萧球球还有些茫然、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她被抓住了。

她生下来就是人族模样,虽然身体好了些,却没有什么神异之处,竟然就这样被那群人抓着,直接放血破阵。那些人冲入墓穴,然后一番劫掠。

她的祖母梵天赶过来之时,中了这些人的埋伏,连着她的母亲也遭了殃。那些人害怕大蛇们报复追杀,临走时甚至找到并启动了当年萧鸾用来杀盗墓贼的机关——萧鸾被梵天教导,这里面的布置不是一般人类能够承受的,里面甚至还有梵天特地寻来,连异族都能抵御的东西……

可惜梵天感知里的异族没有一个踏足此处,这些机关反而在一夕之间,因为小小的疏忽,成为了她全家的催命符。

“我受天火焚身之苦的时候,只听到球球喊我……‘祖母,球球痛,球球怕,祖母救球球……’”梵天说到这里,疲惫地眨眼,只有一只眼睛流下了一颗巨大的泪珠。

听得愕然又痛苦的李乘风此刻才发现,梵天的二十四只眼睛里面,原来只有这一只是浅浅的褐色,眼神带着痛苦的情绪,其他都是泛绿的色泽,像是冷漠冰冷的宝石,漂亮却毫无生机。

那一场劫难,对梵天来说远远不只是失去了孙女。

李乘风想到她开始时说的那句“我今日只能以这样的姿态见你们”,想着当年的惨烈,心中一时复杂难言,他轻声说:“他们确实做错了,其心贪婪,手段狠辣,在众人之中,也是罕见……”

梵天惨笑,说:“小家伙,多谢你这句公道话……可惜,我们却不能改变那些贪婪的人族的所思所想……”

梵天哽咽着继续说:“那天之后,我再也不能化人,更不能移动。我的儿子女儿差点儿身死,我的孙女球球被他们带下山,血流尽而死……我受伤的时候,都还心存了一丝侥幸,祈望他们拿了财宝,可以放我的球球回来……”

梵天说到这里,眼里的柔软已经完全逝去,她睁开唯一完好的眼睛,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袁天罡,厉声问:“可你看看他们干了什么!他们不但翻了鸾儿的墓穴,让我只能盘踞在这阁中一动不动、苟且偷生,甚至将鸾儿给我建的千玲阁和宫殿也洗劫一空,最后更是毁了我一家……”

“千玲阁?”袁天罡瞪大凤眼,愕然地说,“这是千玲阁?”

“没错,这就是!”梵天惨笑一声,“认不出来吧?也是,千玲阁本该垂挂九百九十九只金铃,门廊雕九百九十九只金龙……是鸾儿亲手为我休憩所建,他死后特地将之搬入地下,欲与我黄泉相伴……此刻变成这样,你当然认不出了……”

“我听说过。”袁天罡这才认真环视这地方,他轻声感慨,“因为高宗乳母梵天爱听铃音,于是高宗耗时三年,耗材百万建千玲阁……据说千玲阁巧夺天工,每个铃铛都形貌不一,每条小龙都神态迥然……”

难怪这地方垂挂如此多破碎的丝带,难怪门廊周围都坑坑洼洼的……前朝瑰丽巨宝,珍贵的岂止是材料,然而却在一夕之间,被破坏殆尽。

李乘风想到了他在茶馆请人吃饭阔谈那日,那赵大得的邻居说在乡野月夜看到落了一地的金元宝,出处看来就在此处……只是前朝瑰宝竟被莽夫熔了化为金元宝,不知是可恨还是可悲。李乘风心绪翻涌,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那头,梵天说完了一切,却不看李乘风,而是看向对面的袁天罡,眯着蛇眼质问:“现在,你依然觉得我们报仇,是不对的吗?”她看着袁天罡,认真补充,“你既是司天监之人,应当能看明白,我的孩子身上并无杀孽!”

“你们报仇可以,不放过稚子妇人尚可说是血脉之仇,但你们连门房等一干下人都不放过,未免太过心狠手辣!”和心绪到现在还没恢复的李乘风不一样,袁天罡自始至终十分平静,他此刻面对梵天的质问,瞪大凤眼,怒喝,“何况你一直说你一儿一女,那条血蛇你又如何解释?吞噬稚童血肉滋养自身,已是邪道,你梵天怎会不知?”

“那是他们欠他的!”梵天厉喝,“当年这孩子尚未孵出来,就被天火焚身,他本该好好的,却沦落到吃血肉补全自己的身体!你以为老身愿意吗?老身出自异蛇一族,血脉非凡,老身的孙子却落得以邪道谋生,难道还是老身的错?”

“多说无益!”两人对峙,显然都无法说服对方,眼见着袁天罡握紧了拂尘的白玉骨柄,脸罩寒霜,梵天的语气也不再客气。

她轻声对紧张看着两人对峙的李乘风说:“孩子,你从我后面的大厅进去,一路往外跑……快跑……不然就出不去了……”

她话音落下,李乘风正紧张想要说什么,突然地动山摇,原来一直盘踞的梵天突然冲天而起,传唱几百年的千玲阁瞬间化为灰飞,精致的雕花奇景瞬间灰飞烟灭。李乘风仓皇之间,根本无法抗衡这股庞大的力量,他左支右绌地挡住了落下的泥灰石块,好不容易停下来,暂时安全,就看到袁天罡正一脸惨白地握着拂尘,往梵天蛇身刺去。

梵天身体巨大,仿佛高山石像,虽然她因为伤势而行动迟缓了些,可是当她疯狂地挥动身体,却让山体动摇,根本没有人能站稳。更为可怕的是,随着梵天放肆的攻击,这座山的山体开始簌簌掉落、塌陷……看梵天这样拼命的架势,就知道她在谈判不成之后,下定决心要杀了追在她孩子后面的袁天罡,给自己的孩子们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反正据她所说,天火之时,她一心救孙女球球,已经伤到根本,如今拼着一副残躯换袁天罡一条命,在她看来,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看着袁天罡虽然勉力支撑,但动作越来越慢,李乘风心中惶急。一时觉得梵天情有可原,一时却也不觉得袁天罡维护正义有错,他大声吼着:“梵天前辈,你别激动!不要滥杀无辜,否则你与那些劫掠杀害球球的人又有何异?”

他又对正在搏杀的袁天罡大吼:“道士!你也别打了!他们就算做错了,可是也不是主动害人,咱们想个别的办法不行吗?”

“小家伙,速速离去,免得伤到你!”梵天大吼,攻势不减,“今日我杀了这道士,对你来说只有好处。你且快快离去,不要留恋!”

袁天罡面色含霜,和李乘风前些日子所见的那个喜欢说笑、有点贪图安逸的道士判若两人,他也大声说着:“无论谁对谁错,异族杀人乃是底线,司天监人人见而必杀之!”

“好大的口气!老身既然敢报仇,就早已做好杀你们这些不分黑白的司天监道士的准备!”梵天冷笑,咧嘴露出两颗几人高的巨大蛇牙,看上去狰狞可怖。

眼见着袁天罡被逼得无路可退,李乘风来不及再思考何方正义、何方可怜,便冲了上去……他纵然还没搞清楚一切到底该怎么评判,可他绝不能眼看着这道士在他面前死。

李乘风无视梵天给他指的离开之路正渐渐变窄的事,避过掉落的碎石拔地而起,矫健如同黑色的豹子。几个起落之后,终于在一块巨石差点儿把袁天罡逼到绝路的时候,一把拦腰抱住袁天罡,险险避过了这一次危险。

“小家伙,放开他,这人不值得你救!”梵天厉喝,李乘风却不听,抱着袁天罡躲闪,大声说:“梵天前辈,你看这道士被震晕了。你现在走吧,我可以帮你糊弄这道士!真的!”

“小家伙,我为何多年盘踞千玲阁,一动不敢动,乃因我天火之下,早已全身俱毁。移动之日,就是我身死之时……”梵天停顿了一瞬,她看着李乘风,说,“小家伙,你听老身一句话,放下这道士自行离去,这对你反而是好事。”

“不行!”李乘风被山一般高的大蛇俯视,压力不可谓不大,可他还是咬牙坚定地说,“前辈,你若真要杀人,我李乘风纵然技不如人,却也不能坐视不管!”

“好!”梵天眼睛一缩,变为竖瞳,显然也被激怒了,她怒骂,“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留下陪我吧!”

“梵天前辈,道士说得没错……你的行为虽然情有可原,你却已经入魔……”李乘风眼神坚毅,带着怒意,大声说,“你报仇我觉得情有可原,可如今你连道士都不放过,我李乘风也无需犹豫了!”

说话之间,李乘风挽起剑花,一把捞起袁天罡,起身纵越几下,一剑劈向梵天的身体——剑花四溅,攻势凌厉,可剑却仿佛砍到了钢铁……看来和那几条大蛇一样,梵天的身体也是刀枪不入。

“凡铁还想伤我?”梵天怒笑,大喝之下挥动尾巴,所过之处,乱石俱下。

李乘风狼狈躲藏,带着袁天罡又是连续纵跃,纵然身手再好,在梵天的扫荡之下,不免也闷哼几声,说话之间,就已经受了伤。

“凡铁虽不能伤你,却能护我心中正义!”李乘风喉咙腥甜,呕出血来——在刚才的山石重击之下,他已经受了伤。

“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要帮这个人……”梵天显然也只剩下这最后一搏的力气,她不再浪费体力,厉声说,“那你们就与我一起永远留在这里吧!”

说完,梵天突然身体暴涨,原本就十分可怖的身体突然舒展开来,十二颗头一起猛地重重砸向山壁——那几乎是传说之中,共工怒撞不周山、击毁天柱一般的动静,梵天重击之下,山川动摇,山体发出怒吼。

一瞬之间,就是灭顶之灾。

李乘风最后的记忆,是天地动摇、乱石俱下,他下意识地把袁天罡自背后拉到胸前挡住,巨石砸下,他喉咙一甜,一口血喷出,就此倒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李乘风倒下的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袁天罡心口之上,猛地爆发了巨大的白金色光芒,照亮了整个山洞。

梵天发出嘶哑的吼声,李乘风却听不出她留在人世最后的话是什么了。

而后,漫天粉粉白白的芙蓉花飘来,遮盖了整个世界……

15

李乘风以为自己和道士都要死了。

那样的天地之怒下,他亲眼看到满地落石、巨蛇狂舞,而他怀里的袁天罡本就体弱,摇晃奔逃之间,这个本就唇色发白、昏厥过去的先天体弱之人,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颠簸。李乘风虽然挡住了乱石,但是重击之下,他只怕也护不住这道士。

想他李乘风出自千年世家,更是连本家都无比重视的武学奇才,竟然年纪轻轻,就要葬身在一座不知名的深山幽谷之中……

李乘风满脸绝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眼前的白光和花瓣都是错觉,而真实就是,这山谷怕就是他这辈子的末路。

却没想到,他还能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首先有感觉的,是李乘风的鼻子。他闻到了一阵阵浓郁的幽香,像是芙蓉花的味道,比整个柳文庄的芙蓉花香味加起来还要浓郁,但是不熏人,甚至让人觉得轻飘飘的,极为舒适。

李乘风只觉得随着吸入的花香,他的身体慢慢苏醒了过来。慢慢的,他挪动指尖,疲惫地从全身无力的状态中挣脱开来。

他艰涩地眨眨眼睛,就看到了模模糊糊之中,有大片粉白交替的颜色。

李乘风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原来他躺在一朵巨大的芙蓉花下。那花长在芙蓉树上,满树光秃秃的,仅这一朵巨大的芙蓉花,就把树枝都压弯了。

这情景太过诡异,李乘风翻身坐起来,戒备地环视四周,见四周并没有危险,不由轻轻拍旁边还没醒过来的袁天罡:“道士,道士!快醒醒,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虽然他这过去的几天看到了他这辈子加起来都比不上的诡异事件,能说话的大蛇、能让山川崩塌的梵天……按道理,这朵芙蓉花也没什么神异之处,甚至之前它花瓣里流出的汁液还救过昏迷的袁天罡,似乎对他们没有恶意,可李乘风还是觉得有点儿发毛。

在他的晃动之下,袁天罡慢慢地哼了一声,开始恢复意识。

“道士、道士你快醒醒,这芙蓉树能走路啊。这是我们晚上被蛇围殴的时候遇到的那株芙蓉树吧?我肯定没看错,洗澡盆这么大的芙蓉花可不是哪里都能长得出来的……”袁天罡在李乘风一连串说话的声音之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袁天罡生而体弱,按照他自己的经验,在和梵天对峙之后,他就算侥幸存活,也应当昏过去好几天,还要长期卧床不起,就算醒过来,没休憩好时也必然是神志恍惚的……

可是这一次,袁天罡愕然地发现,他虽然身体酸痛,但是竟然还能支撑着坐起来。他睁开眼睛,就发现了一切的根源——在李乘风眼里,这里开了一朵巨大的芙蓉花,可在袁天罡的眼里,在芙蓉树下站着一个一身粉色、盘着百合髻的少女,她俏丽地立在荒野之中,鬓边有一朵美丽的粉芙蓉,美丽得仿如山中的精灵。

……不过,她原本就不是人。

“是你……”袁天罡愕然地看着芙蓉花柳娘子,然后动了动身体,半晌说,“你何必如此?”

柳娘子深深施了一礼,抬头看着袁天罡,轻声说:“虽是我托付先生查明此事,但是我并不想让先生埋骨于此。”

和第一次见面时俏皮可爱的样子不一样,柳娘子这时候更有了落落大方的闺秀之姿,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她眼里含泪而笑:“何况幸得先生给我父亲报仇雪恨,芙儿又怎能看着先生和先生的朋友死呢?”

“可你也不至于用自己的性命,换我们活下来啊!”袁天罡痛心地看着她,说,“生死有命,若我今日葬身于此,也是我的命,何必用你来换?”

袁天罡是真的痛心,当时他在洞窟中昏倒,就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他不是梵天的对手,李乘风这个普通人虽然体质强劲,有他的神异之处,但也肯定打不过梵天。袁天罡昏过去前想的是希望梵天能够对李乘风这个小辈网开一面,他自己如何下场,却无所谓。他看到梵天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无法简单了结,这是他身为司天监少监的命,他非常坦然。

而现在绝处逢生,眼前芙蓉花柳娘子花魂逸散,显然是柳娘子拼尽性命为他们挡住了梵天的临死一击,救了他们。

袁天罡内心痛楚,摇头说:“何况你父亲临终前安排一切,恐怕也只是想让你喜乐一生,你这样、你这样……”

“父亲做了大错事,我还未化形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跟我说……他说他这辈子对不起那个小姑娘,他害了恩人性命,却不敢面对,只能自囚于柳文庄内……”柳娘子眨巴眨巴大眼睛,眼里波光粼粼,“我知道的,都是那些人的错,是他们见财起意,胁迫着父亲和他们一起杀人害命。所有财宝,父亲一分未曾花费过,都封在柳文庄的地下,先生若是有空,可去取用……”

柳娘子声音微颤,轻声说:“我知道父亲不想的,他有错,那些人也是罪该致死,可是父亲他罪不至死啊!他只是被人胁迫了!”

是非对错,梵天已死,柳大老爷也已死,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

柳娘子也知道,因此她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擦了擦眼泪,轻声说:“感谢先生助我达成心愿,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回报的了……当年张二郎给我寄的那本诗集,还有我回了却再也没寄出去的那本,都一起给先生,当做赠礼吧……都是山野之作,当不得什么,供先生把玩罢了……”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两本书。

袁天罡挣扎着起身,慢慢走过去,郑重接过,轻声说:“在下一定好好保存,多谢柳娘子。”

他施了个道谢的小礼,躬身还未起,突然如狂风拂过,漫天芙蓉花瓣飞舞。

最后一抹芙蓉花香飘过天地。

“道士,你又看到什么了?”李乘风在旁边拔剑四顾,紧张地问,“还有你怎么突然凭空接了两本书?这芙蓉花怎么又突然谢了啊?”

袁天罡深吸一口气,抬头认真看着李乘风说:“你不要在意,看不到这些,是好事……只要看到他们,注意到他们,无论看上去是好是坏,最终……只会带来不祥罢了。世人都参悟不透,所以才会有如斯多悲剧。”

“所以那两本书到底是什么啊?”李乘风紧张地问,“你说来说去,是不是现在我们周围又有什么我看不到的鬼东西了?书上写的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看来经过这一番历练,李乘风虽然还是看不到芙蓉花柳娘子,却显然开始渐渐接受,世界上确实有他所看不到的东西存在这件事了。

他紧张地拔剑四顾,然后一迭声追问沉默翻看的袁天罡。

“是两本诗集。”袁天罡轻声回答。

“哦?是你写的吗?”李乘风顿时松了口气,诗集应当是没什么诡秘之处了,他把剑收回背上,好奇地问袁天罡。

他虽然武学天赋极高,但是却不爱读书,这会儿瞟了一眼,见确实是诗集,就随口问:“你还会写诗啊?怎么还神神道道地突然变出来?”

“不是,我不喜欢念书。”袁天罡摇头说。

李乘风欣赏地看他一眼,说:“道士,我发现你还是有优点的!”

“不过我却觉得这两句写得很好,”袁天罡翻着诗集轻声念——

“天下皆爱牡丹色,吾独醉心芙蓉香。”

“两情迢迢应有路,比翼同心一处归。”

“平仄押韵有待提高……哎?你这个道士,这是情诗吧?”李乘风咂摸了一下,愕然地看着袁天罡,“道士可以看情诗吗?”

“我倒是觉得情感质朴动人,非拘泥功底可以抹杀。”袁天罡掩卷,“可惜啊……”

可惜那些暗流款款却永远定格,然后都会慢慢被时间抹杀,直至彻底消失。

那些鲜活的色彩和情感,最终都化为漫天凋落的芙蓉花瓣,碾落成泥,再也不会为世人所知了……

尾声

袁天罡话音才落,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轻笑声。

“谁在那里?”李乘风厉喝之时,袁天罡也猛地转身,在不远处的山林之中,他们同时看到了一位红衣胡服、腰缠黑鞭、高鼻深目的女子。

她样子明丽似火,番邦的胡服劲装让她看上去干练又艳丽,额上的红宝石点缀在黑色的猫眼之上,看上去神秘悠远。这样的异国丽人走在大唐的街道上,绝对会让人眼前一亮,那些王孙公子哪怕耗费千金,也会想与她把臂同游。

可是她身上没有那种绮丽优柔的气息,也不像是烟花柳巷出身,整个人反而像是她腰上的长鞭一样,有种烈火般的力量。

她轻笑,身后突然钻出来一颗巨大的蛇头。她轻盈地跳上去,在蛇头上坐下,然后那蛇看了他们一眼,躬身往山林一钻。很快,红衣女子的身影就悄然远去。

“追!”李乘风和袁天罡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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