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丹都城,圣津。
京尹治粟都尉叶展看着天空缓缓飘落的小雪,在廷中来回踱步。虽说年事将近,叶府门前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但叶展一点也感觉不到节日前欢愉的气氛,一双浓眉反而紧紧锁在一起。
他此时心中不断回想起近些日子朝中的种种不快。
北方一个月前传来战报,说是北岭要塞遭袭,狶蛮即将冲破关口大肆掳掠要塞后的村庄。虽说要塞早已向后方求援,但消息传到朔风时,太守李厉竟害怕上方追究而将消息按住不表,即未派兵增援,也未加强城防。然而当要塞领军千夫长徐元陵战死,整整一万蛮人骑兵呐喊着冲向朔风时,李厉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没有任何悬念,朔风被破,两千守城将士悉数捐躯,李厉于乱军之中身死,城中男子尽皆被杀,年轻女子被掳走。若非李厉于城破前派出快马向后方发出消息,恐怕不知又有多少城池会因毫无准备而落入蛮族之手。
虽说朝廷在接到消息后反应也算迅速,即刻命老将晁勋为镇北大将军,率五万精锐奔袭而来,一番恶战终于重创进犯的狶蛮,但因为李厉的私自决定,延误了战机,朔风城被收复时已经被毁,一时很难再能重建。
其实早在刚入冬时,蛮人屡次袭扰北境哨所,叶展就曾上书请求朝廷向北方增兵,但却被司隶校尉汤顾极力反对,说什么北人好战,不可武力迫挟,应当以礼教化,再图招安。简直是屁话,叶展如何不知汤顾和自己都只是朝中一派的马前卒,真正较量的是自己的老师太傅叔孙拓与那太尉成满。
一想起成满这匹夫,叶展不禁冷哼一声。这成满本是一小小的宫门卫戍,身份低贱,按说本应就这么庸碌的终此一生,可他偏偏有一个生得宛若天仙的妹妹成怡,而当今圣上偏偏又老来情性,八年之前不顾法礼约束,将此女召入宫中。这成怡虽小户人家出生,却手腕毒辣,短短时间便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手段上位。当时皇后早已故去多年,凤位虚空,成怡便顺理成章加封为后,成满自此便平步青云,一举晋升为太尉,位列三公。
汤顾之所以极力反对自己向北方增兵的主张,无非是因为北方官员大多为太傅一脉,成满早欲逼叔孙拓让贤,好独掌朝政,自不能让兵权外移,为了削弱对手实力,宁可以万千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实在令人不齿。成满身为朝中最高武官,竟能如此下作,色厉内荏打压异己,面对外族入侵却只知道一味主和,叶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老**了。
“老爷,少爷回来了。”一个青衣家奴缓步上前轻声说。叶展闻言收回思绪,看向府门外。只见一十七八岁的少年正翻身下马,正是自己的长子叶畅。
少年将马交与门僮,跨步走进庭院。只见他生的刀眉若修,目如秋水,薄唇轻抿,两鬓束珠,身长七尺有六,着一身轻甲,倒有三分儒生之气,七分侠士之风。
“孩儿拜见阿父。”少年已是行至叶展身前,拱手行礼。
“不必多礼。畅儿,今日于学尹处收获可大?”
“回阿父,今日学尹先生托病,孩儿与问渊私下决定外出巡游,切磋骑射,请阿父责罚!”少年又一拱手。
叶展一摆手,却是没立即说什么。叶畅口中的问渊正是汤顾的儿子汤问渊,二人意气相投,交情颇厚,叶展虽是与汤顾交恶,却并未过多干涉,不过看儿子与对头家的小子走得很近,心中难免有些不悦。
“说了你多少次,剑技骑射乃武夫所为,非我等儒士之风!去,回书房抄录《礼记》一遍,晚上再拿来给我看!”叶展严声喝道。
“这....爹,是不是狠了点儿?”叶畅闻言有些犹豫。
“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好使了?若觉为父责罚不公,你自可与我辩论。”
“不敢不敢,畅儿这就去书房...”叶畅慌忙摆手,他知道在父亲面前卖弄文学纯属自谋死路,这就找机会准备逃离。
“哼,还算识相....慢着,曦儿呢?”叶展突然想起回来时并未见到自己的小女儿,叶曦,这便询问起儿子来。
“啊....妹妹,妹妹她....”
“哥!你看!我射的这只雉鸡比你那只肥多了,还是只母的哩!”叶畅还未答话,一声银铃般清脆的女声已从门外传来。
叶畅只得暗自叫苦,蠢妹妹啊蠢妹妹,刚刚叫你从后门溜进去,怎么就是不听呢,这下好,父亲定要狠狠罚我了。
叶展瞅着自己的儿子,双眉一立,正欲发作,却见一个少女从府门蹦蹦跳跳地走进来。只见少女及笄年华,两弯黛眉如远方山,一双明眸若云中月,樱唇轻启,贝齿齐编,双颊微红如施粉黛,香腮凝脂似蒙微雪;身着男子轻甲,并不合身,头顶兜鍪歪戴,青丝凌乱,左手紧握一张漆皮画弓,右手拎一只花尾雉鸡,神情甚是欢愉。
“啊!爹爹您何时回来的?我这雉鸡是.....这是教我女红的吴婶婶送的.....”少女见了叶展,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立马支支吾吾地解释起来。
“哼,你这丫头简直是想气死我啊!一天到晚不学女儿家的活计,到跟着你这混账哥哥到处瞎跑!唉,我对不起你们的娘啊……”叶展原本还欲大发雷霆,可一见自己这两个孩子,心中愤怒便化作无尽的自责,最终只能一阵叹息。
叶畅见状,便上前宽慰道:“爹,您无需忧心。学业上的事,我与曦儿刻苦的紧,但通晓诗赋经纶终究不能报国杀敌,唯有文武兼备才是志士之道啊。”
叶展闻言又怒道:“你小子少在这贫嘴!杀敌,哪有敌?你先把这五典经籍学明白再说......”
叶展本要好好教训自己这儿子,却瞧见一架马车停在了府门前。这马车桂木为体,雕以幽兰,璞玉伞盖,浑金輗轅;青幛为帘,绣以鸟兽,两轴铜箍,四牡相骈。从这气派的有些夸张的马车上走下一三十多岁的男子,门仆还欲通报,这男子早一步跨进了叶府,看见叶展便朗声道:“平之兄,今日退朝你可是走的急啊!小弟我有事相告都来不及,只好再来拜访,叨扰老哥了!”
叶展微一皱眉,打发走了叶畅叶曦,这两个少年男女早要开溜,见状哪还愿意多留?叶展调整了一下表情,对着那男子摇一拱手,笑道:“倒是让子斋贤弟笑话了,着急处理一些家中琐事,竟闹的贤弟亲自来跑一趟,惭愧惭愧。”
“平之兄哪里的话,小弟我这是有要紧之事与兄长商议。”这男子也一拱手说道。此人便是当朝大司农府丞许乐清,字子斋,与叶畅皆为大司农的佐官。此人极好钻营,为人浮夸,在官场常左右逢源,年纪轻轻便俸禄千石。叶展虽是对他为人很是不齿,但表面上与他交情还算不错,毕竟同门执事,三分面皮总还要留的。
“话说回来,平之兄,今年城北竹林,猎物颇丰啊!”许乐清瞥了一眼叶展脚边的雉鸡,原来是叶曦那小姑娘走得着急,竟把猎物落在了中庭。
叶展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旋即说道:“子斋贤弟这是打愚兄的老脸啊,犬子不肖,净让外人看笑话了,哈哈!”
“平之兄此言差矣,令郎文修武备,其他人羡慕都来不及,何来笑话呢?”许乐清边随叶展走向正厅边笑着说。
叶展皱了皱眉头,似是不太喜欢这种恭维,岔开话题道:“贤弟谬赞了,莫提那不肖子了,倒是贤弟你特地前来,不知有何要紧之事?”
许乐清闻言轻笑一声:“哈哈平之兄,你说这事可真是巧了,我要说的要紧之事正与这打猎有关。兄长知不知道,今年中元节,圣上要举行一次冬狩?”
叶展暗?,这算什么要紧事,不过还是接着问道:“恕愚兄迟钝,先不说我不知晓此事,这御林狩猎只有皇亲内侍可以参加,与我等外官毫无干系,不知子斋贤弟要与我一起商量什么?”
“诶,狩猎跟咱们是没关系,但参与的人可跟咱们有关系。我听说这次狩猎太子将会参加,而且还是皇后她极力主张的,这里面,啧啧,可就有说道了.....”许乐清拍了拍束冠上的雪,跟着叶展走进了正厅。
叶展闻言微微一顿,“哦?太后极力主张?”
许乐清似笑非笑地反问:“怎么,平之兄嗅出了什么讯息?”
叶展没有答话,此时的他心如电转。要知道当今太子虽名为储君,但却是旧后所出,皇上当初立他为储,既是念旧后情谊,亦是因自己龙脉微薄仅此一子。而如今成怡封后,为皇上竟再添一男丁,太子的地位就显得十分尴尬了。成怡早就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之以后快,如今却极力主张太子参加狩猎,想必是有什么阴谋。而如果龙室真有变动,那大臣们就得重新排队,一旦选错那可就是杀身大祸。
“子斋,你这消息可否准确?”叶展半晌才开口问道。
许乐清答道:“平之兄,你大可放心,我这消息可是从禁宫内得来的,不带有错。”
叶展又是沉默半晌,突然哈哈一笑:“皇室狩猎,说明陛下精修武德,体恤黎民啊,若是所获颇丰,那今年必是风调雨顺啊。甚好甚好。”
许乐清闻言一愣,心想叶展你这老狐狸,尽跟我来这些弯弯绕,不过嘴上却附和道:“平之兄所言极是啊,圣上精武,是我等臣子之幸啊!哈哈,哈哈。”
“时候也不早了,子斋贤弟若不嫌弃,不如为兄做东,你我二人小饮几杯?”叶展邀请道,而此时他已暗自决定尽早拜访两个人。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毕,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只是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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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
一片松林雪地中,一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在他身后的脚印中,留下点点血迹。
这身影行了一会,似乎因为失血过多,摇摇晃晃几乎要仰面栽倒。只见他就近找了一棵老松靠着坐下,缓缓摘下罩在头上的帽兜,露出了棱角分明的脸庞,以及左眉上一道一寸长的伤疤。
身上的干粮早已用尽,左腿上的箭伤不断结痂再撕裂,饥寒交迫下,这名青年几乎要昏厥过去。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青年立刻从地上长身而起,躲在树干后,右手握住腰间的长剑。
不一会儿,几匹快马便逼近了青年所在的位置,他暗暗后悔自己大意,没有去除雪地上的血迹,算起来自己已经在这北境荒林中迷路了近一个月,终究还是被狶蛮追上了。
来人已然勒马停在青年十步之外,只听得为首一人弃马步行,缓缓拔剑发出霍霍响声。青年微微皱眉,心中暗?狶蛮好使弯刀,不应有拔剑之声,但容不得他多想,对方已逼近到三步之内。
青年微微吸气,脚下猛的发力,铮地一声拔出长剑,直刺对方面门。那人显然猝不及防,慌忙挥剑去拨,然而怎料到这只是青年的虚招,还未反应过来,竟先被青年一记扫堂腿扫翻,紧接着就被拽起衣领,长剑直逼咽喉。
“裴大哥!”几米外的三五个骑马男子一同惊呼。
“都别动!谁敢上前一步,我就割破他的喉咙!”青年利喝,其实早在一开始,他便盘算如何生擒一名敌人,因为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又有伤在身,若真是拼杀,恐怕自己九死一生,唯有抓一名人质要挟,才有可能逃脱围捕;然而此时青年却有些诧异,因为对方说的竟然是中原话!
“这位小兄弟,你不要冲动……咱们有话好好说.....”被青年制服的男子缓缓开口。
“你老实点!说!你们是什么人!”青年喝问。
“咳.....小兄弟,这刀剑无眼,你可否把这剑拿远一点,看你这身装扮,应该不是蛮人,咱们有什么误会可以谈嘛……”
“蛮人?”
“怎么,小兄弟莫是不知道?一个月前进犯此地的狶蛮虽然被朝廷击退,但有不少散兵游勇还流落在此为祸四方,我等受大小姐之命在此围剿残贼……哦,对对对,我们就是这雍凉唐家,在下裴如松,忝为游击校尉...不知小兄弟是哪路英雄啊?”这男子分明被要挟,却并无畏惧,可见他有恃无恐,至于他说的雍凉,青年记得这是朔风后的一座城池,下辖七县,算是不小了;然而什么唐家,青年倒是没有听过。
青年正欲进一步逼问,却听得又是马蹄急促,三五骑快马正从密林处奔来,青年暗叫不妙,如此一来自己真要命丧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