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晁勋定功指挥有方,作战骁勇,击退进犯狶蛮,赐金五百,丝千匹,领节钺;
平虏将军魏广子阔杀敌有功,赐金二百,丝五百,领后将军印;
其余公卿当论功行赏,与国捐躯者,追封三级,拜列侯,钦此!”大殿之上,一黄帽内侍朗声宣读完毕,台下跪着的文武百官皆叩首称喏。
“都起来吧……”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苍老的面容让人看不出其曾经的英谋伟略,冕旒后的双眼透露着对朝中之事的厌倦,这便是丹之天子,江铮。
“谢圣上。”跪于群臣首排的晁勋缓缓起身,抬眼瞟了一眼这名自己辅佐了一辈子的君王,微微叹息,想当年天子刚刚即位,虽是未满而立的年轻之君,但却能内整朝纲诛查奸佞,外练强兵御驾亲征,短短几年便是山河太平诸僚归顺,自己伴其左右四方征战,笃信能与他共创丹之中兴,然而现在龙椅上这具颓唐的肉体,只是充满了对国事的厌烦,哪里还有一点明君的样子!晁勋又将目光投向旁边垂帘而坐的太后成怡,哀叹圣上何时能明白国之祸水就近在咫尺。
晁勋在那兀自一会叹息一会摇头,皆被与他同在一排的成满看在眼里,这个老**双眼半睁半闭,不屑之情溢于其表,但在对方察觉到之前便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此时龙椅上,天子以手拄头,又疲惫的缓缓开口道:“朕已疲倦,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今日便退朝吧……”言毕径直起身,也不管群臣,唤起成怡便进入后殿中。
众臣先是切切私语一番,随后便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大殿。叶展一直站在人群后方,率先出殿穿好鞋履,然后在门口等待起来,当众人中一名气度非凡的中年人刚刚跨步出殿门,叶展便迎了上去,拱手行礼道:“宗正大人请留步,在下京尹治粟都尉叶展。”
那人先是一愣,似是没想起来叶展是谁,然后一拍脑门,双手微微一拱也不躬腰,算是还了个礼,答道:“是叶大人,我现在记性愈来愈差了,刚刚居然差点没认出来您,哦,叶大人找吾何事?”此人名为江宏,九卿之一,贵为宗正,亦是皇室宗亲,为人放荡不羁但算得上刚正不阿,在废长立幼之事上抱着决不苟同的态度,是殿学党值得拉拢的对象。
然而叶展仍十分谨慎,毕竟对方是宗室子弟,若自己在继承之事上把话说得太过露骨激进,恐怕只会达到相反的效果,甚至被定上干涉内政之罪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叶展便隐晦地对江宏说:“宗正大人,在下确有要事相商,只是这大殿之上人多嘴杂,着实不太方便,不如劳驾大人登临寒舍,再从长计议?”
江宏那边已经踱步要走下台阶,听了叶展之话便朝他一摆手:“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与我边走边说,还能有人胆敢扒着耳朵偷听不成?”说罢伸手一搀叶展,顺势把他也拉下了台阶。
叶展无奈,寻思这江宏确实为人品行端正,就是仗着身为宗亲行事太不谨慎,但事已如此叶展也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一边与江宏并肩而行一边徐徐道来:“宗正大人,在下将言事关重大,奈何束缚太多不能说的太过明了...元宵之后,正月之聚,还请劳烦大人多多留意世子文武之修,令其远离逸乐之行,以防别有用心之人于储君不利......”
江宏闻言,一改玩世不恭的态度,眼神变的严肃而复杂,刚刚叶展的一番话,他将其中蕴含的内容理解的很明白,作为皇室宗亲,他自然知道冬狩的日期,叶展如此明显的暗示,显然是告劝自己要阻止太子参加,因为有人将对太子不利,至于这人是谁,想必也不用明说,江宏比叶展更加心里有数。
也不愿多想叶展是怎么知道冬狩的消息,江宏抽回搀着叶展的手,微微蹙眉默默地看向自己身旁这人,见对方的眼神一样的坚定严肃,江宏抿了抿浓密的胡须,便微微点了点头不做其他回答。作为太子江千言的族叔,江宏自然会是倾尽全力支持他在圣上百年之后继位,至于那个新后成怡之子江千年,先不说长幼有序,他江宏都怀疑那竖子该不该姓江,所以今日听叶展此番一说,便决定多加留意一番,以防万一。
叶展和江宏一样都是明白人,也不需要江宏出言表态,叶展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立场,于是便又深深一揖,郑重地表示感谢,旋即与江宏告别离去。
子午大街上布满了早先众臣退朝的脚印,显得些许泥泞,江宏目送着叶展踏着雪泥登上马车,自己则选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任积雪没过鞋履,却不沾半点泥尘,只留下一串白浅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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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儿,该服药了,我扶你起来。”叶畅坐在妹妹的病榻前,手中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轻轻呼唤叶曦。
床上的少女缓缓起身,只见她脸色微白,发丝稍乱,原本红润的嘴唇也有些发干皲裂,不过比起前段时间,这已经算好了很多了。
叶曦接过瓷碗,皱着鼻子闻了闻,然后一脸嫌弃地恳求道:“哥,人家不想喝...”
“听话,郎中说了,再喝十日汤药就完全调理过来了,哥在里面偷偷给你加了冰糖,你要是还觉得难喝,我陪你一起喝。”叶畅连哄带劝,一边用勺子盛出汤药轻轻在嘴边吹凉,作势要递进嘴里。
叶曦看着叶畅的样子,突然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抿着嘴戏谑道:“你那样子傻傻的,我还是自己来吧,你乱加冰糖不怕变了药性嘛?”然后拿起勺子慢慢喝了一小口,立刻苦成了一张窝瓜脸,“你骗人,这完全就是一点糖也没加嘛!”
叶畅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怕你不喝嘛,再说这么多天你不也都喝完了?”
叶曦白了一眼哥哥,继续一脸痛苦的喝药,两人就这样对坐着一言不发,叶畅双手相扣拄着额头,下意识轻轻抖着一条腿,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与自责。
半晌,叶曦终于把一碗药都喝下了肚,叶畅接过瓷碗与勺子,轻轻摸了摸妹妹的额头说:“好好休息吧,那我先走了。”
叶畅刚要起身,却被叶曦的小手一把拉住,少女微微颔首道:“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叶畅闻言又坐回床前,女孩便用好似蚊蚋的声音继续说:“那天的事,谢谢你......”
叶畅闻言长长地吁了口气,又微微摇了摇头,想起当天妹妹的遭遇,他只能责怪自己武艺低陋,叶畅将妹妹的手握在手里,淡淡的答道:“这都是我该做的,何况我没能保护好你..曦儿,你不要太有负担了,养好身体才是第一要务……”
“是哥哥你不要太有负担了!”叶曦打断了哥哥,抬起脸郑重地看向了叶畅,“我听冷香姐姐说,你当时被七八个黑衣人围攻,要是卫大人再晚来一点,你就...就......这事错在曦儿,却让哥哥因我而命悬一线,下次...下次答应我不要再以身犯险了好吗?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来,就乖乖呆在家里,若是...若是再发生这种事,哥哥你一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不用管曦儿!”说话间,竟有眼泪在少女眸中打转。
叶畅苦笑,有种说不出的欣慰,他轻轻将妹妹拥在怀中,柔声说:“傻丫头,说什么呢,哪怕再有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这么选择的,这是身为兄长该做的...”
“可是...曦儿不想看你受伤!”
“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哥哥我勤练武艺,以后没人能伤到咱俩,有你这些话便足矣,不过真没想到你个傻丫头还会关心人了,哈哈!”
面对兄长的调笑,叶曦一下羞红了脸,严肃的小脸也一下破功,推开叶畅,又怒又笑地拍打他的肩膀和胸口说:“讨厌!真是...我不打算和你说话了!哼!”
叶畅哈哈一笑:“好好好,都依你,好好休息吧,哥哥我先溜了!”说罢躲开叶曦的粉拳和扔过来的枕头,闪身跑出了房间。
床榻上的少女看着叶畅映在窗纸上的影子,不由抿嘴偷笑,安心地躺下了。而叶畅也终于解开了多日的心结,他明白,妹妹经历了这件事真的成长了许多,这几天他本一直担心与妹妹产生的隔阂,也自然而然的不攻而破。
叶畅来到正厅,与三名黑袍锦衣之人互相拱手行礼,正是金令铁面师放、冷香和都尉卫染。
卫染和声问道:“怎样,叶公子,令妹状况可有所好转?”
叶畅闻言深深一揖回答说:“卫大人劳神了,曦儿已无大碍,只需再休养几日。哦,晚辈拜托之事,卫大人切莫忘了。”
卫染笑道:“叶公子放心,待我回到金令司一定派人彻查近月来圣津城货物往来,若有所发现,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公子与令尊。”
“多谢卫大人了。”
“哪里哪里,分内之事而已。那叶公子若无他事,我等就不再叨扰了,先行告辞。”卫染唤上师放和在院子里逗猫的冷香,这便准备离去。
“呃...卫大人稍等!说起来,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边卫染刚要转身,叶畅又赶忙将他叫住,“卫大人实不相瞒,晚辈平时自己有勤练武艺,家中也请过几个枪棒教头,囫囵教过晚辈几招几势,但我发现这种功夫也就能对付些普通蝥贼,若遇上像那晚的黑衣人...或更强的存在...根本不够看,卫大人武功高强身怀绝技,不知能否指点晚辈一二,或者透露下大人平时所练之功,晚辈定会刻苦修练,若下次再遇到强人盗贼,也好自保......”自从上次叶畅在竹林中被许铃儿玩弄于股掌,毫无招架之力,他就明白了自己会的不过是一些防身用的普通招式,铁了心要找一武功高强之人拜其为师,别人他不认识,这金令都尉卫染可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好手,若是能受其提点,习得几门绝学,等自己再对上许铃儿时,就不再是案板上待切的鱼肉,甚至可能有不小的胜算。
卫染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师放瞅着卫染和叶畅,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弄的叶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分尴尬。卫染见了叶畅无所适从的面容,赶忙收住笑容,然后一个爆栗打在师放头上怒道:“你跟着笑什么?”转过头对叶畅解释,“叶公子请勿作怪,鄙人刚刚并非嘲笑公子,而是因自己被你误解为身怀绝技之人而感到好笑。”
“要说我的手下,那都是江湖高手,哦,就拿这俩家伙说吧,冷香擅长暗器点穴,师放则通晓丹药炼金,像其他人还有什么力大无穷啦,日行千里啦,你要是找他们或许还能学到一两门奇技,但你要找我,那鄙人真的不知道能教公子什么,我也实不相瞒,鄙人所练之功还没有那些枪棒教头高明呢!”卫染一脸认真,说的跟真事一样。
叶畅一听便有些不乐意了,心想你要是不愿教说不愿意就是了,编这么个荒唐的谎就过分了,朝中上下谁不知道金令铁面中武功最高的是你卫染,有些埋怨地说:“卫大人...怕不是把晚辈当三岁孩童消遣吧?不说别的,光说竹林那晚,您从几丈高的竹子上一跃而下,背手步行之速都超过常人奔跑,着恐怕不是武功不高吧?”
卫染挠了挠头说:“叶公子此言差矣,真不是鄙人推脱哄骗公子,武功扎实和身怀绝技是两码事。嗯……这样吧,我也拗不过你,正好我随身携带了平时练功用的小册子,就当作礼物赠予你吧!”说罢就开始在怀里掏了起来。
叶畅大喜过望,自己软磨硬泡总算有了收获,卫染平时练的,想必是一种高明的绝学,自己要是能习得哪怕皮毛,绝对都会比现在强上不少。在叶畅万分期待的目光下,卫染总算掏出了一本皱皱巴巴小册子,将它小心翼翼地递给少年,叶畅接过来定睛一看书名,不禁怀疑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再次看去,没有任何变化,扉页上“基础拳法”四个字怎么也看不成别的,这不就是街边小贩骗小孩钱的连环画册嘛!
叶畅简直要气背过去,换谁被对方一而再地消遣也不会有好气,叶畅把小册子一推还给卫染,挤了个难看的假笑客气道:“不用了卫大人,这拳法有些难,我怕是学不会,您还是自己练吧!”
卫染当然听出叶畅在挖苦自己,也不气不恼,只是将小册子收回手中,随后拱手而去,刚刚走至正厅大门,卫染突然又停下脚步,转身随口问院中抱膀而立的叶畅:“叶公子,古人所说的看山三境...你理解多少?”
叶畅不解何意。
卫染又掏出那本小册子,翻开第一页将纸面朝向叶畅,“踏步直拳”四字在五步之外依稀可辨,叶畅仍不明白卫染要表达什么。
微风拂过庭院,一高一矮的两人沉默注视,卫染突然松开手中小册,泛黄的纸画径直落下,叶畅只觉眼前黑影一闪,未等作出任何反应,卫染的拳头已从五步之外飞到了叶畅的鼻尖前,裹挟的拳风将叶畅束珠的鬓发吹向耳后,惊得叶畅几乎仰面栽倒。
啪嗒——小册掉落在卫染原来所站的石阶上,“踏步直拳”,卫染收回右手,背在身后淡然道,“叶公子,古人所言三境,你能看透几重?再普通的东西,里面也能蕴藏无穷的能量,武功是如此,其他更是如此。”
叶畅依旧沉浸在震惊中,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回头无意一瞥,发现身后堂中薄薄的积雪被吹开了丈余,不禁悚然。
“叶公子,那册子可是好纸,当年我练的时候,可只买得起藤麻的...”
卫染的声音倏忽而远,叶畅回过头来时,院中早就空无一人,卫染已经带着师放冷香不知去哪了。
叶畅缓缓走到府门,将那本小册从石阶上捡起,若有所思地看着翻开的第一页,“看山是山,看山非山,看山仍是山吗?”叶畅喃喃地将小册揣进怀里,准备关上府门,却听不远处一阵嘈杂,似是咒骂,原来是一群人在追打小偷。
眼看那偷儿就要被追上,情急之下,那人直接向敞开的叶府大门一拐,撞翻了叶畅,两人一同从府门台阶上滚进了庭院内。
叶畅当时被撞了个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发怒,却听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口中传出女声:“痛痛痛...哎呀,这位小哥,帮个忙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