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爱民送了范子通回来,回到屋子里,坐了下来。
顾爱民对儿子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还知道回来?
范英珠的眼睛在顾爱民与王威母子之间游来荡去,好象新任了裁判,好象这屋子里的游戏有了规则——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
王威厌恶得张了范英珠一眼,站了起来,想和母亲好好说几句话。
原本这些话在他进门之前都是想好了的,更让他高兴的范子通的到来,使得这些话准备的更充分。可现在,他不想说了。
现在,他走到大厅的一面占了半堵墙的山水画镜子前。
这面镜子上题写着“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九八届初三四班全体学生赠”,他借着镜子看见和观察母亲的模样,顾爱民头发半黑半白,眉毛若有若无,表情似笑非笑。
王威对着镜子中的母亲,说了声,我只是来走走,也没事,拿点自己的东西。
他转过头,径直往右边里屋走了进去,那是他的房间。
他看得见自己搬出去两年里,母亲对这间房子的爱惜打扫。
一切都没有改变,书桌,台灯、衣柜,圆顶床,蚊帐。
王威望向窗外,窗外是母亲退休之后不顾学校反对、一个人经营造建起来的小菜园子。
王威想着,他永远是母亲的孩子,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建立在这个事实上,母与子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算说些什么呢?又能改变什么?
他身在卧室,耳朵却留在了大厅,正听见范英珠说,奶奶,我该怎么称呼,是叫叔叔,还是大哥。
就他,他啥称呼也不配。叫他阿弟就好了。
阿弟是母亲自从对他的称呼。这称呼并无贬义和褒义,只是在顾爱民的使用中,由着语气的轻重缓急而由做儿子来感受每一次称呼被赋予的新含义,比如这一回阿弟的含义便是极端的不屑了。
怎么能这么说,哥哥做过什么不好的事,让奶奶这么生气?
生这个畜生的气,不是拿我自己性命开玩笑。奶奶不生气,奶奶脾气好着呢?
王威听得见大厅里母亲和范英珠说的一字一句,没有一字一句不是明白清楚。
这时候,王威的手指头经过书桌上的一大块玻璃,玻璃下面压着的,一张张全是他的照片——
他第一次叼起奶瓶的情形,身后是张好大的摇椅,真的好小好小,感觉像是显微镜下的自己;
他八岁时候第一次去杭州,坐在游船上,黑白的,后面有断桥,有杨柳;
再有一张,彩色的,那是他第一次加入少先队,是同年级的第一批,母亲蹲着,拉整齐他的红领巾,母亲上仰的目光充满了对他这个儿子的嘉许。那时候,他是母亲所有的骄傲。
王威被自己过去的岁月感动了,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真是可耻,他又怎么后退自己生活,退到在母亲怀里,让母亲因他轻轻的一脚而痛苦而哭泣而颤动而幸福的过去。
王威回到大厅,顾爱民全不在意,只用侧面的老年斑应付着他,同时好象说了句极为得意的笑话。
王威觉得,这些老年斑是何等的可恶,这样的东西只是长在名叫顾爱民、一个58岁的老年妇女的脸上,而不是长在他母亲的脸上。它们总是肆意涂改母亲每个表情的去向。
范英珠好像察觉王威的不快,乐意嘲笑他的不快,她飘忽过来的眼神好像在对王威说,怎么了!要走?就这样走了,怎么能这样就走?
有一天,王威心里诅咒,小姑娘啊,你这两颗星星也会如我现在一般的毫无光彩。
王威拉开了门。
顾念民好象不是在问他,不是在问她自己的儿子,问了句,走了?
王威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只是说不出,手扶在门沿。
王威从教师家属大院的另一边大门走出去,路边本来有好大一片很少无人打扫花草的园子,那是他年少流连的所在。
在这里,他捅过马蜂窝,网过蝴蝶蜻蜓,帮着防洪办的测量人员量过雨水。他和萧有光在这里嬉闹过,后来又和柴胡、高强、林亮亮在这里嬉闹过。
只是眼前,那么大的地盘空空荡荡,曾经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在校工的整理下,被砍头的砍头,被放逐的放逐。
十几年前的那个小竹林,竹子已经去了大半了。
园子的一边,堆着砖头、水泥、石灰,中间是几张已经铸模成型的水泥桌椅,看来学校要好好经营这个地方了。
王威找了一处台阶,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一会儿也说不定。
两个五六岁的孩子,一男一女,跑到了园子里头,男孩子用堆在一旁的砖头,搭起了金字塔。
小女孩子不停的从不远处捧着白灰过来,洒在砖头上。
男孩子头也不抬,自顾忙自个,也不看那女孩子一次又一次被白灰迷了眼睛,将哭未哭的模样。
这时,隐隐迢迢的光影里,一个高高长长影子走了过来,遮住王威眼前的一切所见。
王威抬起头,那泉州加油站漂亮如大苹果一样的小女生的脸庞就冲进了他眼睛里。
范英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王威挪了挪身子,不去看她。
又好一会儿过去,园子里那个捧石灰的女孩子的母亲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一出现,即抽打女孩子的屁股,并拉走了。
男孩子站起来,看着女孩子的离开,并没说什么做什么,只是站在原地。有一阵风吹过,竹子哗哗闷响,竹叶子摇动,让王威看不见那男孩子的脸。
后来,那男孩子又蹲了下来,埋头继续他营造金字塔的工作。
王威突然很紧张地站了起来,又坐下。
怎么了?范英珠问。
没怎么。王威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说,你的伤,好些了吧?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情呢!
怎么会?
又是好一阵子不说话,方才那个被母亲拉走的女孩子又偷偷跑回来,继续帮着那个男孩子。
男孩子抬头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好象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继续埋头工作,好象再没有比他手头上更重要的事情。
我觉得他们和我们很像?范英珠说。
胡说八道。
我不知道,总之很像,就是觉得像。
王威好象听见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着,说,我们可至少差个十几二十岁呢?
十五岁。你三十年了吧,没结婚。范英珠说,你连笑声都那么孤单。
王威眼睛圆滚了起来。范英珠“咯咯”地笑,一根手指指着他,指头打着颤。说,你真老土,连这么肤浅的言情剧对白都没听过,可怜哪。
操!王威随口一说,马上意识到这话刺耳,奇怪着自己居然说出口了,又好象这小鬼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不过的亲人,最熟不拘礼的朋友,一时倒忘记下面自己该说什么了。
你说,我该叫什么好?范英珠从地上捡起一片竹叶,撩着自己的刘海。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范英珠顿了顿,看他不说话,问,你怎么又不说话。
有意思?
当然。
反过来呢?
什么反过来?哦,当然。
你难道觉得你自己是很没意思的人?
不是。
你觉得我不漂亮?
怎么会有这个问题?你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对我没有意义了。
王威很自然地撇了范英珠一眼,她早上那件菊黄色的连衣裙已经换成露出两边肩膀的小背心。在露出的肩膀和手臂之间的腋下,有一小块白色地带,让男人的目光忍不住想探询更多更辽远。
而范英珠鼻翼间的汗珠象一架架准备机场起飞的小飞机,每一架都充满悬念,仿佛即将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