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凡从小到大,经历过所有丑姑娘经历过的难堪的一切,她被很多男生嘲笑,各种诸如恐龙、青蛙的外号完全是她的标配。
她一次次地哭过,一伤心就跑回家,躲在被子里哭。
她哭了整个初中,她以为考上医专,换个环境就好了,结果,她遇到的只有更加恶毒的嘲讽。
最终,她都挺过来了,她成为了一名护士。
现在,雨凡像一杆枪一样,挺立在王威面前,督促着王威必须接受现实,接受下来必须忍耐厌恶感和她相处下去的现实。
你带了寿衣来了吗?雨凡问。
没有。
我现在得换下他的衣服,你得帮忙,我们医院人手不足。
那我得回家一趟,找找衣服。
远吗?
不远。就是我没有他房间的钥匙。
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吧?
你怎么知道?
你父亲在这里躺了那么多天,我没见你来看过他。
我来过一次,你不在。
王威并无意辩解,他只是在说话,在应对,他的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他的哭泣没有一点声音。
雨凡显然是明白了什么,只由着他哭,她说,我过一会儿再过来吧。你好好陪着你父亲吧。
王威找了一张小板凳坐下,隔壁显然也是死了人,一个妇女在隔壁哭得一波三折。
王威只是漠然的看着对面两米远处、油漆已渐渐剥落的白色墙壁,他脑子里空空的想着自己若有若无的心事,烟头上的红星也若有若无的闪了一晚。
他希望这一晚在心里在回忆里也是若有若无的一页,最好是竟连回忆也没有。
隔壁撕心裂肺的哭声遥遥远远地象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但,毕竟是传到了。
王威看着病床上父亲的尸体,他至少对一个曾经困惑过自己的问题有了答案。
他反复想过千遍万遍,父亲死得那一天他会不会哭呢?
会还是不会?
会吧!
不会!
病床上的父亲死了应该有好几个时辰了,他的身体僵直了,这让父亲身前一切柔软的表情都被抹去了,眉毛树立起来,鼻子有了棱角。
死神多么奇怪啊!展现给了王威一个他父亲的新形象,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形象。
原本多么柔顺的、听天于命的父亲,现在因为死了,而死去的肉体呈现的却是一股莫名的悲凉悲愤,既刚强且不屈。
王威流着泪,但不是很伤心。
这十年来,他一二再避免和父亲接触的任何机会,他不和任何人讨论自己的父亲。
他也不怨恨父亲,只是觉得自己在和父亲下一盘棋,而这一盘棋的结果,于今天提前到来了。
王威回忆起上次来见父亲的情形,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父亲身上穿着的依旧是今天这件蓝格子的衣服。
那一天,许绍雄看到王威的到来,有点吃惊,他们在共同的朋友柴胡家里做了好几年赌桌上的牌友了。
许绍雄说,没想到这是你的父亲啊?
王威不想解释他和父亲的关系,只是说,我想和我父亲呆一会。又问,他的病严重吗?
大约还有一两个月吧,我们尽力了。好在他是老教师,可以报销全部医疗费用。
他痛苦吗?
当然痛苦,不过你父亲很平静,是我见过最配合医生的病人了。许绍雄问,你想看他的病情资料吗?
不用。
许绍雄诧异得看了他一眼。不过,他在这家医院里头,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各种奇葩的亲情关系,于是也不追问。
许绍雄握了一下王威的手,说,有事,打我手机。
许绍雄走了之后的所有回忆,王威模糊了,这会儿有点记不清了。
王威努力在脑中重构半年前和父亲的每一问每一答。
病床上的父亲面无表情看着电视,看着他来了,指了指身边的床头柜,上面有一副象棋,说,下棋吗?
我们下一盘棋?王威反问。他不能确定父亲的招呼是真的。
也许病会改变一个人,特别是无药可救只能等死的重病。
可是,当王威看到父亲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又奢望了。
父亲的眼神,永远是那么柔软和平静,没有光芒也没有锋芒。
王威拉过一张凳子,让象棋棋盘放在上面,他站着。
父亲平了一手炮,说,我先。
棋盘上两军一对圆,王威也就慢慢地静下心,半包烟的工夫,王威推枰认输。
王威听着父亲落寞的笑声,很凉。
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大约有十年没见到父亲了,他震惊父亲秃顶,震惊于父亲一脸的老年斑。
王威说,我很久没下象棋了。
说完了,他就觉得自己是在解释,仿佛回到幼年,力图努力学习用成绩向父亲证明自己是个智商合格的孩子。
很好。父亲依旧是这两个字。
王威说,象棋这玩意,想下的时候,没有对手,有对手的时候,没有心情。
不错。
父亲说着不错的时候,手上不停,又摆好了棋局。
王威才拈起棋子,父亲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
父亲移炮进卒,一步步正覆盘这方才两人走过的棋。
覆到了中盘,父亲也就停了,再下来的一手,就是王威下得最臭的一步棋了。
王威走的时候,父亲叫住他,说,下次,你别再来了。
还没等王威回话,父亲又补了一句,我死了,你也别来。
为什么?王威觉得自己这话问的蠢,可是忍不住还是问了。
其实我不想生孩子,你知道,三十年前那时候的避孕手段很是粗陋,结果有了你。父亲手上拿着一枚棋子,一枚炮,他最后说,对不起。
王威冷冷地看着父亲,说,这三个字,留给你自己吧。
现在父亲死了,尸体就在眼前了。
再过几个小时,尸体会转到太平间,再之后,会转到火葬场,再之后,父亲就像是从没有来过这个世间一样。
关于他曾经的一切在人间世的痕迹终归要被抹去,就像老师上完了课,要用黑板擦擦去每个粉笔写的字。
粉笔留下的白字,是脏的。擦完的黑板全黑了,才是最干净的。这就是人生。
在未来的几天里头,王威配合着东山一中学校去办理父亲的一切的后事,并继承了遗产。
一个人的死亡,留给子孙的事情之多,让王威忙了好多天也没忙完。
当他拿着人民医院开具的《居民死亡证明(推断)书》,还得去公安局注销户口。
有了《死亡证》和公安局开具销户凭证,他才能得到一张殡葬部门的《火化凭证》。
父亲没有房子,又是单身,他本来以为银行存款也不会留下太多钱,结果一查看,还有三十多万。
王威把银行卡交给母亲顾爱民,母亲拒绝接受,说,你自己留着,娶媳妇用。以后也不用找我要钱了。
王威茫然然办完了这一切,这才真切感受到父亲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可是他做不到像一个正常的儿子一样去缅怀自己死去的父亲。
他只能以一种奇异的、近乎哲学的角度思考父亲的死亡。
是的,在此刻,父亲不在了这个世界上。
是的,在此刻之前,父亲曾经和他在这个世界上一起度过。
王威还活着,继续忍受眼前的这个世界。
王威检点父亲所有的遗物,衣服一件件是那么的折叠干净。在学校安排给父亲的小小单身宿舍里,每一件家具摆放是那么规整。
父亲作为一名老教师,当然会有很多书,房间会有笔和纸。
王威把所有的书翻了一遍,没有找到一个父亲写的字,一个字也没留下。
可见父亲在生前,在入院之前,就把一切能够表露心情、留下痕迹的文字都事先清理。
至于遗书,就更加不用想了。
父亲,你是如何做到的,这么看淡了死,无惧了死。王威不明白。
父亲,你来自于何处,又归之于何处了。王威忍不住追问这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