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归于平静了。
东山一中学校的老师们在领队的教务处处长金问雄带领下,押着一大堆擒获的逃学上网的学生回校了。
王实意也跟随着队伍走了。
王威望着父亲行将从楼道转角隐没的背影,他忍不住走了上去。
这十年,作为母亲的儿子,作为一个被法院判决了自己的监护权给母亲的儿子,他在家中谨守一个作为儿子的分际。
这十年,母亲让他恨父亲,他就恨。让他不要提父亲,他就不提。虽然,母子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王实意在她们共同经营的家庭生活,总是无形无影的存在。
这世界,有很多的父母离婚了,并不影响离了婚的父母继续以协作的方式照顾共同的孩子。
王威完全可以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却从不能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更准确的说,是无法理解父亲无所作为。
这十年,父亲再也没有回过家一次,再也没有前来看望过一次他这个儿子。
这十年,父亲依旧和母亲共事于东山一中,依旧是这所高级中学教师队伍中的一员。
王实意作为一个老教师,学校很自然的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
他所居住的那栋楼的单身宿舍一般是给未婚的青年男女教师安排。这一栋楼仅仅和教师家属大院一墙之隔。
在王威的整个初中生涯中,他作为学习委员,每一次必须得收好所有同学作业去单身宿舍交给他彼时的班主任老师张唯楚。
每一次,王威经过父亲的宿舍,一颗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他无数次设想过父子二人在走廊撞见的情形,然而这一切从来不过是他的想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偶尔,他会从父亲忘记关上而或是虚掩的门窥见其室内的一切,显然,父亲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父亲的宿舍室内一尘不染,桌子椅子各归其位,窗户则从来密闭而不见光,即便是大白天,室内也亮着灯光。
王威甚至常常装过不小心路过了父亲讲课的课堂,即便是隔着窗户隔着墙,他也能清晰的听见父亲授课的声音。
作为副课老师,王实意的课堂从来是一片喧嚣,多数学生完全无视副课老师的存在,聊天的聊天,做小动作的做小动作。
即便如是,王威依旧能从一室的喧嚣中理出父亲进退有据的脚步声。
这一辈子,王威辨识过无数人的脚步声。
他甚至有一样自傲的技能,能从熟悉的亲人爱人友人的脚步声中听出他们的心情。
脚步声有沉重的,有欢快的,有迟疑,也有拖沓而疲惫的,而或是踯躅不前的。
一声声的脚步声既告知了他来人身处于何处,从那里来,往那里去,也会告诉他来人心中所隐涵之雄心壮志,而或是情意之悲危愁苦。
然而,这一项让王威自傲的技能运用在了父亲的身上,却全然失了效力了。
父亲的脚步声辨识度是那么高,早自童年起,即钤印在了王威的心上。
偶尔午夜梦回,依旧会一声声响起,可是,这声音里,无喜怒悲愁,无爱恨羁绊,无人我与他。
到了东山一中的大门口,金问雄将各班逃学的学生交由各班老师领回去,然后宣告了此次巡查逃学活动的结束。
而王实意作为副课老师,这类具体的督导教学实务落不到他的头上,王实意又是一个人了,一个人走向了他在东山一中的单身宿舍的那栋楼。
在那栋楼下,在王实意即将进入那栋楼时,王威到底从喉咙中喊了一声,喂。
十年过去了,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的父亲了——
叫爸爸显然太亲近了,自己并不够格,不配;
而直呼其名,显然是一种冒犯;
叫一声王老师呢?父亲又何尝教授过一天的课。
王威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称呼想了个遍,也只能期期艾艾的叫出这么一声了。
王实意转过头来,有一点点惊异,然而很快的面目又没有了喜怒乐悲,说了句,是你啊。
王威一口气堵在胸口,做儿子的不敢叫自己的父亲为父亲,做父亲的对着自己的儿子,称呼的却是一个你。
子不子,父不父,王威好一会儿,口都是苦的。
在楼下,有一个六角星形状的花坛,花坛之前,有石刻的棋盘桌子,父与子对面而落座。
你妈还好吧?
还好。
一阵沉默,王威心中一阵绞痛,十年了,父亲你难道没有一句话能问我的吗?
一阵微风吹来,吹动了六角星花坛上的花,吹动了父亲王实意已经发白的鬓角。
王威并不敢平视父亲的目光,只是观察着父亲的手。
这一两分钟的沉默中,王威好奇的发现,父亲的手放在棋盘桌子上纹丝也不动。
由着这发现,他更惊奇的看见,一坐下的王实意就像一尊雕像一样,而这雕像并不是死物,有着生机生气。
王威忍不住说话了,如果不说,是那么一肚子气不顺。
那家网吧是我开的。
很好啊。很好。
现在生意也还不错。
不错,不错。
这对话,听起来每一句父亲都是认同和称许自己儿子,然而就着父亲应对的口气,很好的意思是我知道了,不错的意思,依旧是我知道了。
王威回想起自己的整个童年,无论自己在外面闯了多大祸回来,他的眼前这一位,是从不着急从不生气。
哪怕是母亲揪着他用扫帚拼命的打,父亲就好像眼前一切事未发生一样,从容的喝茶,喝了一壶又一壶,喝完了,会洗茶杯,会换新茶,再将新倒进去的茶水冲洗茶杯。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王威得了一个班上的第一名。
他回到家乐滋滋的告诉自己的父亲,父亲说的,依旧是两个词,两句话。
爸,我考了个第一。
很好啊。
学校给我发了一个奖状。
不错,不错。
又是一阵微风吹来,上一阵风从南边来,这一阵风则是从北边来。
这一时的王威站了起来,离开。
王实意却并没有离开哪一张石刻的棋盘桌子,如果王威转过头的话,会看到的是父亲那无比平静的目光,而这目光并不注视着他。
这目光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这目光当也曾见证了世间的一次又一次别离。
一个人活于此一世间,未必要活出所谓的孤独寂寞热闹欣喜。
活着,活得有如一点尘有如一抹土,这也是一种活法,王威能隐约的感觉到,也仿佛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只是,从这一天,王威是真切明白,有一种人,从不为过去烦忧,从不为明天忧虑,更不会体念今天的艰难。
那就是他的父亲。
盐入了水,就是海水的滋味吗?未必。
父亲生下了儿子,就当担当起父亲的责任吗?应该。
未来的二十年,王威的一生会经历很多的事,当他努力而不可得无比悲愤之时,当他失去了爱再无挽回余地而陷入无边的绝望之时,他总是不期然的想到今天这一场父子对话。
失去了,就不会失去更多。
痛过了,无比苦痛经历过,再经历新的苦痛,也不会感觉到痛。
多年后,当他成为一个作家,一个小说家,他写字,字就像一艘船,顺流而下回到的从来是他的过去,他的回忆。
在他所能回忆的那个过去里,父亲已经告诉他了——
什么是生命!
什么是人生!
什么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