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每星期,亮亮都在这老房子巷口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他急急忙忙的提起书包,然后他抓过桌子上写好了的信。
他写给亮亮的信从来是开封的。
想一想,七天一封,三年、3×365÷7也该有150多封吧。
他的回信信里什么内容都有,有时候,实在没啥可写,索性放进去的是一道数学难题的验证过程。当然,这少不了挨林亮亮的骂。
写了三年的信,他们的每一封信比同志还同志,经得起老师和家长的检验,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其实老师家长早知道了,也默认了他们在一起。
高二的时候,有位语文老师就在隔壁班宣称,大家要谈恋爱也可以,但是要象王威、林亮亮他们那样,把书读上去。
学校就从没有比亮亮成绩更好的女生,在她的督促下,王威也很努力的读书,读给对方看。
在一起,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哪怕是写了那么多的信,大家都克制把那个爱字写出来。
可是后来,王威常常想,亮亮也许就没有爱上他,书信只是一种从初中延续下来的交流习惯。
只是,彼时,在书信这一亲密交流方式中,王威又觉得,亮亮不爱他是不可能的,他不爱亮亮也是不可能的。
信每多上一封,王威就多一封的忐忑不安。
怎么办,毫无办法可想。
王威又翻开一封信,亮亮在问他病好了没有,劝他好好养病,不要急着给写信,然后是落款。
王威记得当初他看着落款吃了一惊,上面红红浅浅一小块,傻瓜也看得出来,是个唇印。
少年王威以为这是爱的表白,现在想想,也许亮亮只是想告诉他,她用上口红了。
那一时,母亲走了进来,把晾干的床单放在床上,问,怎么了,亮亮说些什么?
母亲说着这话,手上就是一抖,房子起了一大片风。
母亲心下是看好他们的,她有时还会打趣自己的儿子,有人是骑马找马,你们倒好,青梅竹马。
王威“恩”的一声,面对着唇印,他只能抑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随口说,没说什么。亮亮挺好,还向你问好。
母亲说,亮亮是个好孩子啊。
母亲转回大厅,继续忙家务去了。
亮亮当然是个好孩子,好女孩子,又会读书又漂亮的好女孩子,母亲的口气里好像他会辜负亮亮似的。
他会辜负她么,他想他不会。
可是少年时代的王威又很不开心,一切的一切,好象都沿着预定的轨道行走。
过去是那么清楚,上学、读书。
以后呢?工作、结婚。
十余年过去了,再来看这些旧物,林亮亮在北京当她的北漂,每一次失恋,就打长途电话回来,哭得梨花带雨,让他安慰不能。
他无法安慰的时候,他单身的时候,也会敷衍,亮亮,没事,大不了,回老家,嫁给我。我还在小岛上等着你呢?
亮亮就笑,笑完了骂,骂完了笑,说,谁他妈要你啊,你就一个废物。
多凄凉啊,白送都没人要。
人是何物,西东南北飘荡,浮萍也似无依。
参与商尚能相见否,命与运相随却又各有路向不能相知。
现在,王威要和现在依旧努力工作、非得要在北京买上一套房的亮亮说说话。
于是,成年的王威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杯子是空的,他还是把杯子往喉咙里送。
日子过的好快,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
王威叹了一口气,他抽着烟,他的手指也在想着亮亮的脸庞。
以前,每一次,他的手指将要靠近亮亮的脸庞的时候,亮亮都会跳了起来,睫毛迅速的闪动着。
如果是在阳光下,他会看得见,亮亮脸庞上的每一丝绒毛都象含羞草一样的收卷起来。
亮亮会劈头盖脑的大喝,你作死么?
十余年后的今天,亮亮,你去了那里?
那些曾经以为永远将在一起的朋友们啊,你们又都到那里去了?
少年时代的王威是那么胆小,像所有好孩子一样的胆小,他聪明好学,羞于见人,是所有孩子的好榜样。
一走出家门,老师大人都会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到底是教师子弟,仿佛再也找不出更高的褒扬。
王威总是害怕,害怕撞见母亲抽烟。
母亲顾爱民常常一个人关在房子里面,他从门缝里看得见,母亲焦躁地打着火柴,一次又一次的打不着,一打着了,两边的脸颊迅速的瘪了下去。
好一会儿,烟先从母亲的鼻孔出来,然后是咳嗽,小声的咳嗽,激烈而小声的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
母亲脸上的青筋象蚯蚓一样的缓慢的蠕动,穿过额头,潜伏在皱纹之中,等待着下一次咳嗽的到来。
他甚至知道母亲一次又一次尝试着吐出一个像样的烟圈,只是从来就没有成功。
有一次,母亲借助自己中指,轻轻地弹着自己的脸颊,终于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在烟圈中包围,母亲的笑容是何等的诡异。
在抽烟的时候,任何异动都会使母亲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把香烟塞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有时候是衣柜的深处,有时候是席子下面,被子里头。
可是一回头,她又忘记当初自己到底把香烟藏在了那儿,于是又小心翼翼的翻箱倒柜,找到还不放心,还得一根根的数着香烟,害怕数目上的差池。
小县城抽烟的女人固然不多,只是女人抽了,也无人惊怪。
王威当然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害怕别人知道她在抽烟,母亲是那么看重自己教师的身份、班主任的身份、语文组组长的身份。
只是母亲这害怕到底传染了他,使得每一天回到这个家之前,要先敲门。虽然少年王威有钥匙,也很少走进母亲的卧室。
王威常常想,自己所知道所了解母亲,其实是不抽烟时候的母亲。
母亲一旦抽烟了,仿佛是另一个人。
作为儿子的他从来无法靠近、也不曾试图去靠近过这个抽烟的母亲。
又也许,那才是母亲真正的自己。
邻居们有时候会偷偷问他――你妈是不是抽烟。
他答不出,他望着母亲。母亲的脸就白了起来,进门就是重重的把门一关。
关了门的房子很暗,母亲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谁!
王威在老房子里头听见有人用钥匙一圈圈的在钥匙孔转着。
他问了几声,门外的那个人还是固执的一把又一把钥匙的试着,也不回答。
他走过去,拉开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范英珠涎着脸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要说这话?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王威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又干嘛来了,这也不算跟。
你妈说,以前有个老房子,最适合我复习,我前几天就过来打扫过了啊。这都是我的功劳哦。
哦,是吗?
其实啊,想看一看你以前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
好不好看应该是我说了算吧。
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
王威笑了起来,说,你又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不知道?进来吧。对了,你刚才去哪了?
随便走走,我本来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我妈告诉你的吧。
房子真黑啊,有没有灯。
王威沿着墙壁摸了好一会儿,没摸着电灯开关,说,我们到外面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