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起,才梳妆好,撷露突然朗声道:“扶霜,方才我去取茶叶,听他们说白大人马上回来了!”
我既是客人,在此寄居多日,自该拜见主人。于是带了霜露,和小白公子迎到府门外。
远处马蹄声起。
我有些诧异,听声音,这白大人难道不坐马车,竟是策马归来?
疑惑间一匹枣红马已到眼前,马背上的人飞身下马,笑道:“臭小子,回来了!”
这位白大人一袭月白披风,头发用一方素银簪子挽了。瘦长脸,细长眉,丹凤眼,高鼻梁,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若是我没记错,白大人应是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细看时,白公子眉眼间和白大人颇有几分相似。
“姑姑,你怎么才回来呀!”白公子亲昵地挽着白大人的手,“我给您引见,这是我的好朋友,林玳艺,文卿姑娘,在咱们家暂住几日。”
“玳艺见过白大人!”我恭恭敬敬行了礼。
“不必拘礼。既是小雪的朋友,就随小雪叫我姑姑罢!”白先生说话声音温软亲人。
“小……小雪?”我脸上满是错愕。
“素清不曾告诉你吗?他出生前,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女娃娃,嫂子名字都给他取好了叫白雪霁,期盼他冰雪聪明,霁月光风。谁知生下来却是个男娃娃,嫂子舍不得这个名字,便拆成单字唤他小雪。后来哥哥嫂子都走了,我照顾小雪渐渐长大,外人唤他素清,我们府中人却也没将这称呼改过来。”白先生言语格外爽利,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线,格外温和可亲。
怪道我曾在诗文中看过小白公子有一别号,唤“雪霁公子”,初见只觉清雅,原来竟是这么个出处。
“姑姑!这你也说!教我多没面子啊!”平日里白公子说话总是慢吞吞的,此时却红了脸冲口而出,当真是害羞了。
我忍得辛苦,终于笑了出来。
晌午给姑姑接风,姑姑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还说了许多此次自己与闺中密友出游的趣事,席间笑语不断。
不过半日,我便与姑姑熟络起来,白姑姑可真不像是在官场许多年的人,言语行动间都透着一股爽朗利落劲儿。这点白公子倒与姑姑一点都不像。白公子不爱说话,行动便会脸红,偶尔话说多了连带着耳朵都红得发亮,就连笑也笑得十分腼腆。比起小白公子,我倒觉得和白姑姑更亲些。许是姑姑和我娘亲是一路性子之人,与姑姑相处,我总感觉到是真正的一家人,不必客套。
入了夜,白姑姑来了杏苑,笑道:“玳艺,你家中之事小雪都与我讲了,算日子,你明日就该入钤玒馆领房屋钥匙。笔墨纸砚,床铺杂物,一应的物品我已经让人备下了。明日你带了去,安置下即可。”
“姑姑,怎好劳烦您做这些事。”我忙道。
“无妨,小雪从不带姑娘回家,你既来了,我便待你如亲生女儿。姑姑也是女学出身,有些话要嘱咐你。”姑姑拉了我的手,“你爹娘走得急,恐怕来不及与你多言。”
“姑姑教诲,玳艺一定好好听着。”我心里确实不安,对钤玒馆一无所知,不知此去如何,姑姑此时教诲,无异于雪中送炭。
“女学中人才辈出,尤其是钤玒馆更是藏龙卧虎,学中的姑娘、先生脾气各异,有不好相处者,也有真诚待人者。此去钤玒馆,须得谨记,保护自己方是第一要紧之事。日后慢慢展露才华,凭姑娘的家学修养,勤学三年后通过金堂对试不成问题。若有难处,一定要遣撷露扶霜回来告诉我和小雪,无论何时,我们都在!”
“姑姑,”我笑着笑着突然滚下泪来,“您这样,还真像我娘亲。”
“玳艺,姑姑在官场上阅人无数,一看你便是良善之人。你身上的家学藏不住,温厚的性情更是时时都暖化身旁的人。姑姑喜欢你!”先生掏出帕子替我擦了眼泪,“明日我有公务处理,不能陪你去钤玒馆,让小雪去。”
“好,都听姑姑的。”
今夜,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用过早饭,我与白公子并撷露扶霜便去了钤玒馆。新入学前一日,当年的新学生便可入馆领住处钥匙,次日安置行李。
钤玒馆在碧流城深处,距城门还有一大段路程。穿过闹市区,人渐少,钤玒馆已在眼前。
钤玒馆是百年女学,坐北朝南,虽定时修葺,朱门也已不算新,尽管如此,还是掩盖不了钤玒古馆的恢宏大气。此时,学里出出入入尽是新人的马车。馆中平日鲜有外界车马进入,只有每年新人入学时方开放一日。我远远瞧见钤玒馆西边还有一大片屋舍,俱是一般的古朴雅致,想必这便是碧流城中另一处公子们进学之所:太虚书院。
进了正门,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约有半里见方,铺了汉白玉石板,约莫能容下女学中所有姑娘齐聚于此,当中一座极高大宏伟的女娲像。走过空地,是一幢极壮丽的屋宇,名唤“博海堂”,取“博古通今,海纳百川”之意,平日里先生们在此议事,逢学里启塾闭馆的大日子还有掌馆先生们举学教诲。
我们从博海堂旁走过,后面便是书房,书房足足有四排屋舍,整整齐齐列于博海堂后,平日里,不论是哪院的姑娘都聚于此处上生书。因学里的旧人们已启塾几日,如今正是她们上生书的时候,我们便悄悄退了出来。我本想寻采兰姐姐是否在此处,但又恐打扰她,只得作罢。
由书房向东去是碧流河,由北面流进,经过南面挽月湖流出钤玒馆,过河不远便是东苑。整个东苑半里见方,是研习诗词文章一道的姑娘所居之处,如姐姐所说,我便住在此处。进了东苑大门,有学里的丫头登了名字,发了房屋钥匙,一路相引。东苑大门朝西,一进门内侧便是隐漪池,姑娘们沐浴之处,北面是厨房。过了隐漪池向东有口水井,平日里饮用皆是由此打水。再向东便是居住的屋舍,皆是红瓦黄屋。最北一排是老旧的房屋,几乎无人居住,往南是头年入学的姐姐们所住,再往南便是今年新人的住所。每间屋子的门楣上都悬一块铜匾,上书屋舍名字,一路看去,“晨鸢坞”“枕蔷坞”,“桢晴坞”,皆是清静雅致的好意头。不多时便到了我的住所。因着尚未正式开馆,虽领了钥匙却还不能进去,我只能在外瞧瞧这屋子,铜匾上书“琮茗坞”三个大字。
这,就是我今后要居住三年之处。
最南边两排是丫头们的住所,离我们的屋舍倒近,日后若有吩咐也方便些,往西一点还有个小花园。
出了东苑,一路向北,半炷香的工夫便可到北苑,采兰姐姐所居之处。北苑大门朝南,与最北一排书房的后门只隔一射之地。沿着大路一直走,钤玒馆的西北角上便是艺华堂,学里学艺的姑娘们单居此处,其余各苑的姑娘们多才多艺,艺华堂也是平日里抚琴歌舞之所。由艺华堂往南,大约一炷香的路程可走到南苑。南苑位于钤玒馆的西南角,与正殿几乎在同一东西线上。
一路走来,随处可见花草茂盛。钤玒馆大约是个东西宽南北窄的方形,我粗粗估算了一下,整个钤玒馆我们逛了约摸有一个时辰,如此算来,还真是不小。
一路上,白公子不住嘱咐撷露扶霜记好各屋舍的方位和路径的走向,万不可疏忽大意。
回到白府时,已过午时了。
入了夜,我坐在屋外的石阶上望着夜空,今夜的月亮格外暗,倒衬得星星亮起来。
“加件衣裳罢!夜里有些凉了。”白公子将一件衫子披在我身上。
“多谢。”我笑了笑,“明日便要入馆了,这心里,真是不踏实。”
“不怕,我们都在。”白公子笑道。
正说着,我眼尖瞥见了白公子怀中露出半截儿绢带,与我从前带的一条纹样一模一样,我脑子一热上手便抽了出来,后头牵出来何物,我定睛一看,竟是我的帕子。
当日只忙着救白公子,事后这绢带和帕子便找不见了,我只当是掉在路上了,不成想竟在他这里。
“哎……”白公子阻拦不及,登时便红了脸。
手中的绢带与帕子已洗得干干净净,只有边角残了一些去不掉的血迹。我低头抿嘴一笑,又还给了他。
看着他,我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小白公子满面呆滞。
“小雪,”我呵呵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公子的乳名,一时没忍住罢了。”
“呵。”他腼腆一笑,“姑娘若是喜欢,唤素清小雪便好。”
“其实,听姑姑说,娘亲一心想要个女儿,孩童衣裳都是备的黄的粉的,没成想生下的却是个哥儿。所以自小将我当做姑娘教养,时常给我梳了小辫,抹了脂粉,穿了长裙,打扮得像个小丫头。”小雪牵低头笑道。
听他这样讲,我像个傻子一样笑了。
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文卿,我……我希望,你能永远这么开心,永远像今夜这么爱笑。”小雪拿那双湖水般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满脸真诚,宛如一个从未经过世事的赤子。
“好,小雪,我答应你,愿意永远做一个开心的林玳艺。”
我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