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早晨,我外婆披好衣服,走出窑洞门,站在门前的草棚下,看着如网的秋雨,心里堆满了惆怅。天刚微微发亮,院子里除了雨声,淅淅沥沥一阵紧一阵慢下个不停之外,剩下的只有孤寂和宁静。我外婆侧头看了看大舅二舅的窑门,见静得出奇,知道他们仍在睡觉,心里暗暗埋怨了几声,便将头转回来。
草棚不大,只有一张席子那么大,外婆站在草棚下,目光深邃,神情凝重,瘦弱的身体在微凉的秋雨中没有丝毫颤抖,相反却透射出威严和不可屈服的神态。她把两只干枯的手握在一起,放在腹前,从头到脚一身黑衣增加了她的庄重与矜持。
外婆中等身材,瓜子脸。我小时候见到外婆时就感到她比村里的其他老婆长的好看,长大之后,外婆虽然死了,但她的声音宛在,时常浮现于我脑际,我能想象出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位香飘四方的俏姑娘。
当我梦到外婆站在草棚下凝神思考的神态,那满脸的皱纹让我猜想着年轻时的外婆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的一种美。
关于外婆富有神奇色彩的一生和她美貌如花的长相,我只能肤浅而粗略的从十几年前妈妈给我讲的有关外婆的许多生活细节之后,脑子里才隐隐约约有一丝牵强的记忆,脑际中只觉得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一位天真活泼、文雅持重的姑娘,但是外婆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妈妈所讲的只能给我提供这样一个模糊的轮廓,留下的只有我在每一次想到或梦到外婆之后去猜想了。
外婆大约是我十岁时去世的,她匆匆忙忙离开这个世界时,作为她最心疼的小外孙,我因为在外地的一所学校上学而没能去看她最后一眼,聆听她最后的不倦教诲和充满颤抖的深情抚爱,时至今日,我每想起这件事,内心深处总感到这一生没能和外婆诀别是我最大的遗憾。如果外婆的灵魂在冥冥之中能够看到我,我会流着眼泪看着天空,祈求外婆对我的谅解并接受我的忏悔。
奇怪的是我每一次梦到外婆之后,外婆总是对我保持着她的威严和不可抗阻,与我所渴望得到她深情抚摸的幻想截然相反,尽管如此,外婆的威严和傲然依然让我感觉到她的坚定与伟大,在我心目中对外婆的尊敬和崇拜更加强烈。如果说这种感情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说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那么,成年之后我对外婆的这种感情却充满了浓郁的理性色彩,因为这时我已经运用现代青年的文化修养并结合外婆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她个人的人生经历来全方位的认识她。
我梦见外婆在窑洞外的草棚下站了许久之后,大舅和二舅的窑门先后打开,窑门在多雨的早晨“吱”的一声打开,那声音在雨空飘了很远,刺耳的声音在雨网中特别响亮。外婆没有被刺耳的门声惊动,她依然凝神不动的站在草棚下。草棚上铺了足足有一尺厚的草,雨水没有渗透草棚打湿地面,外婆脚下的一席之地仍然干净清洁,听到木板门尖利的打开声,我梦见外婆的神态除了凝重庄严之外,一种被岁月镌刻得十分明显的痛疼和不屈服的挣扎。这种表情在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顽强的相持了一阵,最终被外婆坚强的驱除于面部之外。
窑门最先打开的是大舅所住的那只窑,大妗子手里端一小瓦盆充满尿骚味的尿从窑门中走出,那是她与大舅一夜的杰作。她走出窑门,看见外面下着小雨,土地上全是雨水的浸润,看了一眼站在草棚下的外婆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把那一盆尿“啪”一声倾倒在雨地上,飞溅起许多小精灵般美丽的尿液花,地面上也有一层泛着白花的尿液泡沫。
大妗子虽然有些老气,身材矮小,且偻着腰,目光呆滞,寡言少语,但是却能把日子安排得像模像样。我不明白,为何我梦到她时要比实际生活里的她更加老气凄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同一个多日不见阳光的女丐和疯女,也许这才是大妗子不为人知的本来面目;也许这是大妗子命运注定的最终归宿;也许这是我短命的瞎猜胡想。
大妗倒完尿回到窑里,把装尿的小瓦盆放在大木板门后,这时,大舅哼哼吱吱的痛苦声从嘴里鼻子里眼睛里争先恐后的往外跑。大妗显然被大舅的无力呻吟弄得心慌意乱,她急忙扑上炕,为大舅的身子拽盖好厚积着污垢的被子,手轻轻的在大舅宽阔的前额摸了几下。这是大舅身患重病以来大妗养成的习惯,没有问候没有抚慰,大舅痛苦的时候,大妗给予他的只有这两个简单而又机械的动作。完成了这两个动作,大妗慢慢从炕上下来,身后大舅仍然持续不断的无力呻吟,那声音和这满窑洞的刺鼻尿骚味渗合在一起,把充满霉味的窑洞弄得阴森可怖。
我出世时大舅的音容笑貌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大舅的印象也是从妈妈的言谈中有点些许的猜想。
当我梦见大舅被病魔纠缠得身形枯萎的模样时,我仍然感觉到大舅有一种雄性的粗犷与豪迈,满脸的病容遮掩了他的雄壮,若是大舅身体健康,我断定他一定如妈妈所言,是一位双目炯炯孔武有力的魁梧汉子,貌清骨正,气宇轩昂,一身的威武让他在全村人眼里永远荣耀。
大妗在大舅的呻吟声中仓促的收拾着满窑狼藉的脏物,我梦中的大妗与现实生活中的她大相径庭,不善修饰,不喜收拾。她慢慢做着这一切时,手里依然颤抖着不停,弄得她心神不宁,她脑子里不断想起昨夜的一个梦,朦朦胧胧中她梦见一只白额吊睛的肥臀大虎从院门飞奔而入,大虎直奔她的窑洞,她看见大虎进了窑门,吓得赶紧保持安静入睡的样子,一动不动的躺在被窝里。大虎轻轻一跃上了炕,摇摆着它那条巨大的蛇一样的肥尾巴,跨过她的身子,把嘴对着大舅的身子,她看见白额吊睛大虎那充满血腥的长舌和锋利尖锐的两颗巨大虎牙,她心里顿时紧张得要命,预感到大舅马上会飞入白额吊睛大虎的血盆大口,成为它的美味佳肴。大妗痛苦的闭上眼睛,只一会,她以为大舅的命已经被老虎吞噬,挣扎着睁开眼睛,惊愕的看见大虎此刻正用一尺长的巨舌舔着大舅蜡黄的脸颊。大妗发现老虎的动作体贴入微,温柔细致,再看它的眼睛竟是那般亲切慈祥,眼睛一眨一眨,闪动着动人的富有怜悯色彩的泪花。老虎舔了很久才恋恋不舍的跳下炕出了院门。大妗子后来醒了,她的全身出了一身冷汗。她探起身子,看见大舅睡得非常安详,下炕端着尿盆给大舅接尿,手伸下去感到很湿,才知道大舅已经尿过了,这一次她居然没有闻到浓郁的尿骚味。大妗想到那只白额吊睛大虎,内心就感到惊悸万般。
大妗做完屋里的一切,出了窑门来到外面,踩着泥泞的地面来到外婆的草棚下,外婆对大妗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依然威严庄重。
大妗说:“娘,我今天拉孝志去看病吧?”
大妗说完,看着外婆的脸。半晌。
外婆说:“我去。”
大妗说:“今天雨大,还是我去。”
外婆说:“你在家,我去。”
大妗说:“娘,路烂不好走,你隔日去。”
外婆说:“没事。”
大妗看外婆神色坚定,不容更改,便没有继续和外婆争嘴,悻悻的转身回到自己的窑里。今天拉大舅孝志去公社医院看病的事,是前几天外婆定下来的。外婆对大舅一个月来身患重病极为关心。有时她看到大舅的样子心里就感到特别难受。大舅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还没有子女,外婆深为大舅的这个命运感到遗憾和痛苦。大舅是外婆三个儿子中外婆认为最有出息的一个,外婆对大舅寄予的希望也最为热切,大舅这次抱病卧炕一蹶不振的样子使外婆对王家的荣誉兴旺极为担心。
二妗是个麻利的人,起来之后收拾完自己的屋里衣物,便进了外婆的窑洞点火烧水。外婆的窑洞是主窑,外婆的炕连着锅灶,一家人做饭吃饭几乎全在外婆的窑洞。若在往日,这些点火做饭的事情只是大妗的事,只是近一个月来大舅身患重病,病情加重。二妗感到外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见色行事的二妗才勇敢的主动的挑起了生火做饭这种差使。
浓浓的野草烟从烟囱里慢慢升空散开,雨中的外婆神色微略有些放松。三舅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天书也没有念过,成天除了放羊之外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其他事情需要他来做,但三舅属于那种憨厚懂事的农村青年,经常帮助家里做些事情,他眼里有活,这一点让外婆感到很高兴。外婆看见三舅挑着水桶去山沟的泉水里担水,才慢慢转过她的身子,迈着她那双三寸金莲,步子稳稳的回到自己的窑洞里去。
我不明白外婆为何作出这样一个严肃的决定,她居然要亲自拉着架子车把大舅孝志送到十五里外的公社医院去治疗,而且要在一个阴雨霏霏的雨天去。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外婆对大舅孝志的浓浓母爱和对大舅的无限期望,是她想让大舅尽快恢复健康振兴王家家业。于是她决定亲自送大舅去公社医院治疗。
当大舅身亡井中,伟岸的躯体在井里的深水中苦苦挣扎,病萎的喉舌在黑暗的深井里强烈的发出一声声凄惨呼唤时,外婆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栗,她一定感到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悔恨就是做出送大舅治病的决定。
一家人吃完饭之后,外婆无声地走进自己的窑洞,出来时仍然是一身崭新的黑衣黑裤,表情严肃,她叫大妗套好架子车,把大舅放在车里头。大妗听了外婆的吩咐,踩着泥泞的地面,把架子车套好,然后在院子里的麦草堆上撕了一大捆麦秸,平平铺在架子车厢底,又在麦秸上铺了一床散发着尿骚味的褥子。在三舅的帮助下,大妗把大舅背出窑门,放在架子车厢里。大妗背着大舅显得毫不费力,大舅被滴在脸上的几点冰凉的雨水弄得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一反往常的萎靡与病态,放射着一种充满精力的熠熠光辉,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沟对面那座高山之巅的一棵千年古柏。大妗把大舅放好之后,又从屋里抱出一床同样散发着尿骚味的被子,轻轻地盖在大舅身上,然后又轻轻地把被子四角往实里掖掖,让大舅的身子更暖和一些。
二妗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她忙着给那两头被饥饿弄得发出不满情绪的母猪和食,木槌在铁质的猪食盆里不断的搅拌,怀孕的母猪听到那熟悉的搅拌声,在猪圈里叫个不停。
外婆看见大妗在被子上盖好一片白色塑料纸之后,勇敢走到架子车辕杆内,把拉车的那条粗壮的麻绳紧紧系在自己的右肩上,然后迈着她寸长的小脚把大舅往外拉。她启程了。
大妗跟在外婆身后,脸色相当惊张,嗫嚅地说:“娘,还是我去吧!”
外婆无语,步子迈得更坚定。
过了一会,大妗又说:“娘,让我去吧!”
外婆说:“我能成,我去。”
大妗跨出一大步,来到外婆面前,眼睛祈求的看着外婆冷漠的脸。
大妗说:“今个下雨,路滑。今天我去,改天你去不成么?”
大妗的话显然是对外婆强硬政策的一种挑战。她也不明白平日对外婆所有的言行从不反对的自己也说出这么一句话,她觉得惊张。眼睛惶恐的睁得很大。
外婆说:“你当我不行了!我儿子的病我最关心。我今天就要拉他去看病。”
外婆口气不容争辩,表情异常严酷。大妗知道今天去不成了,悻悻的垂下头,把眼睛闭起来,几滴泪水与雨点一同砸在地面,溅起时已成为苦涩浑浊的泥水。外婆从大妗眼前拉着架子车闪过。
快出门时,二妗急急地走到外婆跟前,快言快语的说:“娘,今个说是给大哥看病,可你拉着他去,倒让我们在家的不为病人担忧,却更担忧的是你,这么大年龄,拉着个人在雨地里走,谁不担忧哩!”
外婆似乎被二妗的话有所说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大妗好像看到了希望,重新抬起头,盯着外婆的脸。
二妗又说:“娘,你一定要去,我们也不拦住,不如让孝勇跟你一块去,我们也安心些。”
外婆无语。大妗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