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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立储贰入承大统 释嫌疑准请撤帘

却说包拯奉诏为御史中丞,受职以后,仍然正色立朝,不少挠屈,甫经数日,又伏阙上奏道:“东宫虚位,为日已久,中外无不怀忧。陛下试思物皆有本,难道国家可无本么?太子系国家根本,根本不立,如何为国?”仁宗怫然道:“卿又来说此事了。朕且问卿,何人可立?”拯叩首答道:“臣本不才,叨蒙恩遇,所以乞请建储,无非为宗庙万世至计,陛下今问臣应立何人,仍是疑臣多言,臣年将七十,且无子嗣,还想什么后福?不过耿耿孤忠,不能自默呢。”语诚且挚。仁宗面色转和,方道:“忠诚如卿,朕亦深知,建储事总当举行,待朕妥议便了。”拯乃退出。原来拯有一子名篯,娶妻崔氏,尝通判潭州,壮年去世。崔氏无出,守节不再嫁,因此拯面奏仁宗,自称无子。但拯有媵妾,已娠被出,在母家产生一男,事为崔氏所知,密为赡养,母子俱全。嘉祐六年,拯进为枢密副使。越年,遇疾将殁,崔乃白拯取回媵子,由拯命名曰綖。拯并留遗嘱道:“后嗣倘得为官,当谨守清白家风。如或犯赃,生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我子孙。”言讫乃逝。有诏追赠礼部尚书,谥孝肃。随笔结过包拯事,免得后文另起炉灶。惟立储一事,也至嘉祐六七年间,方才定夺。

先是张贵妃殁后,仁宗痛失爱妃,追怀故剑,复召回前时所宠的杨美人。应二十八回。杨本刘太后姻戚,色艺兼优,自重入宫后,晋封婕妤,历加修媛、修仪诸名位。怎奈秀而不实,诞玉无期,就是曹后以下诸妃嫔,或生而不育,终成虚愿。史称仁宗有三子,曰昉,曰昕,曰曦,皆夭殇。仁宗复采选良家女十人,一一召幸,宫中号为十阖。刘氏、黄氏在十阖中,尤称骄恣,免不得有内外请托等弊。当嘉祐四年秋间,月食几尽,御史中丞韩绛,密奏十阖恃宠,不足毓麟,反伤阴教,应严加裁抑云云。仁宗检查得实,乃将十阖尽行遣出,并放宫女一二百人,既而文彦博告老辞职,富弼因母丧丁忧,就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德用面黑,人呼为黑王相公。前曾召为枢密使,至是亦已免职,刘沆亦罢去,乃用韩琦同平章事,宋庠、田况为枢密使,张昪为副使。琦既入相,即以建储为请。仁宗谓后宫有孕,待分娩后再议,哪知满望弄璋,变成弄瓦,琦乃怀《汉书·孔光传》进呈,且奏道:“汉成无嗣,曾立犹子,彼系中才主,尚能若此,况陛下呢?太祖手定天下,传弟不传子,陛下知法先祖,何妨择宗室为嗣呢。”仁宗仍然不决。会宋庠以惰弛免官,擢学士曾公亮为枢密使,嗣更与韩琦并相,以张昪代公亮后任,并进欧阳修参知政事。公亮娴法令,修长文学,昪通治术,与韩琦同心辅政,朝廷称治。四人均以建储未定为忧,一再疏陈,终未见报。会知谏院司马光及知江州吕诲,又连章固请,词极剀切,仁宗颇为感动,将二疏送交中书。及琦入对,即中读光、诲二疏。仁宗遽谕道:“朕有意久了,究竟何人可嗣?”琦忙答道:“这事非臣等所敢私议,请陛下自择!”仁宗复道:“宫中尝养二子,年少的近时不慧,就是大的罢!”琦闻旨,便即请名。仁宗道:“就是宗实。”琦极力赞成。仁宗道:“宗实现居濮王丧,须降旨起复,方可册立。”琦复道:“事若果行,不可中止,陛下断自不疑,乞从内中批出!”仁宗道:“且先由中书传旨,起复他知宗正寺,何如?”琦便应声遵旨,当即出传上旨,起复宗实。宗实父允让,见二十八回。封汝南郡王,嘉祐四年冬薨逝,追封濮王。宗实居庐守制,因有诏起复,固辞不拜,哀乞终丧。仁宗再召问韩琦,琦对道:“陛下为宗社计,乃择贤而立,今固辞不受,勉尽孝道,这便是所谓贤呢,请令终丧视事便了。”定策立储,是韩魏公生平大业,故言之特详。至嘉祐七年秋季,宗实终丧,尚坚卧不起。琦复入朝启奏道:“宗正一诏,已见明文,中外臣民,已知陛下择嗣,不如即日正名为是。”仁宗道:“准卿所奏!”琦退至中书处,即召翰林学士王珪草制。珪奋然道:“这是国家大事,应面授上命,方可拟诏。”琦答道:“既如此,快去请对罢!”珪翌日请对,由仁宗召见。珪跪奏道:“海内望陛下立储,不啻望岁,这事果出自圣意吗?”仁宗道:“朕意已决定了。”珪再拜称贺,乃退朝草制。制命既下,宗实复称疾固辞,章十余上。知谏院司马光入奏道:“皇子固辞主器,延至旬月,可谓贤德过人。但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这是臣子大义,请陛下举义相绳,皇子自不敢有违了。”仁宗乃召同判大宗正寺安国公从古等往传旨意,宗实尚不肯受命。记室周孟阳私问宗实,究为何意?宗实道:“非敢邀福,实欲避祸呢。”孟阳道:“今皇上屡次传诏,乃固辞不受,倘中官等别有所奉,转启嫌疑,尚能宴安无患否?”宗实始悟,乃与从古等相约入宫。临行时语家人道:“谨守吾舍!待上有嫡嗣,我即归来了。”及既入宫中,谒见清居殿,赐名曰曙,自是每日一朝,有时或入侍禁中,过了一月,受封为巨鹿郡公。转瞬间已是嘉祐八年,正月中无事可表,一到二月,仁宗复患疾卧床,不能视朝,令中书枢密奏事,须至福宁殿内的西阖中。旋经太医调治,稍有起色,三月初旬,曾亲御内殿二次,嗣复寝疾不起,渐加沉重,竟至驾崩。遗诏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后曹氏为皇太后。总计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寿五十四岁,改元多至九次,两宋诸帝,要算仁宗享国,最号长久。仁宗恭俭仁恕,出自天性,治术尚宽,刑决尚简,所用枢要诸臣,虽贤奸直枉,迭为消长,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体,没甚变故。就是庆历年间,党议蜂起,韩、范、富、欧等为一派,吕、夏、宋、陈等为一派,互相排斥,各是其是,但也不过内外迁调,未尝妄兴大狱,所以宋史上称为仁主,极力颂扬,这且不必絮述。

且说仁宗已崩,皇后曹氏即命将宫门各钥,收置身旁,俟至黎明。命内侍召皇子入宫,且传集韩琦、欧阳修等,共议皇子即位事宜。皇子哭临已毕,遽欲退出。曹后道:“大行皇帝遗诏,令皇子嗣位,皇子应承先继志,不得有违!”皇子曙变色道:“曙不敢为。”韩琦忙掖留道:“承先继志,乃得为孝,圣母言不可不从!”皇子乃遵即帝位,御东楹见百官,是为英宗皇帝。英宗欲循行古制,谅阴三年,命韩琦摄行冢宰。琦奏称古今异宜,不应遵行,乃尊皇后为皇太后,请太后权同处分军国重事。太后因御内东门小殿垂帘,宰辅等逐日复奏,由太后援经据史,处决事件,遇有疑难,每语辅臣道:“公等妥议,应该如何处置,便可解决了。”自是韩琦等悉心赞议,太后未尝不从。独对待曹氏懿戚,及宫中内侍,丝毫不肯假借,内外为之肃然。既而立皇后高氏,后系故侍中高琼曾孙女,母曹氏,为太后胞姊,既生女,幼育宫中。既长出宫,为英宗妃,封京兆郡君,至是册为皇后,与太后如母女一般,当然爱敬有加。太后复重富弼名,召为枢密使,忽英宗偶然不豫,渐渐的举措乖常,左右有所陈请,辄遭暴怒,甚且杖挞相加。内侍等受虐不平,遂交诉内都知任守忠。守忠初为仁宗所黜逐,嗣复召入,累擢至内都知,仁宗欲立英宗,守忠恐英宗明察,拟援立庸弱,谋攫内权,旋因计不得逞,未免失望。适内侍等入诉帝状,遂乘间设法,谗构两宫。看官!试想天下有几个慈明不昧的贤母,诚孝无私的令主,能不听亲幸媒孽么?守忠等日夕浸润,惹得两宫都动疑起来,由疑生怨,由怨成隙,好好的继母继子,几乎变成仇雠。知谏院吕诲,亟上书两宫,开陈大义,词旨恳切,多言人所难言,两宫意终未释。

一日,韩琦、欧阳修奏事帘前,太后呜咽涕泣,具述英宗变态。韩琦道:“皇躬不豫,因致失常,痊愈以后,必不至此。且太后为母,皇上为子,子有疾,母可不容忍么?”太后尚流泪不止。欧阳修复进奏道:“太后事先帝数十年,仁德昭闻,天下共仰,从前温成得宠,太后尚处之泰然,如今母子相关,何至不能相容呢?”太后闻言,方才收泪。修又道:“先帝在位日久,德泽在人,所以一旦晏驾,天下奉戴嗣君,无敢异议。今太后原是贤明,究竟是一妇人,臣等五、六人,统是措大书生,若非先帝遗命,哪个肯来服从呢?”前以婉言动之,后用危言警之,欧阳公也算善言。太后沉吟不答。琦竟朗声道:“臣等在外,皇躬若失调护,太后不得辞责。”索性逼进一层。这数语,引动太后开口,即矍然道:“这话从哪里说来?我心更愁得紧哩。”正要引你此语。琦与修均叩首道:“太后仁慈,臣等素来钦佩,所望是全始全终哩。”叩毕乃退。内侍等听着,统不禁瞠目咋舌,阴谋为之少懈。

越数日,琦独入内廷,向英宗问安,英宗略谕数语,便道:“太后待朕,未免寡恩。”琦遽对道:“古来圣帝明王,也属不少,独称舜为大孝,难道此外多不孝么?不过亲慈子孝,乃是常道,未足称扬,若父母不慈,子仍尽孝,乃得称名千古。臣恐陛下事亲未至,尚亏孝道,天下岂有不是的父母么?”英宗不觉改容。嗣英宗疾已少瘳。命侍臣讲读迩英阁,翰林侍讲学士刘敞,进读《史记》,至尧授舜天下事,即拱手讲解道:“舜起自侧陋,尧乃禅授大位,天下归心,万民悦服,这非由舜别有他术,只因他孝亲友弟,德播远近,所以讴歌朝觐,不召自来呢。”借史讽主,语重心长。英宗悚然道:“朕知道了。”遂进问太后起居,自陈病时昏乱,得罪慈躬,伏望矜宥等语。太后亦欣慰道:“病时小过,不足为罪,此后能善自调护,毋致违和,我已喜慰无穷,还有什么计较?况皇儿四岁入宫,我旦夕顾复,抚养成人,正为今日,难道反有异心么?”英宗泣拜道:“圣母隆恩,如天罔极,儿若再忤慈命,是无以为人,怎能治国?”太后亦不禁下泪,亲扶帝起,且道:“国事有大臣辅弼,我一妇人,不得已暂时听政,所有目前要务,仍凭宰相取决,我始终未敢臆断,待皇儿身体复原,我即应归政,莫谓我喜称制呢。”如此明惠,即间或被蒙,亦不过如日月之蚀而已。英宗道:“母后多一日训政,儿得多一日受教,请母后勿遽撤帘!”太后道:“我自有主意。”英宗乃退。自是母子欢好如初,嫌疑尽释。

韩琦等闻知此事,自然放心,惟因英宗久不御朝,中外耽忧,致多揣测。会值京师忧旱,英宗适御紫宸殿,琦遂请乘舆祷雨,具素服以出,人情乃安。是年冬,葬大行皇帝于永昭陵,庙号仁宗,封长子仲缄为光国公,寻复晋封为淮阳郡王,改名顼。时英宗已生四子,俱系高后所出,除淮阳王顼外,次名颢,又次名颜,幼名。颜甫生即夭,余见后文。越年,改元治平,自春至夏,帝疾大瘳。琦欲太后撤帘还政,乃就入朝奏事时,请英宗裁决十余件。裁决既毕,琦即复奏太后,且言:“皇上明断,裁决悉合机宜。”太后一一复阅,亦每事称善。琦因叩首道:“皇上亲断万几,又兼太后训政,此后宫廷规划,应无不善,臣年力将衰,恐不胜任,愿就此乞休,幸祈赐准!”太后道:“朝廷大事,全仗相公,相公如何可去!我却不妨退居深宫呢。”琦复道:“前代母后,贤如马、邓,尚不免顾恋权势,今太后便拟复辟,诚属盛德谦冲,非马、邓诸后所可及。臣幸际慈明,钦承无已,但不知于何日撤帘?”太后道:“我并不欲预政,无非为皇上前日,抱恙未痊,不得已而在此。要撤帘就可撤帘,何必另定日子呢?”言已即起。临事果断,不愧贤后。琦即抗声道:“太后已有旨撤帘,銮仪司何不遵行?”当下走过銮仪司,把帘除下。太后匆匆趋入,御屏后尚见后衣,内外都惊为异事。英宗加琦为右仆射,每日御前后殿,亲理政事。并上太后宫殿名,称作慈寿宫,所有太后出入仪卫,如章献太后故事。

既而知谏院司马光上疏,极言:“内侍任守忠,谗间两宫,为国大蠹,若非母后贤明,皇上诚孝,几乎祸起萧墙,乞即援照国法,将守忠处斩都市!”英宗览奏,却也动容,惟一时未见降旨。越宿,韩琦至中书处,骤出空头敕一道,自己署名签字,复令两参政同时签名。参政一是欧阳修,一是赵槩。槩于仁宗末年,入任是职。欧阳修接敕后,也不多说,当即签名。赵槩却有难色,修语槩道:“不妨照签,韩公总有说法。”槩乃勉强签字。签毕,琦即坐政事堂,召守忠至,令立庭下,即面叱道:“你可知罪么?本当伏法,因奉旨从宽,姑把你安置蕲州,你当感念圣恩,勿再怙恶!”言毕,便取出空头敕,亲自填写,付与守忠,即日押令出都。手段似辣,然处置阉人,不得不如是神速。且韩魏公定已密奉得旨,当非专擅者比。又把守忠余党史昭锡一律斥出,窜徙南方,中外称快。过了数月,适琦入朝,英宗忽问琦道:“三司使蔡襄,品行如何?”琦未知问意,但答言:“襄颇干练,可以任用。”英宗不答。越日竟命襄出知杭州。看官道是何因?原来太后听政时,曾与辅臣言及,谓:“先帝既立皇子,不但宦妾生疑,就是著名的大臣,亦有异言,险些儿败坏大事,我不愿追究,已将章奏都毁去了。”为了这几句懿旨,时人多猜是蔡襄所奏,究竟襄有无此事,无从证实,不过他素好诙谐,语言未免失检,遂致同列滋疑。小子尝记蔡襄平日,与陈亚友善,襄戏令陈亚属对,口占出句云:“陈亚有心终是恶。”陈即应声道:“蔡襄无口便成衰。”当时旁坐诸人,共推为绝对。且因襄欲嘲人,反被人嘲,共笑为诙谐的报应。因国事带叙及此,隐寓劝戒之意。其实襄擅吏治才,遇有案件,谈笑剖决,吏不敢欺。尝知泉州,督建万安桥,长三百六十丈,利济行人。又植松七百里,广为庇荫,州民无不颂德。万安桥一名洛阳桥,迄今碑石尚存,蔡襄亲书碑文,约略可辨。俗说蔡状元造洛阳桥,就是此处。只因戏语招尤,致触主忌。治平三年丁母忧,归兴化原籍,越年卒于家,追赠礼部侍郎,后来赐谥忠惠。仍不掩长,是忠厚之笔。小子有诗叹道:

泽留八闽起讴歌,一语招尤可若何?

才识慎言存古训,不如圭玷尚堪磨。

英宗既降调蔡襄,复诏议崇奉濮王典礼。朝右大臣,又互有一番争议,容至下回表明。

英宗入嗣,曹后听政及撤帘,皆韩琦一人之力。宣圣所云:“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临大节不可夺者。”如韩魏公足以当之。欧阳修、曾公亮、张昪、王珪、司马光等,类皆附骥而彰,而曹后之贤明,英宗之孝敬,亦赖是以成。欧子谓“不动声色,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诚非过誉也。彼夫真宗之初有吕端,仁宗之初有王曾,以韩相较,有过之无不及者。贤相与国家之关系,固如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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