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君，你今天总是看手机呢。”许眉用筷子敲了敲同门的餐盘，“早上也见你一直发呆，这不符合你'拼命三姐‘的人设啊”。许眉是本校和何芷君同一届的保研生，本科成绩很好，攻读研究生倒不是为了什么学术梦想——
“成绩这么好不保研太浪费了，这可是您当时说的话。”在被导师问责项目进度、打算好好敲打她的学术之魂时她笑眯眯地回答
虽然许眉对导师拉来的横向项目一贯不上心，总是卡着deadline写完项目汇报，“我虽然写不好实验方案，做实验也笨手笨脚，但我很会做PPT呀。”虽然这是她面对同门的抱怨时的开解之词，但何芷君也承认，许眉的优势和强项是汇报，从小在S市长大的她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外貌而言就算拉上隔壁文学院相比也毫不逊色，总是笑眯眯的她一直很讨人喜欢。
“啊……”何芷君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把目光从手机挪到了许眉白皙的瓜子脸上，“就是论文……”两人收拾了餐盘从食堂走到了实验室的途中，便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了许眉。
“你告诉老魏了吗？”老魏是两人的导师，一个似乎正值更年期的副教授。虽然平日里教授对她们要求非常严厉，但何芷君知道女性在科研道路上的路有多难走，所以很是敬重她。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想再让魏教授为我的事儿费心……但我已经联系了编辑部，估计过段时间会有回音，而且……总之你先帮我保密，我先等编辑那边处理。”
许眉眨了眨眼，正巧两人已经走到了实验室楼下，看到远处走来一群人，忙拉着芷君到大门外的石狮子处躲着，“那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我在副院长办公室做助管，总归还是能帮你问问情况的。”
何芷君听闻此言觉得很是感动，平日里自己对许眉算不上太好：许眉经常瞒着魏教授在外实习，总是把项目试验都丢给自己，让芷君心里也是有所结缔。但是这样看来或许她本性还是很仗义的。“谢谢你，不过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躲着？”
许眉一脸痛苦，“我今天要去实习，不能在这里久留，要是被发现了就溜不掉了。”许眉拍了拍芷君肩膀，趁着四下无人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既然是要去实习，又何必陪自己走到此处？是关心亦或者是八卦？如果是恰到好处的关心会被她小心翼翼的收藏，但若是超过了某条接线她便会开始产生怀疑，人与人的相处是存在边界的，而她认为自己并不值得许眉为自己冒险。
倒也无关。芷君摇摇头，想想自己在课题组也没几个能聊天的朋友，平白怀疑许眉的真诚对自己并无好处。而且，目前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面对。
虽然A大是已有近百年历史沉淀的学校，但实验楼所在的校区是近年新修的校区，所以并没有电视剧中常见的阴森破旧感，反而更像医院。环境工程系下属环境生物技术实验室被布置在实验楼的背阴处，门窗都是玻璃制，方便安全检查小组查看实验室的整洁程度。多亏实验要求洁净室环境，楼内的空气非常的清新。魏教授的实验台位于环境生物技术实验室的中部，背靠储物柜和低温箱，储物柜背后则是一张军用折叠床，那是何芷君上半年战斗过的地方。
径直走向实验室，何芷君拿出手机查看邮箱和短信，最新的消息还是昨晚收到的编辑退稿邮件，心里又一阵酸楚。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悄悄走到柜子后，发现是魏教授在折叠床上勉强翻了个身。
“你也没地方去，研总是要读完的，还是到我这儿吧。”
魏教授曾经说的话又浮现在耳旁，让芷君想到自己去年狼狈的模样。她不想让教授对她感到失望，所以一直在加倍努力，但是为什么还是停滞不前呢。看上去教授昨晚一定又忙通宵了，而今早自己一直在发呆，竟浑然不知教授是什么时候来休息的。鼻子一酸，觉得自己简直是辜负了全世界。
芷君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拿出小毯子给教授盖上，脚步轻柔地向工位走去。刚落座，依稀听到门外有人在说笑，忙起身向门外走去。“小声点！”看到来者她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说，“魏教授在休息。”
对方愣了愣，却是丝毫没有放低音量地说，“还真是一个二个都把这里当家了。”
朱妍丹，环境工程系组长吴教授的博士大弟子，吴教授向来官本思想较为严重，在系里一副领导做派，其学生也以朱妍丹为代表用鼻孔看人。若非今天情况特殊，何芷君也向来与她保持距离。
“现在还没到一点半，是正当的午休时间。你们可以回工位休息，但还是在外面说话吧。”芷君不想与她多费口舌，打算去阳台透透气。
朱妍丹却一挑眉，把脚横在芷君面前，颇有不依不饶的架势，“好啊，我正愁找不到机会和你说话呢，师妹。”
“有什么事吗？”
“你什么时候毕业？”
“后年六月。”
“啊，认识你很早，总觉得你该毕业了。小论文发出去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何芷君深吸一口气，从朱妍的脚上跨了过去，“还没有，多谢学姐关心。”
朱妍丹冷笑一声，眼角的痣却是动也未动，“有问题的话还可以来问师姐啊。”说罢便和同行的另一位博士张柳柔走进了实验室。张柳柔人如其名——扶风弱柳，柔弱无骨，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待人并不刻薄。即使朱妍丹和何芷君之间火药味十分呛人，也未帮腔，甚至还主动无声地“飘”进了教研室。何芷君叹口气，又检查了邮件，仍然十分平静。
“该来的不来……”嘟囔着走到阳台，深深的吸了口气。实验室里的空气托新风系统的福十分清新，但气氛仍压得她喘不过气。阶层、等级靠论文和项目标定，明争暗斗其实也没有比职场剧里少多少，而外人因为“学术研究”而为这一切套上的光环和滤镜，更是让许多在围城里的人有苦说不出。无处排遣的压力和看不到终点的痛苦让部分人走上极端的道路。
这就是所谓人生的谷底吗？那按照颜玉时不时给自己喂的鸡汤，是不是该走上坡路了？
选择读研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选择环境工程其实也并非无奈之举，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最坏的选择？生化环材作为网友们一贯的劝退专业，真的是我这种人应该学的吗？
“我原本还想考生物呢……”何芷君眯了眯眼，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芷君。”魏老师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芷君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楼下也已经空无一人。
“魏教授……您醒了？”
“我现在要回办公室，就在这儿和你说吧。”魏教授摆摆手，黑框眼镜下是一双疲惫的眼，“上次那篇论文编辑意见我也看了，你是怎么回事儿？”虽然疲惫，但语气中的严厉却未减半分。
芷君愣了愣，突然意识到魏教授是文章的通讯作者，自己慌乱之间竟然忘记了教授必定会收到这封邮件，居然还想着先自己处理，不过是试图掩饰自己窘迫的幼稚行为。“这是我自己做的，审稿人说的那种情况确实也存在，但我怀疑是那篇文章剽窃我了的论文……”
“那你有证据吗？”魏教授举起手看看手表，直接打断了何芷君为自己的辩解。“而且为什么要等我来找你，而不是直接联系我？”
“我……”芷君一时语塞。因为我不想给您添麻烦，因为我觉得自己能处理好，因为我害怕最后发现您其实根本不信任我……“我已经联系了编辑部……正在等待回应。”
魏教授再次看了看手表，看得出她满脸写着焦虑与难以置信，“发不出论文，今年和明年的奖学金姑且不提，连毕业要求都达不到你明白吗？本来这种事解决起来就很麻烦，应该越快越好。现在你是打算绕过我，自己去解决？”
窒息感又涌了上来，又是一段熟悉的话，又是那种失望的语气，这次还有谁会给自己机会呢？自己的每个决定好像都是错的……是啊，每个人的曾经都会影响他人对自己的判断，先入为主这个词不是凭空捏造。但曾经发生的一切，也会影响到自己面对问题的态度和解决方法。如果没有去年那件事，自己是否会直接求助教授、而非试图自己承担呢？而教授是否也会先选择先安慰自己、而非一味的责难呢？
何芷君不语，她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问题，联系编辑应该是作为通讯作者的魏教授的工作；出现状况不联系自己的导师，并且试图隐瞒，对于研究生而言也是很大的问题。她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也知道不该再作辩解。
“行了，等编辑部那边的回应吧。”魏教授再次确认了时间，“我要去上课了。”她早已习惯了如何与自己这个沉默的学生相处——她本来话就不算多，一旦沉默就表示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对了，吴教授那边要学生去帮忙写个基金本子，你有空和朱妍丹沟通一下，反正你们也熟。”
何芷君心里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这个自己一直敬重的教授，“让……许眉去不行吗？”
“你还在和我讲条件？”魏教授的眉头紧锁，“我是在给你找项目做，不然没有论文也没有项目经历，你觉得自己怎么毕业？”
“但是……”小论文遇到这样的问题，课题进展也不算顺利。如今我抽身乏术，难道您不明白吗？“我和朱妍丹师姐因为去年的事儿有点过节……”何芷君左右手的手指相互绞着，咬着牙把许多想说的话吞了进去。
“你们就是小孩子脾气。多接触更好，以后吴教授那边的课题我们还要积极参与。”不再给何芷君拒绝的时间，魏教授已经转身离去。
完了。
何芷君心里只有这两个大字，沉甸甸地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